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竞第二天的早餐是生煎馒头,自打他升了职,终于不用再抠抠搜搜,可以顿顿点足馅的大肉生煎和带虾皮的紫菜汤。王老板伺候他伺候得很尽心,现在人人都知道,这是日本人跟前红到发紫的大红人,再怎么伺候都是应该的。
那份密电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被他给了王老板,他不知道密电的内容,不能确定它一定就是兴亚院派出去的走私者名单,但一份连电讯科都不能翻译的密电,即便不是名单,也一定是一份重要情报。
如果是这样,那栖川旬手里一定有一份机密的密码本,用以在高层之间传递情报。可这件事就连小野美黛都没有提过,是她也不知道,还是中统另有打算?
谈竞带着满腹盘算去滨南晚报社的旧址,现在的中日共荣协会上班。他的秘书迎上来,堆起满脸笑容,为他打开办公室门,汇报今天要完成的工作。
“另外还有两件事,会长,”秘书最后道,“市政厅给您安排了一辆公车,司机今天就任,另外就是领事馆空降了一位秘书长过来,是您的老熟人,现在正等候接见。”
老熟人?谈竞的脑海里一瞬间飞掠过无数张脸,每一张都能称得上是他的“老熟人”。
“请进来吧。”他对这个所谓的老熟人感到好奇,并在心里暗暗猜测了几个名字。但走进来的却是一个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人,这的确是他的老熟人,却使他瞠目结舌。
“谈会长,幸亏,以后就是同僚了,请多指教。”来着对他轻轻颔首,并且主动伸出手来。
谈竞在椅子上足足呆了三秒钟,他的秘书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奇怪地看他,到最后不得不出声提醒:“会长,会长!”
“啊!哦,哦……”谈竞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握住迎面而来的那只手,“幸会,于……秘书长。”
于芳菲。
于芳菲今日着意上了妆,眉梢眼角艳气逼人,即便是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却依然叫人移不开眼睛……真是不愧对皇族第一美人这个名号。
“会长看起来很惊讶。”她耸了耸穿着女士西装的肩膀,“我让您很意外吗?”
“非常意外,于秘书长。”谈竞重新落座,于芳菲也在他面前拉开椅子一同坐下,反客为主地对他的秘书说:“我与会长有事情要谈,你先出去吧。”
秘书立刻痛快答应,竟然没有再请示谈竞,径自便出去了。被晾在一边的正主苦笑,他昨天晚上才被田中告诫,这次升职,还真不是什么好差事。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吗?”会长办公室的门再次被关上后,于芳菲一双媚眼重新盯到了他脸上,上挑的眼尾韵味十足,只可惜眼睛里流转的不是醉人眼波,而是腊月严寒。
她被人教了点什么。谈竞如此判断,这个人先前在政保局的时候,美则美矣,却一直在刻意隐藏自己的性别属性。她从来不化妆,所有的头发都盘进帽子里,也不会故意用腰带勒出一个纤细腰身……但如今却风格大改。
“是你说有事情要同我谈,”谈竞摊了摊手,“所以是什么事情?”
于芳菲盯着他,眼睛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之色。她扶着桌子站起来,意态萧索地说:“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向门边走去,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谧的空气中有种不可言说的暗流缓缓涌动,他们都在和彼此较劲,明明一肚子问题,却都不愿意做那个先开口的人。
最后败下阵来的是于芳菲,她走到门边,手已经扶上了门把,却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问了一个谈竞万万没有想到的问题:“你曾经有一段时间同我走得很近,为什么?”
最初的惊愕过去后,谈竞立刻反应过来于芳菲想从这个问题里得到什么答案。在延安的行事准则里,明确标注了不适用金钱,不使用美色,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美色,或许在于芳菲眼里,色是次要的,他在栖川旬面前的地位才是重点。
“你说呢?”他不疾不徐地给出这个回答。
于芳菲短促地喘了口气:“我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拉开了那扇门,那一瞬间的凄惨萧索尽数收起,又变回骄矜冷漠的样子,“您忙吧,我不打扰了。”
这次换谈竞叫住她:“谁把你调到这里来的?”
“还能有谁?自然是栖川领事。”她对谈竞挑起唇角,笑容里竟然与三分恶意,“她派我来辅助你,毕竟我们要成一家人了,我弟弟还帮你杀死了绵谷晋夫。”
谈竞点点头:“对,这件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感谢阿振。”
他用了一个亲昵的称呼,提到金贤振的时候,表情和语气明显比同于芳菲对话时和缓得多:“晚上我请他吃个饭。”
于芳菲忍不住出言讥讽:“阿振?你同他倒是亲近起来了。”
谈竞看着她的眼睛:“他毕竟是你弟弟。”
于芳菲没料到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明显愣了一下,紧接着便有股怒火袭上心头。她手腕发力,啪地一声将门摔上,声音亮得像一记耳光,震得对面的窗户都嗡嗡作响。
“有件事情想好好请教谈会长,”她从门边走回来,一步步逼近谈竞,“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
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怨气与不甘,她走近的时候带来万千风雨。谈竞本不擅长应付男女关系,尤其是面前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他对她始乱终弃了一样。
“我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他重复了一边于芳菲的问题,也随之站起来面向她,“这个问题我抛给你,你会怎么回答?”
于芳菲也愣住了,她满脸不可思议,皱着眉盯他,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不要告诉我你对我的心意一无所知。”
“我知道,所以才有先前那一段。”谈竞道,“也正是因为先前那一段,所以才有今天,于……芳菲,口口声声说着心意的是你,暗地里调查我的依然是你,怨恨我不给回应的是你,同绵谷晋夫合作,以杀掉我为筹码,为自己换一个大日本陆军军籍的也是你,每件事都是你做的,你怎么还能再来问我你对我来说意味什么?那我对你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无意将自己当做争取她的筹码,同时也不愿意同她卷进一个感情漩涡里。于芳菲……他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得出这个结论——她先前被绵谷晋夫放在我身边,现在又被栖川旬放在我身边,她的作用就是当一枚棋子,而这枚棋子对于延安或者重庆来说,毫无用处。
她是个毫无用处的人。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关于绵谷晋夫的。”他语气温和,但说出的内容却让她如堕冰窟,“绵谷晋夫开给我的价码,是一个日本国籍,一个日本军籍,和战争胜利后,作为一个日本人接受天皇表彰的机会,这个机会可以让我进入日本权力阶层,成为战争后的新的……贵胄。”
他给你的又是什么?这是谈竞的潜台词,于芳菲听懂了,在绵谷晋夫找上他的时候,她一度以为日本人是看重她的,因此才会因为绵谷晋夫的死而对谈竞怨恨万分。
“于秘书长,”在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谈竞再次开口。他看起来平静又冷漠,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已经压了下去,“我不知道栖川领事这次给你开了什么条件,但既然来了,那么我希望你能好好完成自己的工作,你也知道,现在枪支生产换代的速度很快,军队里的战士们几乎每半年就会更换新的枪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