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完全落下地面,最后一丝余晖也随着地球的自转而完全消失。漆黑的天幕沉甸甸地压下来,像一块铁板,往人头上直直地砸下来。
穿长衫的人在兴义堂厅里喝茶,武夷山大红袍里的中等,品相一般,味道更是罢了。那人喝得眉头直皱,可扭脸一看,葛三爷却正捧着他那把小紫砂壶,吸溜得津津有味,而他下手的二胡喝着跟他一样的茶,脸上同样没有丝毫挑剔不耐之色。
他心中生出轻蔑来,放下杯子,对葛三爷道:“先生,等这件事结束了,我送你一盒好茶叶,请你品鉴日本的茶文化。”
“哎哟,您真是太客气了,机关长,那我要先谢谢您了。”葛三爷放下壶对藤井寿拱手,明天的行动都已经安排好了,他今晚完全没有必要跑这一趟,可他非要来,说是“事发前夜功败垂成,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允许发生。”
二胡想不出还有什么变故能让这件事功败垂成。谈竞在这三天里销声匿迹,表面上看,他是将自己关在了家里,但情报人员的屋子,谁知道底下有多少条密道呢?他显然是想方设法的立功去了。
那张天罗地网已经张开,按照藤井寿的要求,重重包围,设置了三层包围圈。最外面的是兴义堂的人,中间则是滨海的治安警,市政厅统领的那只,而藤井寿的嫡系部队则在最里圈。茶馆里的伙计都被换了,全部换成他信任的人,这些人共同织就一张密不通风的网,而目标只有一个谈竞。
日本人对汉奸恨的深恶痛绝,这可真是少见,二胡心想,这个谈竞倒是个人物,如果有时机,其实应该好好接触接触,看看能不能策反他。
但现在已经没有时机了,虽然可惜,但也并不遗憾,因为有罪的人终究会受到审判。二胡喝着杯子里的茶,除了苦味,什么都尝不出来。他已经有些困倦了,用手掩着嘴偷偷打呵欠。
葛三爷看起来和平常一眼,不神采奕奕,也没有困乏疲倦。他单手抄着自己的小紫砂壶,接着藤井寿的话同他往下聊,没什么意思得谈话,纯属浪费时间。
他怎么还不走,二胡气闷地喝着茶,心想,藤井寿可千万别今晚宿在这。
一个人轮着脚底板急匆匆地从堂外走进来,嘴巴贴到葛三爷耳朵尖上,用方言说了句什么。葛三爷要身一直,眉头便皱了起来。
藤井寿万分紧张地探身:“怎么?”
“哦,我们一批货,在山西被土匪截了。”葛三爷说着,眉毛一挑,露出杀气,“机关长少坐,我去去就来。”
二胡急忙放下茶杯,正要起身,葛三爷已经走到了他跟前,在他肩头摁了一把:“你陪着机关长。”
这意思是想向藤井寿证明,他要处理的事情的确与他们明天的计划无关。二胡堪透了葛三爷的用意,不情不愿地将屁股放回到椅子上,对藤井寿堆起笑脸,扬扬杯子。葛三爷出了大堂,转身进到内院去了。
一个人已经等在了内院,没有茶,只有门口一个人守着。门窗都是从外面插死的,人只要进了这个屋子,就插翅难飞。
葛三爷推开了门,那人转过人,摘下帽子,露出一个毫不设防的笑容。
“贵客半夜登门,是有什么事要兄弟们搭手?”葛三爷笑了笑,站在门槛上,没有进屋。
谈竞向他身后看了一眼。他与二胡的每一次对话葛三爷都在,但两人从未打过照面,因此谈竞对葛三爷和二胡的关系一无所知。
“你请进来,关上门说话。”谈竞开口,“要不放心,就留你的心腹,同志哥。”
葛三爷整个人都僵了,“同志哥”这个称呼,是延安后方大家开玩笑时的亲昵叫法,有些长官训人时恨铁不成钢,也会这么叫。他暗自调整自己的呼吸,没有动,依然摆着之前的那副表情:“兄弟,有话直言。”
谈竞看出葛三爷的戒备,并且非常能理解这种戒备从何而来。他不知道葛三爷有没有认出他这张中日共荣协会会长的脸,无论如何,一个汉奸来找一个地下党会面,不管怎么看都让人不放心。
但谈竞胸有成竹,他没有上来就报上自己的名号,而是主动坐下来,看着他,讲起经年来的旧事。井绳协助他在日本人面前立过不少功,从他留下来的文件中,谈竞推测出眼前这个人正是协助井绳伪造立功现场的执行者。
今日之前,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虽然葛三爷亲手伪造了一个又一个现场,也按照井绳的情报转移过一个又一个秘密地点,但他从未想过那些现场为谁而设,那些情报又是从何而来,因为这不是他该思考的东西,他知道井绳有下线,却不知道这个下线是谁。
现在谈竞出现了,直勾勾地指着自己,告诉他:“是我,你的一切工作,都与我有关。”
装傻已经没有意义了,葛三爷叉住后腰,那里放了一把仿制的勃朗宁手枪,小巧玲珑,贴身放在薄衣服里也不易被发现。他的手就放在枪上,慢慢笑了笑。
“这么说,井绳的下线是你?”
他提步走进室内,顺手将门关上:“我倒是没办法怀疑。”
“井绳牺牲后,我就和组织断联系了。”谈竞道,“我需要新的联络员。”
葛三爷点点头,他在椅子上坐下,但摁着枪的那只手依然停在原地:“那这段时间,你都得到了什么情报?”
谈竞毫无保留地对葛三爷和盘托出,就像他先前对井绳做的那样。井绳还活着的时候,谈竞告诉老刀或王老板的每一份情报,都是经过筛选的。
葛三爷分辨着谈竞话里的每一个字,和那些字背后的情绪,小心避让着言语里的陷阱,但他很快就发现一个陷阱都没有,那些话全是真相,而真相的背后是一片赤诚。
他心里泛起嘀咕,但戒备却一点都没有松懈。藤井寿还在前厅,他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但在他离开之前,又得将谈竞的身份彻底搞清楚。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井绳留下的文件。”谈竞道,“你给井绳传递过很多消息,用破报纸、商家的广告传单,甚至还有菜谱。你们使用的密码,井绳给我留下了。”
这是违反规定的,葛三爷一双眼睛在谈竞身上扫来扫去,很平静的眼神,没有审视,也没有凌厉逼人的目光。
“留在哪里了?”
“图书馆。”他回答。井绳是个谨慎又经验老道的老联络员,他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书桌上的那个密码不是最后一次使用的,也不是第一次使用的,相比是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留下了这个暗号。
他还没有机会回去将那个密码擦掉,等这边的事情解决了,还要再回一趟图书馆。
“我还没有完全相信你。”葛三爷道,“你知道谁在前厅吗?”
谈竞摇摇头。
葛三爷笑了一声,也是没有情绪的,仿佛只是代表了笑这个动作,没有开心,也没有嘲讽:“藤井寿。”
谈竞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二胡是他们的人,他们在和特务机关合作。
他刚要发怒,接着又冷静下来。藤井寿重回滨海,不可能一点动作都没有,只是他之前没有上心,认为这个人吃了如此大亏,应该长些脑子,将枪口对准他应该对准的人。
“噢。”谈竞应道,“要抓我?”
葛三爷点点头。
谈竞又道:“怎么抓?”
葛三爷微笑起来:“就那么抓。”
他站起身,扣子扣好,将不离手的茶壶放到桌面上:“你回不回去?”
谈竞点头:“要回。”
“那我与你一道走,我得去见个人。”
他推门的手顿了一下:“谁?”
外头有人进来,葛三爷伸伸手,一人便拿了一件黑大褂和一顶帽子,他将那些东西全部穿戴起来:“栖川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