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座钟秒表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时间走过这间屋子时踩出的脚步声,谈竞仰面摊在床上,床边地面上扔满了各种各样的报纸,时政新闻,文艺晚报,还有不入流的花边小报。
他在每一篇与自己有关的文章上都做了标注,是一个用红墨水画出的大大的一个圈。报纸洇墨,使那个红圈看起来就像一滩新鲜血迹,红的刺眼。
小野美黛从客厅走过来,她的小跟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刚到门口,便听见纸张被折起来的声音,她推开门,谈竞正将一张报纸扔到地上。
她附身捡起距离自己最近的报纸,做标注的地方是一片悼文,沉重悼念潮声日报社最后一位社长岳时行。标题下面署的是一个笔名,作者隐藏在那个假名字背后,对谈竞口诛笔伐,大加痛骂,说他害死了一个卓有风骨的报人,是全滨海的罪人。
小野美黛大略浏览了这篇文章,不屑地嗤笑一声,又捡起第二份,第三份。文章的内容大同小异,但题材却丰富多彩,评论、散文、悼文、现代诗、古体诗,甚至还有以谈竞和绵谷晋夫为原型的和文明戏剧本。
她咬着牙将那些散落的报纸一一收起来,谈竞枕边还叠着一摞,他表情木然,一张接一张地翻看那些报纸,如果有关于自己的内容就标出来,一字不落地将他们全部读完,没有就松口气,将报纸放到床边的小几上。
小野美黛从谈竞手里抢过他正在读的报纸,然后将他枕边的那一叠全部拿走,连同先前被他收起来的那些一起抱起来,拿到厨房去,统统扔进灶台,付之一炬。她回到卧室的时候,谈竞正表情呆滞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钢笔,小野美黛又冲过去,将那支笔收走,套上笔帽。
“枝子死了。”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谈竞转动眼珠,将目光投到她脸上:“你真是个专门带来坏消息的使者……”他面色青灰,看起来还是一副颓唐之相。
卧室里的沉沉暮气激怒了小野美黛,她一把抓住遮住一半窗户的窗帘,猛地拉开,苍白的日光争先恐后地涌进室内,将谈竞青灰色的脸照得惨白。
“你要干什么?”他有气无力地发问。
“我要让你活过来。”她转过身,伸出双手握住谈竞睡衣领口,将他从床上半拖下来。粗暴的动作挤压到他的伤口,于是一整个屋子里都是他倒吸凉气的声音。
“你在为了谁哀悼?岳时行还是绵谷晋夫?亦或是枝子?”她说,将他按到窗台上,伸手推开窗户,“如果真的因为他们的死而痛不欲生,那不如干脆一点,了结自己。”
小野美黛说着,俯下身,贴住谈竞的耳朵:“你应该知道,党国不养废物。”
“现在是领事馆、滨海当局,还有日本军部在养着我。”谈竞不挣扎,他的脸贴在冰凉的窗台上,木料上的刺扎进面颊,像是刮胡子时不小心弄出的伤口,有种不期而至的细微疼痛,“我领着三方津贴。”
消沉的情绪使他消瘦,睡衣空荡荡地贴在身上,让人疑心撑起衣服的不是身体,而是一具骨架。小野美黛一手捏着他的脖颈,一手握住这具骨架的肩胛。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谈竞这充满自嘲的一句话,不仅充满自嘲,而且自暴自弃。
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她忽然醒悟,谈竞哀悼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羽毛,只不过是借了死者的名义……或许他同时也在哀悼死者,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哀悼的就是三个人,受他崇敬的岳时行,为他挡枪的枝子,和中立记者谈惜疆。
“起来,谈竞。”她手上发力,将他从窗台上拉起来。小野美黛撑不住谈竞一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半道乏力,又将他扔回床上,“先前是中立记者,受人尊敬,甚至被誉为‘滨海最后一位仗义执言的记者’,这真是个好名声,是不是?不论是重庆还是延安,执行潜伏任务的哪个不是投身敌营,身居高位,做一个万人唾骂的汉奸?唯有你……”
小野美黛说着,照谈竞扑过去,再次将他从床上拽起来:“唯有你,鲜花和荣誉你有,功劳和成就你还有,你是不是太过好命了一点,啊?啊!”
谈竞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像是从没有想过这一点似的,惊慌又茫然地盯住小野美黛的脸。
“现在这张光献的人皮被扒下来,就觉得受不了。”她眼睛里涌出泪水,房间里烟雾弥漫,一股焦糊味从厨房传过来,但没有人顾得上过问。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不过是被人写文章戳了脊梁骨,你没有戳过别人的吗?你怀疑乌篷是间谍,直接开枪打废了他一条胳膊!”小野美黛一边咳嗽一边呵斥,烟雾越来越浓,她使劲眨眼睛,眨得满脸泪痕。
“起来,站起来,你给我站起来!”她怒斥,将他拉起来抵到墙上,双手用力摁着他的双肩,“是没有人给你恢复名誉了吗?寒山,你的所作所为早就已经形成报告发回后方,来日抗战胜利,你仍然可以收到鲜花,被人拥戴,而我呢?”
谈竞在剧痛的伤口下清醒了一些,自己伸手去扒她的手,好拯救自己可能被撕裂的伤口。
“而我呢?我永远是一个日本人,被自己的国民憎恨,即便是接受表彰,也永远无法摆脱这个罪恶的国籍。”她情绪非常激动,可就在如此激动的情绪之下,仍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谈竞说的没错,他需要一个不被监听的空间,她也需要。
“你哀悼的究竟是谁?”她对他发问,“是已经死掉的人,还是你刚刚失去的好名声?”
谈竞看着她,满目泪光。他究竟在哀悼什么,这真是一个好问题,他在哀悼所有人,哀悼他尊敬的师长,哀悼引荐他加入延安的井绳,哀悼一个明明一无所知,却莫名其妙为他挡墙送了命的枝子,还有刚从天堂跌落到地狱的他自己,但最应该哀悼的,却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本应让它的国民安居乐业,让它的国民做自己国家的主人。
他在哀悼这个痛苦的时代。
房间里的烟雾越来越浓,终于惊动了邻居,有人开始砰砰砰地敲门,同时大喊着“着火了”,窗外也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
“睁开眼睛看看吧,谈竞,”青烟缭绕的房间里,她充满悲哀地说,“国家破败至此,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一桶水猛地从敞开的窗外泼进来,将两人浇得透湿,原来是警察和救火队员以为这家没人,所以着急忙慌地破窗而入。跳进来的人看到他们,先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破口大骂:“瞎了吗!烟都这么浓了还愣着干什么!自己想死不要拖累一楼的人!”
他一边咳嗽一边大喊,三步并两步地闯出卧室,向厨房跑去。湿淋淋地两个人互相看着彼此,谈竞慢慢低头,像是喘息,又像是苦笑,猛地咳出了一大口血,沿着墙壁萎顿下去。
最先闯进来的人浇灭了厨房里半着不着的火苗,同时打开门将外面的人放进来。小野美黛不会生火,因此那火种被闷在层层叠叠的报纸里着不起来,生出大量的烟。
陌生人们熙熙攘攘地挤在玄关和厨房里,卧室里的小野美黛扶着谈竞卧倒在地上,两个人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