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号晚,上完课,手机上显示有两个未接来电,都是母亲打的。母亲知道她平时“工作忙”,轻易不在周一以外的时间给她打电话,更何况不久前她们刚通过话。她心知母亲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她说,一面思索着到底是什么事,一面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我刚下班呢,有什么事啊,妈妈。”
“怎么晚了才下班啊。吃饭了没?”
“吃了,有什么事说吧。”
“我知道你忙,不想打电话给你的,是你小舅妈非要让我打给你。”
“什么事?”
“你小舅妈专门到俺家来给你介绍对象子。说那小孩正在南京读博士,人很好了,家庭也好。小孩她妈妈托人给她家儿子介绍对象,说想找一个老实本分的,个条细喽喽的,不描眉画眼的最好。你小舅妈一听你不就是这样的么,就跟那家人说了一下。那家人让她来俺家问问看你愿不愿意和小伙子聊聊。”
才拒绝了他啊!既然已经拒绝了,彻底将他那一段翻篇吧。她暗中叹了一口气,语气平淡道:“聊呗。你把我号码给他家人,叫他加我好了。”
“你小舅妈把那小孩电话给我了,一会我叫你妹妹发给你,你晚上跟那小孩联系下。”
“我联系他啊?哎,算了,你把号码发我吧。我还在忙,不多说了。”
她看着那串陌生的号码,不以为意,将手机扔到一边。
删减、纠结、大脑放空、回忆、构思、想象……她强忍着甩手离去的冲动,逼自己坐在那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敲。行文至此如同在沼泽地行走,每敲出一个字都像在淤泥里艰难跋涉落下的一步。灵感乍现、思想井喷时,写起来思路连贯简直如江水奔流一泻千里,那时候她仿佛置身于最美妙的花园秘境;然而,更多的时候,她感到思维枯竭、无话可说,曾经设想过的最鲜活的故事至此被写成一堆死物。她不断挤压思绪,艰难得像从一块干海绵里挤出水。她按着隐隐作疼的太阳穴,想到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连同标点符号在内一共两千三百一十三个字——她感到无比烦躁。匆匆下楼吃饭,回来接着抠字眼,一直写到晚上十点多,想起手机里的那串号码来。
不就是认识个男人么?有什么?她想,手上接连操作,向那人发出了好友申请。
心里飘忽忽的,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等到将近十一点,好友申请终于通过了。这让她有些不满;又过了一会儿,对方发来消息,只有两字一标点:你好。心里的不满又增加了一点。聊了大约十来分钟,他提出交换照片;她了然一笑,道:“那我得找找,本人不太喜欢拍照。”
她是真不喜欢拍照,自拍或者被拍,都不喜欢。和朋友出去玩,她从来都是帮别人拍照的那个。她很快在朋友圈里翻出一张照片——正是前年五月底她和袁华去泰安参加佳凌婚礼在孔庙留下的照片。禁不住小s反复劝说,她终于在孔子亲植的那棵“龙柏”树前留下一张全身照:红衣青裤、乌发素颜,细条条地斜靠在铁栏杆上,模样倒也看得过去。她故意拖着没有立刻把照片发过去。她知道,时间拖得越久,他对她的外貌预期就会越低。眼见他断断续续地又发了四条消息,最后一条是他的照片:高高瘦瘦的一个男孩子,架着一只黑框眼镜,眉目间满是书生气的清秀。倒是很有自信。“我还得再找找,我记得朋友圈里有一张,我翻翻看。”过了一会儿,她将照片发了过去。
她的照片就发在他的照片下面。两相对比,都是瘦高的、充满书生气的样子,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或许连内里也装着相似的想法。她忽而感觉自己刚才玩的把戏有些无聊。你要迈出去,又要玩些自以为高明的小花招;你想要别人对你开诚布公,自己却绕来绕去,还没怎么着呢,就开始算计起来了。遂收起散漫的态度,打算认真对待。却见他发来一条:
“时间不早了,早点休息。再聊。”
她嗤嗤一笑,将手机丢在旁边。
他或许在想,又或者从以前的经历里总结出经验、又或者从哪里看到攻略、又或者有人支招:第一次与相亲对象聊天不能太热情,否则对方会小看你;第一次,不能在姿态上落于下风;第一次,决定了双方以后的位置;第一次……在一段怀有目的的人际关系里,虽然大家都希望彼此坦诚以待,但是谁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可能没有试探与博弈。
一天过去了。
她心里犯嘀咕,琢磨着昨晚那男孩为何还没给自己发消息。她原本并不打算在意、也不觉得自己会在意这种事。然而事实是,这个疑问如同夏日暴雨前笼罩在山头的云雾那样笼在她的脑海,让她一个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宁。
他一定在算计,何时主动、何时克制,该观摩或者该撩拨,都是设计好的。就比如现在,拿他不回消息这件事来说,或许是存着“如果我先回了,那也表现得太殷勤了”这种想法。那么主动发消息的人就该是她?她是女孩子,凭什么让女孩子主动联系男孩子?又或者他并非算计,而是不想联系。如果是这种原因,说明他对她不满意,连主动联系她的欲望都没有。原因是前者,她是他需要花心思周旋的猎物、是需要小心应对的麻烦;如果是后者,她于他则是可有可无的备选。她心里不舒坦,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于一个自己不在意的男孩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不在意。
新鲜水嫩的男孩女孩像火山喷发似的爆发出一波又一波,而她这个已经走到青春末梢上的老姑娘至今还在拿乔。一个人不是想做什么能做什么的,时间会推着她走,她自己的经历也会推着她走。随缘?只靠随缘而不争取,缘分是不会来的,她想。随即又意识到一个令她更加郁闷的问题:她已将自己置于因为“不得不……”这个原因而做出选择的境地。她一面厌烦地皱了皱眉头,一面感到可笑:人本来不就是这样的么?
人家并未捆绑你,你有选择的权利,人家也有,何必将自己看得跟个受害者似的?又想起自己一贯不喜拖泥带水、七拐八拐的行事风格,想起自己才决定要提高自我修养、做一个有魅力的人。拿起手机,主动发出消息:这周五有空么?
旋即,她想起自己这两天状态不太好,脸上长了好多火疮。如果以这幅样子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会直接将人吓跑。她心有戚戚。可是,消息已经发出去了。说不定他没空呢!她想。不行,不管他有没有空,她绝不能率先露出破绽。如果他说没空,她可以说“那太可惜了,本来还想约你出来见见呢”之类的话;如果他表露出有空的意思,那么她就可以说“本来想约你出来见见的,消息发出去了才想起来一个学生约了课。”她心中惴惴不安地等对方消息。一个下午过得像一个小时那样快。他的消息还未发来。
在去年她最后一次拒绝他的那个晚上,他在微信上问她为何会拒绝他,是不是因为他人太老实了、不够坏?当时她一口否定了。时至今日,如果再有一个人问她相同的问题,她仍然会做出相同的回应。然而,态度却不会像当初那样肯定了。当得知她要辞职,许多人不能理解啊:做什么工作不都一样么,安心干下去不好么?当她在三个offer中选中了那家做教育培训的小公司,也有好多人疑惑不解:为什么放着福利待遇好、名声地位高的大公司不去,偏偏要去一个刚起步的小公司?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一切都要从头做起,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呢?是啊,为什么呢?安安稳稳的不好么?在她满是缺陷的性格里,是不是还存着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不安分的因素?如果是,她对待感情与他的态度,是不是也受到了这些不安分因素的影响?所以,从前读书的时候习惯于长久悬置,如今遇到值得托付的人仍然不愿交出自己。别再做这种孩子气的事情了好么?她哀哀地自我劝诫,感到心里躁起来了,不得不岔开思绪。
这夜临睡前,她到底收到了男孩的回复:周五师门有研讨会,没时间。
悬着的心落下来,失落却如新月初生。她知道他或许真的脱不开身,但是心里有一个声音不断提醒她:看吧,人家不愿意为了你腾时间。她一把抓过小圆镜,在手掌心里打开,鼓起勇气,一点点将镜子移到面前。她立刻看到了自己那张令人失望的脸,肌肤、模样、气色,只一眼已经足以叫她心碎。她惊颤地丢了镜子,心里涌上无限苦涩。
你怎么成这样了?
曾无数次,她恨自己为何长了一身这么差的皮肤,恨自己为什么那样容易疲惫、那样容易憔悴!她真的太容易感到疲惫了,以前还在工作时,稍微加点班就累得不成样子;也太容易憔悴,她规律睡眠、注意饮食、加强锻炼,可是没有用,皮肤仍然暗沉、脸上没有神采、眼睛里时常像进了沙子、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她还恨自己的性格,为什么是这样一副不温不火的性格而不能像别人那样意气风发、锐意进取!内心的无力感如此清晰,甚至叫她感到绝望。
已经快三十岁了!许多事已经无法回头、已经不可逆转!已经快三十岁了!已经没有多少机会了,你怎么还是这样?
在一波又一波的心理冲击下,她拾起小圆镜。她看,尽管心如刀绞,但是她迫使自己看下去,一点一点地看清楚,眼前令她倍感失望的一切。三十岁的失意者的脸膛,到处是年华流逝的迹象!气色泛黄了,就像开始变旧的相片;白眼球上血丝分布,颜色发沉,不复少年人的清澈;原本只生在眼尾的细纹已将领地扩散至下眼睑;嘴唇不再嫣红、牙齿也不再晶莹;岁月的洪流已在她鼻梁两侧的平原上冲出法令纹的沟壑。在这张脸上,青春的鲜艳已经快被时间榨干了。她感到快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地剧烈喘息起来。
王婷从家里回来的那天晚上,她们三个一起下楼散步。走在师大树木浓密而缺少灯光的校园林荫道上,王婷看着前面几个穿热裤的女学生提出一个问题:
“你们害怕变老么?”
阮真说:“当然怕了,哪个女生不怕老。”
王婷又问她:“小松呢?”
“我?我也怕。可是怕也没用,怕也要老,这样一想又不太怕了。”
王婷:“我好怕自己变老啊!一想到脸上有那么多皱纹,皮肤那么松弛,太可怕了!如果可以通过整容变年轻,你们会尝试么?”
阮真:“等以后有能力了,正常的医美肯定会做啊,但是动刀子的我估计我不会。”
她:“我也不会。”她说她不会。
她的确不会整容,但是她的确怕老。最近一两年,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青春流逝的残酷。时间,快乐的、甚至是痛苦的,都失去得那样快!三十岁,正是韶华流逝最快的时候;三十岁,也是很多事情要得不得的时候。人生之中的种种巨大转变将青春不再的可怖成倍放大。午夜梦回,想起远去不久的青春,想起白天看到的一群又一群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差距触目惊心。三十岁,在这个华年褪色、事业无成的人生片段里,要如何面对状态的陡然变化?容颜、事业、家庭,她一样都没抓住。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一条快要干枯的河。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变老,可是你凭什么不怕?你拿什么对抗衰老?拿什么对抗发生在你身上的价值的流失?
她“啪”地一声将镜子倒扣在桌上。
不论整容或者不整容、眷恋青春或者顺应潮流,以后再没有比现在更年轻的时候了,不能泄气!“至少比二十岁更懂时间的宝贵。”说这话时,她一半心虚、一半肯定,带着这种矛盾的心理——可以看出来,在面对棘手的或者令人沮丧的局面时,她很少有什么时候不矛盾——她心一横,发出下面这条消息——可笑啊,在许多对她来说十分重大的事情上,她的决策不是靠着严密慎重的理性思考做出来的,而是靠着心一横横出来的,
“下周五呢?”
这次她没有守着手机、心怀忐忑地等待对方消息。她走去洗手间洗净脸,回来贴了一片面膜,然后躺在床上看书:在空墓穴的周围——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秃鹫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译林出版社,《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p255,l1)
“下周五应该可以。”
八月二十五号,袁华发来消息,说她们银行马上派她去总部培训,原定的出游计划要推到九月中旬了。她回复说“中旬就中旬,我等你。”其实,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段时间她的状态太差了,她不想让袁华看到自己这副鬼样子。她取来镜子,看着一脸火疮、散乱的眉毛以及鼻翼上粗大的毛孔,忍不住摇头叹气;下楼买早点时专门去超市买了修眉刀和粉刺针,吃完早饭之后坐在写字台前对镜修眉。
她的眉毛生得寡淡稀疏,只能修成细长的形状,让那张原本就消瘦严肃的脸看上去更加凌厉了。修完左眉修右眉,然后对比着两只眉毛做了些小修饰;这之后仔细审视自己的成果,发现眉形竟然不像从前那样凌厉了。为什么呢?她疑惑地想,看了一阵子,终于找到原因:是眼尾的皮肤松弛了,下垂的程度正好平衡了眉尾上扬的弧度。接着除黑头,将粉刺针尾部的小圆环圈住火疮,用力往下一按,疼得她龇牙咧嘴、眼泪腾地一下冒出来;一颗接一颗,粉刺除了七七八八,脸上通红一片,她涂了些消炎药。修了眉毛、除了粉刺,再照镜子就顺眼多了。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一直陷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里,心情忧郁,加之长久待在密闭空间,一张脸被她折腾得不像样,如果再任性下去,……
“你和那个思修老师气质有点像。”
这是佳凌曾经说过的话,在什么情境下说的她不记得了,始终记得这句话以及话里提到的那位思修老师——一个年过五十、五官秀气但是面色萎黄的女人,总是在给她们上课的时候喋喋不休地诉说家庭不幸。在佳凌说完那句话时,她就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变成女老师那样的人。
饭闷进锅里的时候,她掀开电脑显示屏开始码字;码到十二点多,吃饭,然后去阮真房间外面的阳台上收衣服,顺便和阮真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刷新闻,看了几页书,又背了几个单词,灵感忽至,打开手机电子便签本,飞快记下一段话。总感觉心里不上不下的,于是出门散心。
已经二十多天了——自从上次在南大和刘成碰头,二十多天过去了,她的活动轨迹再没超出附近几个街区。还能去哪儿呢?她不喜欢逛街,不热衷于看电影,也没有几个人好联系,能做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事、能去的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地方。她背上绿色双肩包,骑车去旧书店。尽管天气仍然热,但是秋天的确来了。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有些发黄,从实验幼儿园的围墙里探出的石榴树上果壳朝阳的那一面开始泛红;阳光也不是夏天那种白灼或者金黄的热光,而是一种鲜明透亮、金里透白的光;天空蔚蓝、空气澄澈,秋天真的来了。
维故书店的格局变了。不久之前还是老样子,书架立在两边,书摊占据中间位置,过道边上这儿那儿堆满书,离门口大约五米左右的位置,底部几乎要被书籍淹没的的那部刷着红漆的木质楼梯折了两次通上二楼。现在她站在门口一望,心里吃了好大一惊:维故书店现在这么整齐了!除了两边书架和中间书摊,凌乱摆放的书堆全都不见了,连楼梯口那儿的书也不见了,外表儒雅的光头老板戴着一顶牛仔蓝的鸭舌帽,正坐在楼梯口的台阶上低头按手机。店里只有一个顾客,是一个外表粗犷的青年男子,背着手,弓着腰,站在中间的书摊边翻检。她推开玻璃门,径直走到最里面的那个书架前。
“老板,外文书不在这边了吗?”
老板反手指着身边书架:“都挪到这边来了。”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位老人,道:“老板,啊我来拿前两天跟你定好的那本书。”
老板站起来,走到她正在浏览的书架;她让到一边,看见老板一边弓着腰翻检一边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昨天还在这的。”
老人:“怎么了,找不到了?”
“嗯。”
“是不是放在其他地方了?”
“不会,肯定放这儿了,而且有三本。那个书我收了三本,因为您老要要,我就专门从库里拿出来放这儿了。难道昨天我不在的时候被他们卖了?”
“三本都卖出去了?”
“有可能,这段时间开了微信书店,书卖得快。”
老人家咂着嘴连连道:“怎么这么巧!太可惜了!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又道,“这本书我家里有一本的。我跟一个朋友说要送他这本书,可惜家里那本跟我时间太长了,实在舍不得给,就想在书店里找找看看。我昨天想过来的,又一想,书在那儿总不会跑了,等等又怎么样么,结果昨天就没过来。果然还是不能偷懒啊!这本书现在不好找啊,也不知是谁这么有眼光。实在不行,只好把家里那本给他了。哎!来晚喽,昨天来好啦!怎么就没早点来呢!”老人说着连声叹气,惹得老板不停告歉。
老人摆摆手:“不怪你不怪你,要是我早来点来就好了。我人老了,说话有点唠叨,你别见怪。老板,那本书麻烦你继续帮我留意着哈,收到了就告诉我一声,我接了消息立马赶过来拿。”
“行行行,您老放心,下次再收到我一定第一时间通知您!”
老人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
老板陪老头子走到门口,看老人走远了,又在楼梯口坐下,自言自语道:“这事帮人办的,哎!”说着接着按手机。
她心道,也不知道那是本什么好书,叫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家惦记成那样,念头一闪而过,继续找自己的书。
“昨天收到书了,发现您多发了一本。您看我是把书退给您还是补个差价把书留了?”
“是我的失误,这书你不用退也不用补了,就当送给你了。”
“那不行啊,老板卖书也不容易。那本书我看着也不错,我留着好了,您告诉我价格,我补个差价吧。”
“不用不用,真是我的失误。”
老板要送书,那人要补差价,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老板说:“那好吧,你再给五块钱。”
那个长相粗犷的男青年笑道:“买书的和卖书的都是好人。”
她跟着笑起来。
最后她挑了两本书,一本《走遍西班牙》,一本《多丽丝莱辛传》;接着在距维故书店不远的泰宁书店买了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话》上中下三册,然后骑车去往下一站。背着装了五本书的绿色双肩包,她感到很踏实,越骑越快,身体和心情变得轻盈起来,好像要化成一阵风,在秋天的天空下肆无忌惮地飞。她感受着五本书压在背上的力道,骄傲且窃喜,得意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当她在东南大学南边的那条街上来回走了三趟仍然没找到“雅集轩”书店时,她乍得的浅薄快乐一下子就失去了。
难道是我记错了?她想,觉得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就去问报停里的女人。
“你说的那家书店不开了。”
“啊?怎么不开了?什么时候关的?”
“都有半个月了吧。喏!”报停里的女人随手一指,“就是那儿,现在正装修呢,好像要开饭馆。”
她顺着女人食指的方向扭身看过去,瞧见一个门洞空空的屋架子,玻璃门、绿牌匾都没有了,只有些稀疏的脚手架,两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蹲在里面敲敲打打。她惊讶得长大嘴巴,心道:上次过来到现在才过去多长时间呀?书店怎么说不开就不开了呢。她心里后悔极了。如果自己多来几趟、多买几本书,老店主或许就不会觉得生意难做,也就不舍得关掉书店了。然而,她知道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书店开在全南京最有文化底蕴的一所大学旁边,仍然无法避免门庭冷落。他守着一屋子旧书,一天从早坐到晚也没见着几个买书人,早就生出力不从心的感觉了吧!一拖再拖,拖到再也支撑不下去,不得不关门大吉。上一个是学长书店,现在是它,再往后呢?朝天巷那家古籍轩拖到现在了,零星老书被衣服堆和杂物堆掩在后面,早就不算是一间书店了。
她骑去朝天巷,在又宽又长的朝天巷路绕了好几圈,一边骑车一边将将那路两边的情形与记忆之中的零碎影像比对,仍然不能确定上次进入的是哪个巷子口;太久没来,路线到底是记不清了,只好借助手机导航软件。有些时候,她明知道某种行为——就像今日凭印象找路——在所有可行方案里不算好选择,但是她就是固执地非得那样做,等到耗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仍然看不到希望,才肯做出另外的选择。在手机导航软件的帮助下,她很快便找到了上次去的那条街。巷子和上次来时一样安静,人少车少,临街店面冷冷清清的,不像开门做生意的样子。她在巷口停了车,走到古籍轩门口,看到狭长的暗红色雕花木门上着锁。她趴在门玻璃上向里张望,衣服堆、杂物堆几乎摆满了房间,半截木书架从衣服堆、杂物堆后面露出来,东墙边的那具书架顶端仍然摆着那副油画,受视角限制,只能看到一片绿裙子的下摆。什么都没变啊。她看了一会儿,走到别家问人,
“请问您知道隔壁古籍轩的老板去哪儿了么?”
“不清楚。”
“请问您知道您家对面那个古籍轩的老板去哪儿了么?”
“这个还真没注意。”
她进了离古籍轩不远的另外一家书店——店里的书很多,数量多、种类多,还有不少近年出版的新书。她根据上次的记忆,直接下到地下室。四方的小间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靠墙围了一圈,中间还有三排,角角落落里到处是书堆,过道窄得仅够一人通过。她在书架间缓缓走动,仔细浏览,在小书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看手机五点多了。古籍书店的人也该回来了吧。她抄起挑好的书返回地上,结完账直奔古籍轩。门仍然紧紧地锁着。于是她走进对面的小餐馆,在暗红色的条凳上坐下来,点了一碗青菜肉丝面,一边吃一边留意对面情形。
上次过来是去年八月的某个周一下午。她事前查好路线,在百度地图的指引下,从住处一路骑过来;在古籍轩门前徘徊几次,将牌匾上“古籍轩”三个大字看了又看,才勉强将堆满衣衫杂物的屋子跟她要找的书店联系起来;她先去问坐在门口的中年男子——他带着一顶尖顶毛线帽,帽子底下发出一圈油腻卷发,散乱地盖在一副圆眼镜上,镜片又厚又黄,如同他开口说话时露出的牙齿——问他这里是不是古籍轩。为了掩饰神态上的异样,她有意摆出一脸不苟言笑的表情,在得到了确切答复之后,立刻经过杂物堆,走到位于纵深处的那两只书架前,伸长脖子在书架上检索:小人书、阴阳八卦风水书、语录、过期杂志、新华字典……目光逐渐扫到最边缘,在那里,她伸手抽出一本书,天蓝色的封皮上蒙着一层细腻的油脂,书页烟黄,页脚边缘发黑,页面上的英文字母又细又小,就像年代久远的记忆——正是如今摆在她窗台上的那本蓝色封皮的英文版《简爱》。她拿到那本书,心里一下子涌起一股心酸:书和人一样啊,也会年久色衰,恩宠不再!
她有意吃得很慢,吃几口便要停下来看会手机;面吃完了,又点了一碟小菜,挑着吃,喝面汤。路上行人忽然多起来了,紧接着喧声大起,穿着蓝色校服、扎着红领巾的小孩子们追逐着跑过去,脚步声“扑扑啪啪”地响个不停;更多小孩子被大人圈着肩膀、攥着手领过去——她看着他们的姿态与神情,就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今天在学校里怎么样呀?学了哪些东西呀?今晚回去想吃什么啊?他们说笑着从古籍轩门前经过。小饭馆里一下子坐满了人。她挪到条凳最右边,在一屋子的热热闹闹的说话声里贴着墙吸面汤。脸皮厚了很多啊,她暗自自嘲。磨磨蹭蹭地吃到天色变暗,街边亮起路灯。书店门口也有一盏路灯,月白的灯光照在刷着漆的牌匾和木门上,泛出一层油暗的光泽;透过窗玻璃望进去,白日里望见的衣服堆杂物堆变成层叠暗影,吃饱喝足的人们从小餐馆里走出来,从那盏路灯下经过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饱满生动、闪动光泽。
“美女,不好意思哈,我们店打烊早,要不您去别家坐?”
“奥,不好意思,马上走,马上走。”
她连连告歉,低头一瞧,面汤喝光了、小菜吃空了,只剩两只空碗,不由羞赧,心道:老板大概头一回见到她这种连面汤喝都得一滴不剩的客人吧。从小餐馆里出来,走到马路对面,站在古籍轩前门的路灯下,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路灯亮得发青。她凑到窗玻璃上,看到隐在黑影里的书架和架子上的老书,那副油画完全被黑影吞噬,连绿裙子都看不清了。
就这么走了啊!她惋惜了一路,骑到潮流书店,目光被店里灯光一照,突然想起来了:门上有二维码呀,怎么不扫扫呢!真蠢!当即掉头猛骑。
然而,当她重新站在古籍轩门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将两扇门看过许多遍,才发现是自己记错了;古籍轩的二维码根本不是贴在门上或者窗上的,而是贴在一块纸板上,那块纸板又被吊在一根绳子上,那根绳子挂在门里面的把手上。她盯着门缝里露出的仅剩一线黑白的二维码,感到失望又好笑——她总是这样,头脑一热,做出许多蠢事。她瞧见了路灯下自己的影子,缩成一团,被她踩在脚下,她盯着影子看了许久,感觉自己陷在一团迷雾里。
“小松,我点了龙虾,一会儿一起吃啊。”
“好啊。”
她答应着,合上电脑,打开房门,看到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一大盆红通通的龙虾。她走过去,俯身深深一吸,看到王婷端着碗筷从厨房里走过来。
“怎么买了这么多龙虾啊?”
“今天是真真生日啊!我想不出有什么好送的,就点了些龙虾大家一起。”
这几日恍恍惚惚的,竟然忘了阮真生日这一茬。
“她在房间么?”
“她出去逛街了,刚我给她打电话,说已经往回走了。”
真是的,你们两个才聊过多久啊,怎么就把她生日这事给忘了呢!她又在心里将自己埋怨了一遍。王婷将一次性筷子、塑料碗、吃小龙虾专用的那种塑料手套分成三份摆在龙虾周围,从冰箱里那出三罐啤酒。她看着王婷往来忙去,脑袋里飞快地思考着该给阮真买什么生日礼物。这时王婷将一罐啤酒递过来。
“我不喝啤酒的,谢谢啦!”
“不能喝么?”
“不是不是,不太想喝。”
“喝一点吧,今天是真真生日,咱们干个杯,她下午和周明森摊牌,咱们给她加加油、打打气。”
“那好吧。”
王婷想得真周到,她想。花束、饰品、公仔,或者一本书。她想不到其他了。对,还是送书好,书可以反复看、还能收藏,而且她挑书比挑其他东西更擅长一些。她决定下午去潮流书店挑一本。
过了大约一刻,钟阮真回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装衣服的那种纸袋子。
王婷:“我一猜你就是买衣服去了。”
阮真:“是啊,老娘没衣服穿啦,买两件衣服怎么了?”
王婷:“没怎么,女为悦己者容嘛。”
阮真:“滚。呀!龙虾到了啊,好香!”说着,也凑到龙虾上面深深嗅了一回。
王婷:“都快凉了,就等你回来吃呢。赶紧的!”
“吃吃吃,我把衣服放回去,咱们开吃。”
她们三人围着餐桌坐好,阮真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根又长又细的小蜡烛,插在龙虾里,用打火机点着了。
“你想得真周到啊。”她由衷赞道。
“嘿嘿,阮美女过生日,可不得想仔细点?真真,生日快乐啊,永远十八岁。”
“生日快乐,永远美美的。”她附和道。
“好,承你们吉言。”
“赶紧许个愿。”
“好。”阮真双手交叠,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眼睛,提起上半身,轻轻地吹熄了蜡烛。
“咱真真许了什么愿啊?”
“说出来就不灵了。”
“肯定和周明森有关。嘿嘿。”
阮真:“别想套我话啊。来,咱们赶紧吃吧。”
王婷给她俩发了塑料手套,然后去厨房盛了三碗米饭。三人套上手套,开始剥龙虾吃。
王婷:“我本来想点蒜泥味的,一想你晚上还要去见周明森,就换成十三香的了。”
阮真:“婷婷有心了。咱们先干个杯吧。”
她:“好。”
“碰”、“碰”、“碰”三声,她们打开易拉罐,一起举起来。
阮真:“我先说一句啊,谢谢婷婷的龙虾。然后呢,希望咱们今年都好好的,婷婷工作顺利,小松上课不被熊孩子气;我呢,下午一切顺利。祝咱们都心想事成,来,干一个!”
王婷:“cheers!”
她:“干杯!”猛灌了一口酒,决定把自己准备考公务员的事情告诉她们,
“亲们,我现在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
王婷惊讶道:“啊?怎么想考公务员了?好突然。”
阮真:“是呀。”
她:“也是刚决定,又怕自己反悔,赶紧买了书复习。”
阮真:“为什么呢?”
她:“好多原因,说不太清,总而言之吧,想考了。”
阮真提起啤酒罐:“那再祝你公务员考试顺利!”
她:“谢谢。”
三人又干了一次杯。
王婷:“你们都有变化了,就我还是老样子。”
阮真:“你赶紧找男朋友啦!”
王婷:“难!今天这么好的日子,咱们不说这些不开心的。”
剥龙虾、喝啤酒、聊天,三个人的小聚会,倒也热闹温馨。
“哎,婷婷,小松,你们下午有事么?”
“没事啊。”
“什么事啊?”
“过来帮我参谋参谋衣服搭配什么的啊。”
王婷热烈响应,她道:“哎呀,这个我不太擅长,只能在一边欣赏了。大概几点呀?”
阮真:“四点多吧。没事,你们要有事就去忙你们的。”
王婷:“我没什么事。你这家伙,眼瞅着就修成正果了。真好!”
阮真:“看你说的,关系还没确定呢,哪里就修成正果了?万一下午失败了呢?”
王婷:“不会的,不会的。一会儿好好打扮,亮瞎他的眼。”
阮真笑道:“你们也抓紧啊!真真,小松,你们那些老同学啥的,还单身的,赶紧联系啊。”
王婷:“我啊,我还是算了吧,我找男朋友一定要长得帅的,这个不好强求的。”
她:“你真的一定要长得帅的呀?”
王婷点点头,脸凑过来,认真道:“当然啦,就算不是那种大帅哥,也要看着舒服的。以后可是要过一辈子的,看都看不下去,还怎么过日子。”
阮真:“再帅的看久了也审美疲劳了啊。再说了,现在的男的,长得稍微好看一点就以为自己跟朵花似的,傲娇得不得了,别把自己耽误了。”
王婷:“我知道。可是这个怎么改?有人对钱有要求,有人对学历有要求,小松要求才华,我就是单纯的颜狗。哎,话说你到底看上周明森哪一点了、被他迷成这样?”
阮真:“也是才华吧。他智商高,什么都懂,我感觉我在他身边跟个小傻子似的。你知道么,……”
……
阮真:“哎,一转眼快三十了!”
王婷:“哪里三十了,咱们才十八岁!十八岁!”
阮真:“别自欺欺人了。三十就是三十!”
王婷:“感觉自己好老啊!没有男朋友、没有房子、没有钱,混到三十岁,什么都没有。”
阮真:“钱没有就好好赚,男朋友没有就好好找,房子,等你有了钱或者有了男朋友,房子自然就有了。”
王婷:“切!哪有这么容易啊!”
聊来聊去还是那些老话题。如果把说过的话全部记下来,翻检过往记录,相似的话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哎!她暗暗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记着数,吃完第八只龙虾,她脱去塑料手套,道:“我吃好了,你们俩接着哈!”
王婷:“亲,再吃点啊,还有这么多呢!”
她指指桌上的一堆壳子:“我吃了这么多呢!真吃饱了。”
阮真:“怎么会,龙虾肉才多少啊?”
“可能是早饭吃太晚吧。你们接着吃,不用管我。”
阮真:“好吧,那咱们再干个杯。”
碰完杯,她拿起易拉罐,对着王婷摇了摇:“谢谢你的酒啊!我拿进去了。”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想想阮真与王婷的对话,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鼓起腮帮子吐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将一罐啤酒喝光了。看书、码字,一直坐到下午两点,然后步行去了潮流书店。
可能是酒劲儿还没完全过去,又或者是光线的原因,从坡道上往下走的时候,只觉得书店里人影憧憧,灯光亮得刺眼;她生出这种感觉,步子就有些不稳了,连忙靠到一边,扶着墙平息眩晕的感觉。陆续有人——大部分是年轻的男学生女学生——从她身边经过,进到书店里。这个时间,除了学生,这种年龄的人大部分在上班,不会过来的。只有她是个例外——会不会有人注意她呢?甚至观察她、猜度她,而且将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看啊,她的头发又乱又干枯,一看就是不怎么打理的;下巴上生了好多痘,红通通的,一看就是肝火旺盛所致;还有她的脸色,暗沉发黄、缺少光泽,眼神也是灰暗的——目光迟钝、面无表情,分明是一个长期与外部隔离的人的状态啊,嗯——就像一个关久了刚放出来的劳改犯。
眩晕感消了一些,她低着头,快步往前走,心里滋生出隐秘的羞耻感。一直走到过道最里面,上了书店里的那条大坡道。妆容明媚的女孩子们在大坡道上摆出各种造型,任凭对面的伙伴按下相机、手机拍照键,将她们徜徉在书架间的年轻甜美的模样定格在一刹那。书店,和外头那些景点别无二致,都是她们青春之美的陪衬。她四下里打量着书店精美的装修,目光停留在墙上挂着的那些文豪大家的黑白肖像上,感到了一种难言的郁闷。她走到最南边的角落里,俯首翻书,躲避来自各种角度的镜头。啧啧,多好的书,多精彩的世界,那些语言、那些情节,还有那里面说的人、物、事,这么会有那么多人大老远地跑过来,却沉迷于与单调死板的摆设拍照,而将精彩的、奇妙的、像浓缩的牛奶巧克力糖一样浓香诱人的书籍丢在一边?她气咻咻的,冷笑不止,越翻越激动,撒腿跑去洗手间。
两个女孩子一前一后站在洗手台前,都在对镜撩发。
“不好意思?洗手池您两位用完了么?”
两个女孩子同时瞧了她一眼,一个理了理衣服走出去了,另外一个往后退了两步,拉开手包拉链,拿出口红涂起来。
她走到女孩刚才站的位置,拧开水龙头,掬水往脸上泼,连泼数下,脸上的燥热感褪去了。关掉水龙头,抬头看镜子:两张脸,一张是她的、还有一张自然来自身后那个年轻女孩。此刻年轻女孩正缓缓地扭动着细长的颈子,眼眶里瞳仁流转,从不同角度轮流审视左右脸,抿了抿刚刚涂好的鲜艳红唇,绽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鞋跟敲在地上脆生生的。年轻女孩总喜欢当着年华逝去的人展现她们的青春鲜艳,“仗势行凶”、乐此不疲。镜子里只剩她一个人的脸。明亮刺眼的白色灯光让她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和那个年轻女孩面貌上的差距:她的眉尾下垂得厉害,法令纹也比以前深了许多,皮肤很干、完全没有那女孩脸上的润泽颜色。快要见袁华了,你可长点心吧!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满道,从手包里取出纸巾,擦去脸上水渍。刺啦啦——冲水的声音传来,又有一个鲜花似的女孩子要照镜子了,她想,将餐巾纸揉成一团,隔空投进垃圾桶;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一步一步走出去。
“美女,你好,请问您现在有时间么?”
“美女”,居然叫她“美女”,真是违心的年轻人啊!她看着面前这两个妆容明媚、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觉得“美女”这两个字听着很刺耳。
“不太有。”这算什么回答,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不太有”,果然一个人呆久了,说话都不经过大脑。
“没关系的,就耽误您两分钟时间,我们是一个生活社团的,想向您做个调查。”
如果要调查生活,那你们算是找错人了。她心道。嘴上说的是“好的”两个字。
“请问您是学生还是已经毕业了?”
“毕业了。”
“方便问您的职业么?”
“老师。”
“您平时都有什么爱好呢?”
“没什么爱好,偶尔看看书。”
“其他的呢?比如摄影、花艺、跳舞啦!”
“摄影是不怎么摄的,花艺和跳舞也不太感兴趣。”面对她这种人,这两个女孩子一定很头疼吧!不,该头疼的应该是你自己?你看她们两个,她们是曾经的你,鲜活灵动,而你再听听你现在都答了些什么?还要继续让自己像块石头似的么?
“不过我喜欢乐器,喜欢尤克吉他。”
“那太好了,我们社团也有关于乐器的活动,如果您感兴趣可以来参加。”
“你们是什么社团?学校的、社会的?是关于哪方面内容的社团呢?三个问题。”
“我们是社会社团,团员大部分是上班族。你知道的,现在的年轻白领么,下班之后大部分都很空虚的,所以我们社团就是因为这一点才成立的,里面有不同的小组,像您对音乐感兴趣,里面就有音乐小组,周末会有小组音乐活动。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先加我微信。”
于是她加了对方微信。
“我们也有一些宗教活动,不知您自己和身边的朋友有没有信教的人。”
她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对这个不太感兴趣。”
两个女孩彼此看了一眼,对她一笑。她连忙道:“我马上要去找本书回去,要不说到这里吧,不好意思哈。”
她以最快的速度选购了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匆忙逃离了潮流书店。过了五台山体育馆门前的红绿灯,她才敢摇头苦笑,打开刚才加的那个女孩子的朋友圈,一看之下又略有意外了:她的朋友圈发的都是些文艺小生活的状态,并没有关于基督教的内容。忍不住再次摇头苦笑。生活在她面前总像把折扇似的,打开一折、还有一折。只怪她阅历太浅,总忍不住先入为主的揣摩。
阮真房间里,阮真和王婷同坐一张椅子,将两张脸凑在同一面镜子前。她唤了声“阮真”。阮真笑着扭过头来,手里举着一只大红色的唇膏,正要往唇上涂,嫣然一笑,道:“你回来啦!”
“昂。送你一本书,生日快乐。”她径直走到阮真面前,伸出背在身后的手,将书递到她面前,“我不太擅长选礼物,就买了本书给你。”
“《白夜行》,好书啊,谢谢了!”
王婷:“小松好文艺啊,一对比,我的龙虾有点low。”
她:“哪有啊,你有心,中午准备得那么仔细。我这个去一趟书店就买回来了。”
阮真:“你们两个都别谦虚了,你们的礼物我都喜欢。我是吃货,物质食粮和精神食粮都喜欢吃。”
“化妆这个我不太懂,你们继续啊,我先回去了!”
将近晚上十一点时,她听到防盗门声,急忙走出出,瞧见阮真挎着只精致的玫红色小皮包回来了。王婷也已经站在房门口,探着脖颈,紧张地问道:“怎么样?”她悄悄观察阮真,发现她神情严肃,带着一副又像要笑又像要哭的复杂表情,眼神明亮。
王婷:“啊?他拒绝你了啊?”
阮真“昂”地应了一声,走到餐桌前,伸手抽出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大声叫道:“他说可以试试!”
王婷:“哇塞!你可吓死我们了!好事啊!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阮真笑着摇摇头:“他虽然答应和我处处看了,但是还说了,他有可能是因为我给他做饭感动到他了才松口的答应的。他让我想想清楚,会不会觉得后悔。”
王婷:“你怎么说?”
阮真:“我当然说我不后悔啊,我说我相信一见钟情,也相信日久生情。”
王婷:“你还是有勇气啊!换做是我我可能做不到这一点。”
阮真:“你要是遇到很喜欢的人也能做到。不过你别学我啊,我这不是什么好例子。我当时很开心,可是和他分开了,一个人走在路上,越想越有些不是滋味:我,阮真,竟然要靠感动收服一个男人!”
王婷:“但是好歹他答应你了啊,已经比你之前担心的结果要好了;而且,起我现在根本不相信什么爱情,你看,咱们身边多少例子啊,结婚前口口声声说“爱”、“爱”、“爱”的,结婚后呢?如果你真想和他在一起,就先不要纠结这个问题。”
阮真点点头:“是啊。我也这么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他答应我了,我的预期达到了,值得高兴。”
她:“你们有没有聊到接下来如何相处?”
阮真:“聊到了。我先问他怎么看我们之间的关系,他说‘男女朋友啊,不然呢?’,他居然回答得那么干脆。然后我又问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他说‘还可以’。那好,承认我们是男女朋友了,也说对我感觉还可以——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评价,那我就不得不吐槽了,既然是男女朋友、对我感觉也还可以,那以前那种状态正常么?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亲口承认不正常。好吧,好吧,总算能聊下去了。接着我就问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王婷:“他怎么说?”
阮真两手一摊:“他不说话,也可能是不愿意说吧。我就让他答应我几件事:第一,以后每周主动给我发一次微信;第二、每个月至少见一次;第三,不许再对我撒谎,哪怕是不好听的话,我也要听真话。就这三条,我们来来回回地磨了好长时间,最后他好歹松口了,说如果我下学期能在省报上发文章、市里赛课获得一等奖,他就答应我。”
她道:“啊,怎么还有这种条件?”
阮真:“就是啊!文章是那么好发的?一等奖是那么好拿的?有那么多老老师在那儿呢!我就狠命跟他争,可是没办法呀,人家掌握主动权,我只好答应了呗。”
她:“他怎么知道你们发文章、赛课这种事?”
阮真:“我以前在他面前念叨过。”
王婷:“也行,就当是变相激励了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慢慢跟他磕。”
阮真终于露出了真正开心的笑容:“是啊,结果已经比之前想的好多了。”
晚上,母亲打来电话。一上来就说了个令她震惊的消息:
“银声死了。”
“怎么死的?”不是说祸害遗千年么,银声怎么死了?
“不前天晚上么,半夜里喝醉酒掉西边大路沟子里边了。第二天早上旁人发现的时候早没气了。”
她本应开心的,真的——这个人就是个人渣!酒鬼、懒鬼、不务正业,喝醉了不是打老婆、打老爹,就是偷鸡摸狗不干正事;真正令她憎恨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背地里专门针对她家干坏事:曾经两次放火烧了她家草垛、多次趁她家没人砸破南边鸡栏的门玻璃窗玻璃、撬她家的锁——天知道,在许多年前她上高中大学的那些个暑假,她和母亲、妹妹睡在南平房里看家,半夜里听见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脑子里全是银声那张邪里邪气的脸,当时她的心里有多害怕!她曾无数次咬牙切齿地骂他“一定会遭到报应”;现在报应终于来了,直接要了他的命。
“她家靠耶稣(靠耶稣,苏北方言,指信奉基督教),不能办丧事了吧。”
“怎么不能的吭,人家有耶稣那一套,各庄上那些信耶稣的都过来帮忙,弄饭、祷告,不过就是不行烧纸、磕头。”
“俺家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莫给你说过么?”
“哪有,一问起来就说小孩不用管这个。”
“不就那年子你爸爸在凤凰山包石塘么,在村里招工,结果银声过来找你爸爸,说要跟他干,你爸爸不就带着他了么。后来在山上偷你爸钱给逮着了,你爸就把他开除了,不就从那里开始跟俺家结怨了么。哎——也怪你爸自己还,当时旁人听说你爸收了银声,都劝他不能带,你爸非要带不行,你看看吧,带出怨来了。”
“老爸。”又是父亲!她叹了一口气,怕母亲听出什么,连忙道:“爸爸也是好意。”
谢天谢地,母亲没有听出异样:“好心不得错了,可是好心也得分人。有些人不识好歹,你对他好他还觉得是应该的,哪回找他错了,他就觉得你找他事。你在外边可得注意,莫跟这种人靠太近。”
“嗯。”
“就是可怜银声家里边的(家里边的,苏北方言,指男性的配偶)了,年纪轻轻的就没有人做伴了,小孩又都不在边上,哎——”
父亲的豪气是这样熄灭在他当初全情投入、准备大干一场的事业上的:
父亲承包了凤凰山上的那座石塘、石塘运作好不容易步入了正轨,眼瞅着她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没想到突然生出了这么多事。先是石塘原来的主人看父亲生意做得好,突然反悔了,想把石塘要回来,和父亲协商无果,就派人过去生事,石塘无法正常运营,父亲只好跟他打官司。谁让对方家里有料呢?原以为手拿把掐赢定了的官司拖来拖去就是无法走程序。最后,父亲熬不住了,接受了对方提出的赔偿方案。家底赔进去了,好日子终究没盼来。再往后,银声暗中使坏,这么多年了,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再往后,家里实在困难,母亲不得不厚着脸皮领着她们三姐弟去那些接了她家钱还没有还的人家要账,邻村的一个远房亲戚曾经跟父亲借了两千块钱,借钱的时候满口“有了钱一定赶紧还”,这时却一口咬定钱一早就还上了,为此,双方又结了怨,连亲戚也做不成了。“都怪你爸爸,光想当好人,借钱的时候叫他打个欠条吭?奥,你自己在小本上一记人就认账啦?你两人是亲戚人就不会赖账啦?心里一点数都没有!都随你爷爷。”
“二毛子走了么?”
“走了,上星期就走了。”
“你跟他谈的啊?”
“没也,那天晚上我跟你打完电话之后想跟他说的,结果他先找我了。买了两瓶啤酒,俺两人一人一瓶,做床沿上喝了一晚上。他闷头喝酒,也不说话,,喝着喝着嗷嗷显了(显了,苏北方言,意为哭了),我还能说什么?你们都觉得二毛子没心没肺的,其实他心里边什么都清楚,他比谁都发急,可是没办法,他天生就那样性格,明知道自己现在成这样了,也想不到个好出路。”
她叹了一口气,心情变得沉重,问道:“他回家啦?”
“怎么可能回去?回去还不叫人唾沫星子淹死了。回陕西他小舅那儿了。”
“你叫他好好干,莫灰心。”
“说了。别的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跟我借钱,我也没有钱借给他,在一起耍这些年了,感觉很对不起他了。”
“你们都长大了,各有各的路,也各有各的难处。”
“我懂,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