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刀尖上的那支舞
作者:姽婳莲翩      更新:2019-08-19 17:10      字数:4586

谈竞将两个讨论旗袍的女人留在顶楼的办公室里,他时常忘记栖川旬是个女人,好在这一次准确响起了她的性别。

从总领事办公室告辞后,谈竞第一个拜访的是电讯处,按照领事馆的工作流程,电讯处负责接收和发送领事馆所有的文件,包括机密文件。收到的密电会随即送进译电科进行翻译,然后才会送进相应的办公室。电讯处的处长是个中年男人,个子很矮,而且相貌丑陋,因此直到快四十岁的时候才娶到妻子。然而刚刚成婚不满一年,就被派来滨海就职——谈竞知道不少日本高官在中国养有外室,有些人甚至以迎娶中国上流社会人家的小姐为妾而沾沾自喜,但这位处长却不署于这些人之列,他兢兢业业的工作,将每个月赚到的月薪留下很少一部分糊口,剩下全部寄回去给国内的妻子,甚至还会将收受的贿金寄给太太。

谈竞给他准备的也是绸缎,和栖川旬的一样好:“送给你妻子做和服,请她鉴赏中国布料。”

这位电讯处长待人客气,不论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他都以同样的态度待人。谈竞同他打交道的经历不多,对这个人的脾气性格全无了解,但他的节俭是出了名,他从不参与同事间的应酬,因为吃了别人请的饭,自己就要请回去,而他没钱请回去,他的薪水都要留给太太。

他推测这处长是爱极了妻子,因此想要投其所好,送他妻子一份礼物。谈竞自认用了心,但他收到时却显得局促,也没什么惊喜,只是用他一贯待人接物的态度鞠躬,说:“谢谢,谈君。”

他的中文还有些生硬,但同那些完全不会,也不屑于学习中文的日本人相比,已经是好了几百重山。谈竞没料到他是如此反应,有些错愕,小心翼翼地试探:“怎么,尊夫人不喜欢?”

“不不不,谈君的心意很贵重,”他回答,“我们很珍惜。”

谈竞这才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将这匹丝绸当作了将来要还的人情,所以才闷闷不乐。他心中暗笑,过分节俭的人和贪婪的人一样,都有无法抵抗的弱点。他在处长办工作对面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用手扯出一节微微反出微光的布料,换用日语跟他说:“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尊夫人穿上这身衣料时的样子,这匹绸缎很好,栖川领事也很喜欢。”

电讯处长那张脸显出十二分的苦恼之色,谈竞慢条斯理地将绸缎收好包起来,仔仔细细地推到他跟前:“所以如果做了和服的话,请拍照寄过来好吗?”

“好,好的。”处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布料,动作轻柔地收进他上下班提着的公文包里,而后再次向他郑重道谢,“多谢你,谈君。”

谈竞故作豪爽地挥手:“同僚,何必客气。”而后仰在椅背上,深深叹了口气,“我这次升值,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处长疑惑地看着谈竞,这实在是个老实人,难怪栖川旬会将他放在电讯处。不爱交际便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交情,因此便不会受矫情所累,做出一些情非所愿的事情。

“先前只是一个暗地里的记者,除了采访写稿,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如今猛然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诸多烦恼便随之而来……”谈竞靠在椅背上,冲他笑了一笑,抱怨道,“我其实很不喜欢交际的。”

处长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谈竞的就职晚宴他也受邀列席,亲眼见过这个口称“不喜交际的人”是如何端着一杯酒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谈竞堪透了他的心思,不等他发问便笑眯眯地回答:“有些场面功夫不得不做,但每每做完,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用木槌锤了一遍筋骨,浑身不舒服。”

处长这才笑起来,并且点头肯定:“我也是。”而后又颇为同情地看着他,“以后你做了会长,恐怕这些交际会更多。”

“若是只交际,不工作,那也咬咬牙也就过去了,”谈竞小心地切入正题,“难受的是要同时兼顾工作与交际……我还没有适应新身份的转变,新工作就已经来了——兴亚院派人去重庆的事情,你知道吧。”

处长一脸迷茫:“不知道。”

谈竞心里猛地一跳,不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难道这件事兴亚院是绕过栖川旬做的?

他将心里的疑惑放了一点到脸上,给处长一个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身子也一并坐直:“兴亚院没有发电报来吗?”

“哦,兴亚院。”处长恍然大悟,“是发过一份密电。”

“就是说嘛,”谈竞又放松下来,靠回椅子上,“刚刚你说不知道,我着实吓了一跳,还以为兴亚院绕过了领事馆。”

“但我不知道那份密电是不是你说的事情,”处长老老实实地回答,“密电没有翻译,直接送去的总领事办公室。”

谈竞一挑眉,偏过头来看他,笑道:“为什么不翻译?难道是下头的人偷懒?”

“不,不是。”处长否认,“那份密电的等级是最高级别的绝密,内容只能让总领事一个人知道,所以不会有翻译,即便是存档,也只会存密电原文,而不会存翻译后的内容。”

他说着,又严肃地提醒他:“你也不应该随意透露。”

谈竞随之肃容,低头受教:“多谢处长。”

处长慌忙起身回礼:“谈君,您客气了。”

“那么领事馆是什么时候收到的电报?”谈竞趁他落座的时候突然发问。

“唔,是四天之前。”处长说,“也未必是您说的那件事。”

谈竞点头:“的确,我却是前日才得到的消息,况且若是同一件事,也应该由总领事来对我下命令。”

他们说着无关紧要的话,说着说着,便有职员前来敲门,将今天要送去机要室存档的文件送来给他签字,谈竞顺势起身告别,称:“那么我就不打扰了,还有别的几位长官要拜访。”

他按着楼层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地敲门,将手上的礼物一一送出去。正是临近下班的时候,每个办公室都要将要存档的文件送交机要室。他和联络处的人一同迈进机要处办公室,田中处长正带着手下人一同整理今天的文件,确保内容和标题一致,与登记簿上的也一致。栖川旬手下这些做文职工作的人大多办事认真,田中尤其是事无巨细。

“啊,谈记者……谈会长来了。”他早就得到消息,知道谈竞正在一家一家地同各个处室道别,因此也一直等着他,只是没想到他将机要处放在了最后。

“我专门踩着下班的点来找你。”谈竞道,“田中先生,下班不急回家的话,同我去喝一杯吧。”他对这个老者发出邀请,道,“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田中对他微笑起来,竟然将手上的工作一放:“不必等下班,我现在就同你去。”

谈竞惊讶地看着他:“这可不像是您的风格,您还是把这些工作做完吧,我在这里等您,不着急的。”

“我快要退休哦了,谁会苛责一个快退休的老者提前那么一两分钟下班呢?”田中说着,看了一眼办公室里忙忙碌碌的职员们,“他们中会有一个接替我的工作,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应该给他更多的机会,让他提前适应日后的生活。”

他真的将手上的内容放了下来,叮嘱职员们:“按照先前的惯例登记存档,然后将记录放到我办公桌上,明天我会来检查校对。”

他们有说有笑地提前下班,一同去领事馆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里喝烧酒。田中对他的升职表示祝贺,但随着酒意越来越浓,他对栖川旬的不满也逐渐表露出来,同时还略带恶意地告诉他:“你以为她是升了你的职?其实并不是,你已经被她排除出核心圈之外了,你好好想想,栖川旬是做什么的,她是个情报人员呀!”

这层关系谈竞早就反应过来了,但还是配合地做出一副震惊不解又心痛地样子。他给田中斟酒,给自己倒的却是水,终于将他灌了个酩酊大醉,然后摸走了他腰带上的钥匙。

天幕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想必领事馆的职工们也都已经下班回家。如果这个时候谈竞自己顾身去夜探领事馆,必然要被警卫怀疑。他看着已经醉倒无法自己走路的田中,决定冒险搏一把,将他一起带回领事馆,对保安称田中处长的工作没有做完,非要熬夜加班,因此自己不得已,又将他送了回来。

他用田中的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快速翻阅记录簿,找到四天前兴亚院密电存放的位置。存档室就在处长办公室旁边,他挨个试了钥匙,轻手轻脚地开门,借着月光抽出了那份文件。

果然是没有经过翻译的密电,他不敢动田中办公室的任何东西,连一张纸都不敢借用,只能疯狂默记密电原文。领事馆每一个小时就会有警卫来巡逻,他在警卫进入办公楼时将文件放回去,锁上门。还把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田中架起来靠到椅背上,摊开记录簿,并在他手里塞进一支钢笔,做出一副正在努力工作的姿态。

在警卫巡视第二层办公室时,谈竞东倒西歪地从三楼走了下来。“高贵”的日本人不会受值夜班的苦,因此这个巡逻的警卫是个货真价实的中国人,他认得谈竞这个栖川领事面前的红人,对他也殷勤备至,见他走路踉跄,还小跑着冲过来扶住他的胳膊。

“给我叫一辆黄包车,”谈竞口齿不清地说,并摇晃着手指了指楼上,“我那田中老兄他喝……喝多了,你们看着点……看着点他,老兄年纪大了,晚上别……别受凉。”

警卫满口答应,一路将他送出领事馆,这条街夜晚僻静,没有黄包车,那人还专门跑到大陆上,给他叫了一辆车来送了回去。

谈竞在上车前给了他一把美金,他没数数量,但那个警卫却眉开眼笑,恨不得将头给他磕到地上。

真是悲哀,他靠在车棚里想,夜风冲进车棚,像一只微凉的手插进他的头发,让他更加清醒冷静。在机要室背下来的内容正一遍遍在他大脑里疯狂重复,就连车夫说到了时,他都险些回复出反复背诵的内容。

那些内容被他默写到一张纸上,太晚了,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将这份密电送出去,只能自己在家里反复琢磨。重庆曾经破译过日方的密电密码,也有几分被传到前线,方便他们这些一线情报人员随时破译内容,但这份密电显然不能用先前的密码本翻译。谈竞翻来覆去看了好多次,猜测他们应该是启用了新的密码本。

书房的灯亮着,他摇摇晃晃地从书桌前起身,坐到身后的沙发上,为自己泡了一杯茶。台灯灯泡有些接触不良,发出微弱的刺啦声,更衬得室内静谧。谈竞靠在沙发上,忽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岳时行时,他正是坐在这张沙发上。

谈竞忽然冷笑了一声,自己开口:“你在不在呢?老师。”

回答他的只有台灯的刺啦声,但他已经想象出岳时行……不,绵谷晋夫的样子,他怒发冲冠地站在自己面前,掐着自己的脖子,对自己无声地咆哮。

“所以你现在应该都知道了,我究竟是什么人。”他抬起脸,望着被灯光驱走的那片黑暗,“伟大导师教导我们,这是一个纯粹物质的世界,不存在什么鬼魂。但说实话,我有点可惜你不在,因为如果你在的话,就可以看到你们国家那罪恶的野心,是如何在我们手上中止的。”

“我做的这份工作很寂寞,如果你在,就可以陪陪我。”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在斟茶时抬高茶壶,让注水声淅淅沥沥地响起来,并且越来越响,声音也越来越高,并在最高处戛然而止,“你会怎么评价我今天的行动?太冒失了?还是胆大包天?”

谈竞举着茶杯,躺进沙发里,语气愤怒又讽刺:“说话啊,老师,你是情报人员,我也是情报人员,虽然你从来没有亲口传授给我什么相关技能,但我得承认,从你身上,我学到了不少。”

绵谷晋夫为自己造了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完美地抹掉了他先前的痕迹,确也限制住了他的手脚。为了保护那层假皮,他明明占据了谈竞身边最有利的位置,取得了他最深切的信任,却依然束手束脚,让于芳菲来调查他,让藤井寿来调查他,这些事情如果非要假手他人,那他近水楼台的优势又何在呢?

“如果不是你,我绝对做不出今晚的事情来,”谈竞冷笑着同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交谈,对着他剖析自己的思路,“假身份是用来保护自己,做更多事情的,老师,你做到了前半句,却忘记了后半句。”

情报就是在刀尖上跳舞,重点不是刀尖,而是跳舞,必须要跳起来,身处刀尖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