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胡陪着藤井寿在前厅里犯嘀咕,藤井寿很少跟他说话,他自持身份,只需要和葛三爷称兄道弟即可,犯不着与他手下办事情的喽啰处得太好。二胡也不想跟他多有牵扯,耐下性子合作已经是极大的让步,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均一言不发,连喝水品茶的声音都没有。
葛三爷去了很久才回来,仿佛被那一批货耽搁了小半夜,看到藤井寿还在,大吃一惊,责怪二胡:“为什么不给机关长安排住处?”
藤井寿在椅子上巍然不动,没有立时起身客气推辞,显然是准备在这里住上一夜。
“那机关长如果不嫌兴义堂简陋,就请随我来吧。”他不情不愿地开口,起身时还感觉方才喝下的一肚子水正在咣当咣当地晃个不停。
“葛先生一批货被土匪截了?”藤井寿终于开口了,语气凉飕飕的,“谁这么大胆?山西有我们的军师司令部,请葛先生告诉我,我来替你摆平这桩麻烦。”
“多谢机关长。不是我们的货,是我们一个朋友的货,你也知道,兴义堂最早是商帮起家,靠朋友立身的,现在朋友找上门,就必须得伸手帮这个忙。”葛三爷大笑,朝藤井寿拱手,“那商人现在正在后院客房里,机关长要接见他?”
藤井寿注视着葛三爷,后者表情不变,笑眯眯地回望,甚至连脸上的一根汗毛都没有动。
“是哪拨土匪?”藤井寿又问了一遍。
“晋西北太行山上的黑云寨,当家的花号叫山猫。”葛三爷回答,“劫的朋友叫袁庆安,是个徽商,去晋西北收炭的。”
藤井寿点点头:“这些土匪,我替葛先生摆平。”
葛三爷千恩万谢,又问了一遍:“机关长要见见这个袁庆安吗?”
“不用了。”藤井寿道,“我与葛先生同屋,我还有些事情想要请教。”
葛三爷知道,藤井寿是想看着自己,免得行动之前出变故。但事到如今,该出的变故都已经出了,盯不盯都是一个样,便欣然应允。两人一同向内院走,路过客房的时候,葛三爷敲门去看了那个“袁庆安”,安慰了两句,说“已经拜托了日本皇军,他们会解决掉那帮子土匪,把你的货安然无恙地带出来。”
藤井寿在门外听到那个人痛哭流涕的声音传出来,哽咽地说着感激的话,觉得很满意。他没有进门,葛三爷也没有提他就在外面,安抚了袁庆安后,他退出客房,将门掩好,对藤井寿笑道:“他特别感激机关长的大恩大德。”
藤井寿轻轻点点头,神情倨傲。葛三爷吩咐人往房里搬了一张塌,安排藤井寿睡自己的床。他入睡很快,藤井寿还辗转难眠的时候,他已在榻上打起呼了。
他放松的状态感染了藤井寿,后者合上眼,也很快入睡。但他悬着的心一直没有放下,夜间一点点动静都会将他惊醒,甚至葛三爷因翻身而停止大呼时,他都会起来看看。
特务机关的兵已经按照藤井寿的要求,提前埋伏在了茶馆内外,葛三爷的人也在一夜之前就位,等谈竞前来赴约的时候,那一张大网已经形成,只等要抓的人前来入瓮。
只是有一个插曲,在那天半夜,领事馆藤井寿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数次响起,最后有一个中国女人亲自跑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求面见藤井寿。可深更半夜,谁还会呆在办公室?况且大家都知道,藤井寿轻易不愿和中国人打交道,于是门房干脆利落地轰走了那个女人,连名字都没有问。
藤井寿从兴义堂出发,前往约定地点。他与葛三爷一起,在茶楼对面一家宣纸店的二楼等着。兴义堂的人早就打点好了这家店,看似照常开门营业,但其实不接待外客。
上午十点半,谈竞出现在街道一头,他是自己来的,看起来暗淡憔悴,手里提着一个包。
藤井寿通过窗户看到那个包,眼睛发亮,用日文道:“对,就是它,中国人果然不可信,他出卖了天皇!”
葛三爷没说话,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依然在静静地喝茶。他们所处的二楼楼梯口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宪兵,一楼店里打扮成寻常书生的则是兴义堂的人马,也都带着枪。二胡早于谈竞出现,但没有露面,等他上楼坐下,点上了茶,才姗姗来迟。
谈竞看着二胡,不易察觉地微微笑了一下。
“对我的诚意满意吗?”二胡先开的口,他们的桌子底下有窃听器,窃听器的另一头就在对面的宣纸店里。
“合作愉快。”谈竞道,“希望你和井绳一样可靠。”
二胡轻轻点了一下头。茶馆里现在开始上客了,逛街的太太小姐,谈事情的商人,一些闲杂人等零零散散地在各个桌旁落座。临近十一点,这条街上的商铺都做好了营业的准备,客人也渐渐涌进各家店铺,兴义堂的人在每个店里坐着,驱散来客,但又不能将人赶得太干净,免得引起谈竞怀疑。
茶馆二楼大多数是日本宪兵,他们没有穿军装,打扮成市民,三三两两地分布在谈竞身边。也有几个正儿八经的陌生客人,但一整个茶馆二楼,竟然全部是男人。
“现在轮到你了。”二胡开口,同时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谈竞将那个包轻轻放到了桌面上,推给二胡:“日本预备向南进军,”他轻轻地说,“他们的胃口不止于中国。”
藤井寿听到了这一句,轻轻一拍桌子:“天皇万岁!”
二胡将包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叠文件,用的是收发电报的纸张,隔着一条街,藤井寿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文字,但看到二胡脸上露出的笑容。
很快,两人双双起身,隔着桌子握手。藤井寿在这个时候将手架到窗框上,猛地将一把撕碎的宣纸从窗外撒了出去,这是开始行动的暗号,窃听器完整的录下了谈竞和二胡的对话,那个包已经被二胡接收了,人证物证俱在,这一次,谈竞纵使出八仙过海的功夫,也无法洗脱自己的罪名。
二楼的宪兵纷纷起身,抽出枪支,将谈竞摁倒在桌面上,双手扭到背后,上了铐子。藤井寿兴奋地从宣纸店二楼下来,向茶馆里冲,预备在谈竞面前抖一个威风。他实在太着急了,都没注意在他下楼的时候,葛三爷仍然稳稳地在椅子上从他的小茶壶里吸溜茶水。
藤井寿冲进了茶馆,冲上二楼。谈竞被按在桌子上,二胡站在过道里,在他空出来的位置上,正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栖川旬。
她今天没穿和服,像是换了一张脸,在藤井寿冲上茶馆二楼的一分钟里,竟然完全没有认出来。
“好久不见啊,藤井君。”她用日语同他打招呼,面带微笑地轻轻颔首,“今天是一个好天气呢,让人心情舒畅。”
藤井寿僵在了原地,他看到谈竞交给二胡的那个包如今正在栖川旬手里,里面的东西被摊开,铺满半张桌子——哪有什么机密电文?上面全是些绯句和神社里求来的签文。
“我的秘书小野女士的母亲,很担心远隔重洋的女儿,所以时时去庙里请求巫女的帮助,她每求到一支签,就会通过电报发到女儿手上。”
栖川旬翻看着那些签文,笑容温暖柔和,好像不是在说别人的母亲,而是自己的:“虽然占用了帝国的资源,但一个母亲的小小心愿,谁能忍心拒绝呢?”
她将其中一张纸递给藤井寿:“你看着一张,这个签文上预言了一则很不好的事情,所以老夫人急急忙忙地将它传过来,告诫女儿要小心,身在距家千万里的客乡,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藤井寿看到了电报上的日期,昨天下午四点二十八分接收到的消息。那个时候,他正在亲自布置茶馆街道上的武装力量。
他忽然感到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