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美黛每天出门的时间很早,她总是早于栖川旬到达领事馆,并监督保洁打扫她的办公室。但今天的谈竞比她更早,小野美黛刚打开家门,就见谈竞在门外栏杆上靠着,指间夹着一根香烟,他脚下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堆烟蒂尸体,使小野美黛惊了一跳。她没看到谈竞阴沉的面色,还兀自同他开玩笑,反身回家拿出簸箕和扫帚来,指着那一地烟蒂:“给我扫了。”
谈竞对她笑了一下,一声不吭地接过来,低头将地上的烟灰和烟蒂垃圾扫干净,拿下楼倒掉,又将清洁工具送回来。小野美黛终于觉察出他情绪不对劲,在他下楼时小跑过去,将自己挤到他和墙壁中间:“怎么了?”
“想求你办事,”谈竞没有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到小野美黛身上,讲话还是和和气气的,“警察署之前抓的那个人,滨海大学的图书管理员裘越,我想看一看这个案子全部资料。”
“裘越。”小野美黛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她眼睛里和煦的神采消失了,但脸上还是笑着的,使整张脸的表情都有些微微发冷,“怎么忽然要看他?”
谈竞犹豫了一秒钟才开口:“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一下。”
“你不是他的人?”小野美黛道,“你们每周都见面。”
“不是。”他否认,但没有解释,“什么时候能给我?”
“你现在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像是上级在指挥下级,”小野美黛不高兴了,扭身道,“不办。”
谈竞哭笑不得,将语气放得更软:“好好,是我的错,那么请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呢?”
“你先告诉我,你要那些卷宗做什么?”小野美黛看着他的眼睛,提醒道,“我们互相发过誓,绝对不会再瞒着对方任何事情。”
谈竞又犹豫了,他们发过誓,在那个誓发完之后,有关于军统的事情,他的确对小野美黛知无不言。
“藤井寿回来了,他必然会抓住裘越的事情在我身上做文章……连你都觉得我们有关系,他就更觉得了。”谈竞道,“所以我要在他之前……”他卡了壳,不知道该怎样说接下来的话,如果是面对栖川旬或是左伯鹰,自然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剿灭他们”,但他面对的是小野美黛。
“那是我们的朋友。”小野美黛开口,她看着谈竞的眼睛,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叹了口气,移开了眼睛。
谈竞在长久沉默中开始感受到尴尬,但并不觉得难堪,只是有点后悔,他明明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可以去找左伯鹰。
“今天晚上一起吃晚饭,”小野美黛最终开口,她退了一步,没有再对谈竞追问不休,“我将卷宗带给你。”
谈竞明显松了口气,他微微笑了一下,对小野美黛作揖:“多谢。”
虽然人已经死了,但警察署显然没有打算放过这个死人,他们都知道井绳后面带着上下一串人,如果能将这根线拔起来,那整个滨海恐怕都能干净一些。
特务机关说他们查到了井绳藏文件的每一个秘密所在,以绵谷晋夫的本事,谈竞对这话毫不怀疑,但他关注的并不是文件,而是那些地方——井绳也有自己的上线,他要想办法联系到那个上线。
谈竞逐字逐句地翻阅那些文件,查看接收人代号,代号只有一个,“钟声”,但文件却可以被归为三类,一是日常行动汇报,二是上级指示,第三类是前两类的包装纸,繁杂混乱不堪,几乎不能称之为文件,而是一堆杂物:报纸、传单、戏院广告,甚至菜谱,乱七八糟,应有尽有,在谈竞拿到它们的时候,第三类文件的作用是包裹前两类文件,在这一层包裹外面,通常还有一张油纸。
谈竞一头扎进那堆杂物里,每张纸上都有被折叠或是卷过的痕迹,他反复阅读那些文字,恨不得将每个字都拆开来一笔一划的研究。井绳不会保存没有用的东西,他心想,这些报纸传单上,一定别有文章。
他又去了滨大图书馆,虽然井绳已经被捕,但这个习惯还是被他保留下来,为了打消一些人对他的怀疑。谈竞在图书馆的阅读区研究这些杂物,身边偶有年轻学子们低低的讨论声,使他有种回到青年时代的感觉,仿佛眼下琢磨的不是情报,而是教授留下的课堂作业。
他从桌前起身,没忘记将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起来随身携带。长长的走廊建在一排窄长落地窗边,另一侧便是阅读区的桌椅板凳。谈竞沿着那条走廊缓步而行,一边思索一边无意识地瞟过桌边的每一张脸。应该是有密码的,谈竞心想,可那些纸张上却什么都没有。
图书管理员的办公桌后已经有了新的替补人选,比井绳年轻,没有他那样佝偻着腰的老态,是个中年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边框很细的玳瑁眼镜,正低头登记一个学生的书籍借阅信息。谈竞走到他桌边,目光在那张桌面上扫了一眼,然后折回来沿着来时的路又走回去。突然,他脚步猛地顿住,从书架上随手抽了本书,转身回去。
谈竞没有排队,而是直接站到了桌子旁边,那名陌生的管理员被他的动静惊动,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用笔杆指指后面:“同学,排队。”
四个字的功夫,他已经看清了他想看的东西,那是一串数字密码,被记在桌子一角,墨痕已经被擦掉了,但留下来的笔印还在,很浅的一道印子,只有在斜边,借着光线才能看到。
他迎着投来的目光抱歉一笑,将书放回书架上,返回自己最早坐的那个角落里的位子上。那条数字密码很快帮他解读出的第一个信息,在半张报纸残骸上,那条信息是:现场有变,见面。
这是别人传给他的,他们有一个见面地点,显然,约见他的人并不是井绳的上线。现场有变这种事情,人群中的一个手势即可将消息传到,为什么还非要见面细说?
这条密码只破解了这一个消息,用来传递消息的报纸是一张老报纸,密码只使用了一次,但这么多消息,不可能每一条都有启用一个新密码,应该是在一个体系里做细节调整。
谈竞在接受培训的时候,曾经上过几节密码学的课程,但毕竟不是专业的破译人员。他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回家后又一夜没有合眼。清晨的鸟叫和行人喧哗声时有时无,等他终于从书房里抬起头的时候,只觉得半个身子都僵硬了。
这些资料在他手里不能放太久,这是小野美黛从左伯鹰手里借出来的。警察署还没有完全放过这个案子,他看着另有乾坤的那叠杂物发呆,犹豫要不要偷梁换柱几张,免得左伯鹰发现什么。
他是不专业的密码破译员,但领事馆显然有专业的人。他们将每一份文件按照搜不出的原状保存:最外面一层油纸,中间一层报纸或广告纸,最里面才是文件本身。他们一直在盯着文件发力,想要找到有关文件上唯一提到的代号“钟声”的蛛丝马迹,却没有想到“钟声”后面的,并不是一个人。
谈竞非常确认这一点,他在心里为井绳的行为拍案叫绝,这是一个简单的障眼法,但却很难破解。
他松了口气,去卫生间洗脸。连日来的焦灼和负面情绪尽数平息,甚至自井绳牺牲以来,他惶惶无根一样的情绪,也随之平静。
文件里的这个人并不是井绳上线,与他平级,或者受他领导,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的确是自己人,是同志哥。
谈竞在家洗了脸刮了胡子,将那些被拆开的文件恢复原样,志得意满地出门,准备到领事馆去一趟,将东西还给小野美黛。
他下楼出来,看到漫天星辰,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领事馆的那个约,这是第几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