谈竞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时候,非常符合大众对一个卖国求荣的狗汉奸的印象。他穿着名贵的定制西装,头发用进口头油仔细打理过,还特意喷了古龙水。他的怀表是德国的,西装口袋里插着一支万宝路的金笔——做潮声日报社副社长时,栖川旬送的礼物。
这身行头比他先前常穿的棉布长衫气派了不少,偏偏还没有那种暴发户的庸俗浅薄之气,只叫人觉得这身衣服本来就该是他的。先前做记者的时候,谈竞留给大众的印象是一个耿介又稍嫌冷淡的文人形象,如今换了身份,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变得亲切随和,还有几分上位者的高傲骄矜之气。
奉承他的人比比皆是,但这奉承背后不免有轻屑和嫉妒,觉得他是靠投机取巧才上得位,于是在背地里嚼舌头,说这种出卖自己师长的小人,栖川领事竟然也敢用。
栖川旬有意抬谈竞的身价,台上台下都对他大加赞赏,给足了面子。于是再也没与人叫他谈记者了,他如今的称呼是谈社长、谈会长,一些别出心裁的人为了表示亲昵,还会叫他惜疆先生。在中日共荣协会及《共荣通讯报》的成立晚宴上,这三个称呼此起彼伏,而谈竞也表现得游刃有余,仿佛他生来就该身居高位。
小野美黛端着一杯酒站到谈竞身边,微笑着问他:“感觉如何?”
谈竞向她站的方向偏了偏头,唇上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微笑:“你觉得如何?”
“爱你恨你都有理由,”小野美黛转过头来看他,“你真是天生适合干这个。”
“干哪个?”谈竞反问,“汉奸?”
“对,汉奸。”小野美黛笑起来,“你好像很重感情,又好像很无情,有时候我都分不清你的感情是真是假。”
“我的老师曾经告诉过我,做我这个工作,除了对祖国的忠诚和热爱,其他什么感情都不要有,所以你只需要知道我对祖国的感情是真的就够了。”他说完,顿了一下,转眼看向她,“对你也是真的。”
小野美黛与他目光相接,天花板上夸张的水晶吊灯将万千光影洒进他眼睛,使那双瞳仁里仿佛有一条星河在缓缓流动,一瞬间全场的人都成了陪衬,乐队演奏他们的专属乐曲,不知名的地方传来掌声和模模糊糊的赞叹,她闻见一阵优雅的暗香从他身上传来,若有若无,好像是装帧书卷时油墨的香气,又好像是子弹出膛后的火药香。
让人几乎……怦然心动。
“你是我可以露出后背的战友。”他如此补充了一句。
小野美黛哭笑不得,星光湮灭,银河断流,那个夸张的水晶灯俗气又累赘。她默默无言地拿着酒杯同他碰了一下,一口饮尽,转身走开。
谈竞对他方才干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小野美黛走了之后,下一个端着杯子的人立刻抢占了她先前站立的位置。谈竞的笑容变得亲切又客气,听那个人有些恭敬的自我介绍:“谈会长,在下赵修。”
谈竞对他点头:“赵先生。”
“一件小礼物,不成敬意,恭贺谈会长上任。”赵修笑眯眯地拿出一个小盒子,还不到半只手掌那么大。谈竞没有接,他便将手里的杯子放到一边,将那个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对璀璨的钻石袖口,光洁明亮,镶嵌在金色扣托里。自从那个他将就任中日共荣协会会长的消息传开,谈竞已经收了不少礼,其中贵重者不在少数,但如此大手笔的礼物,还是将他吓了一跳。
“赵先生,您太客气了。”谈竞一手端着杯子,一手垂在身旁,“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收。”
赵修看着他,笑容不变:“这怎么能算贵重呢?这对袖扣配您正好。”他说着,将其中一只摘出来,示意谈竞凑近了仔细看:“扣托里还有您的姓氏首字母,我专门定做的,纯金的”
谈竞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才从钻石表面看到扣托上那个小小的字母“t”。
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身子,打量赵修。这么贵重的礼物不是白送的,他必然等待着一份质量相同,或是更加优厚的回报,才能送出如此大手笔的礼物。
“你想要什么?”谈竞没有同他绕弯子,上来就直奔主题。
赵修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加深:“会长是爽快人,那么我也不同您玩虚的,我有一批货,想送到重庆去。”
谈竞心里猛地一跳,他对“重庆”这两个字非常敏感,甚至下意识觉得赵修是栖川旬或者别的什么人派来试探他的。
“您刚上任,我也不在这时候给您找麻烦,”赵修盖上盒盖,将盒子往谈竞手里送,“这次就是来跟您交个朋友,我赵修别的不敢说,对待朋友,那是真的两肋插刀。”
谈竞依然没动,没有接,也没拒绝。赵修便动手将那个盒子装进谈竞口袋里:“做朋友,最重要的就是一个‘义’字,我是要求您办事,但那事对您来说,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好不我也不好意思张嘴向您开这个口,对不对?”他谄媚地说,“我老底都抖给您了,就是谈会长您的自己人了。”
谈竞侧了一下身,让他将那份厚礼顺理装进自己口袋里,矜持地摇晃着杯子:“你那一批货,都是什么东西?”
“药品、食品、物资……”赵修道,“都是战时奇缺的,重庆正缺那玩意儿。”
谈竞勃然大怒:“给重庆运送物资,你这是通敌叛国!”
“您冷静,冷静!”赵修慌慌张张地东张西望,想冲上来捂他的嘴,却又不敢,只能着急忙慌地使劲做手势,“哪里就通敌叛国了,瞧您说的……发点国难财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谈竞依然怒视他:“战争正在吃紧的时候,你往重庆送东西,你这不是发国难财,你这是脑袋不想要了。”
“发大财和掉脑袋,那只有一线之隔。”赵修凑近他,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微微鼓起来的西装口袋,提示他这份厚礼的存在,“古人都说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谈竞简直要被他这引经据典的一句话气笑了,他向四周看了一下,仿佛平静了情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好啊,那就说说,你打算怎么样做这个侯?”
赵修看到了他松口的希望,双眼放光,他向谈竞处凑得更近,声音也压得更低:“您一定也得到消息了,日占区开始驱逐法币了。”
谈竞点了点头,这已经不是新闻,很早之前,滨海就已经开始有意提高军票的流通度。
“兴亚院往重庆派了一批人,走私他们的物资,运到占领区高价收购。会长大人,您想想,这消息传开了,那动心思的可不仅是占领区的商人,恐怕就连重庆人都会坐不住。但那重庆才多大点地方,能有多少物资?就这么个倒卖法儿,撑不了多久,后方就空了,您说是不是。”
谈竞心中大骇,这件事他从没有听说过。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想起在救济站门口兜售烟草的那几个日本人,他们是日本人,兜售的却是重庆的烟草。
他后背开始冒冷汗,并且在温暖的室内感到一阵刺骨寒意。打仗打得是钱,往深了说,其实打的是物资储备,抗战本就已经竭尽中华物力,日本人这一招,简直是釜底抽薪。
他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但脸上却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还露出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这些我都知道。”
赵修察言观色,觉得他有些不耐放,便干脆地揭开了自己的老底:“正因如此,所以我才要反其道而行,将物资运进重庆,高价售卖。”
他露出一个贪婪又狡诈的笑容,附到谈竞耳边:“只收黄金和美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