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一号,阮真喜气洋洋地去学校报到了;九月三号,王婷学校开始正式上班;九月四号,弟弟从麦当劳里辞了职,去了老乡开的那家户外拓展公司;“未名陌生人”和公司同事去了新疆旅游;袁华去了上海;更往前的老熟人,有的换了新工作、有的发布婚讯、有的去了南非、有的定居在了比利时。她仍然困在小房间里,闷头复习之余,做着一些不知所谓、零头八脑的事。九月五号,“下周五”在她的焦虑里如约而至。她提前一个小时出发,步行至潮流书店,在入口处的书摊上翻书看,手机握在手中。
“叮”——我到新街口了
“叮”——我从香江地铁站出来了,马上打个车过去
“叮”——那我还是骑共享单车好了。马上到,你再稍等下
“叮”——我到潮流书店门口了。你在哪儿
“叮”——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戴黑框眼镜
“叮”——我看到你了
这时她已从书摊前翻过身,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寻找穿“白t恤、蓝色牛仔裤、带黑框眼镜”的男孩子。
“你好,你是杨青松么?”
她感到肩头被人戳了一下,连忙转过身,在听见上面那句话的同时,看到了面前的人:黑框眼镜、白t恤,左耳上卡着一枚蓝牙耳机。他抿了抿嘴唇,视线飞快地往旁边一转、又飞快地闪回来,落到她脸上。她揣摩着他这个小动作的涵义,提议往书店里面走。她的步速一向比较快,走出几步想起这一茬,于是停下来,等他跟上来,和他并肩行走。她提起话头,他中规中矩地作答;她不说话,他就跟在一边安静地走——两个人就这样一直走到潮流书店最里面的古籍展览区,她和他逐渐拉开距离,散在不同的地方翻看。她心里存着一点小心机,故意埋头缓缓地往外走,想看看他会不会主动跟上来;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二楼入口处。这时她抬起回顾,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见到她的真人,他一定很失望吧!既然如此,随他好了。她有些郁闷,随便走到一个书摊前,自顾自地翻起来。自己约人出来,又把人丢在一边,这算什么呢?她想,最终丢了手里的书,折回去找他。他还在古籍区那儿,站在一个展台前,俯着上身专心翻看一卷书。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瞧见他看的是赵孟頫的楷书。
“你喜欢书法?”
他点点头,回头看了她一眼,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字,另一只手拉来另外一幅字,开始给她讲赵孟頫的好处来。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她耐不住了,他的讲解却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她暗中叹气,提议道:“要不咱们去附近学校走走?”
于是她们穿过师大校园,去往河海大学。她不敢在师大多做停留——她在师大锻炼了这么久,门卫大叔、清洁工人大爷还有定期晨练的老人都认识她了——一直走到河海大学,方才松了一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问道:“我听我小舅妈说你读博之前工作了几年?”
他应道:“两年。”
“为什么辞职读博呢?”
“读完博换个工作。”
“留高校么?”
“应该还是进企业,大学里边钱太少了,我这一行也不太好留。”
“我听说你是学工商管理的,具体什么专业啊?”
她听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忍不住侧目看他,只见他眉头微皱,面上有些纠结,“怎么说呢,算是工商管理吧,但是跟导师做的研究又不全是,算是交叉学科吧。”
看他的样子,大约科研做得不很顺利,她不打算接着问了,暗自在脑海里搜索其他话题。听见他道,
“报考的时候只看专业,光想着能不能考得上,也没仔细调查,结果进学校才知道我现在这专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进来之后跟课题组里另外一个老师混熟了,他说我当时怎么选了这个专业,还劝我退学重新考。”
“那你怎么想的?”
“进都进来了,还退什么呢。”
“可是如果不退,真觉得读下去没意思,或者说,没有前途,以后可能会后悔。”
“这一点我也知道,可是好不容易考上的,哪能说退就退。”
她张了张口,犹豫了一瞬,觉得有必要实话实说:“我感觉吧,如果你真觉得现在的专业没前途,不妨退学重考。咱们现在还算年轻,还有重来的机会,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她瞥见他皱了皱眉头,心道,自己这样说会不会显得有些强势啊。毕竟,读研那会儿不止一个男生说她说话时有点强势。她应该给男生面子。于是她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想法,我对你们专业不太了解,说的话不一定有参考价值。”
“嗯。”
他竟然“嗯”!她心中诧异,又忍不住扭头看他。他一脸平静地走着,看不出喜怒。她知道,他真的介意了。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听俺表姑(指她小舅妈)说你在一家创业公司当老师?”
“嗯。”
“哪家公司?”
“小公司,在新街口那边,你可能没听过。”说出这句话时,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再问,她就把小莫老师的公司说出来。好在他没有继续追问。他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以后留南京吗?”
她想了想,道:“现在还不确定,我打算考公务员,”说完看他。
他还是之前的表情,只是没有皱眉头了,喉结在紧致的皮肤下缓缓地向上滑动——他的确像他之前在微信里说的那样,看上去年龄很小。他开始说话了:“女生考公务员挺好的。”
“是啊,大家都这么说。”
她盯着他的侧脸,又道:“我也想考博。”
他终于转过脸来,目光一接触到她的又迅速将脸转回去。她低下头,看自己一前一后交替出现的脚尖。
“女生还是不要读博了吧,读博太辛苦了。我实验室里就有一个师姐,都读第五年了,论文写不出来,天天发急,估计今年又要延毕了。”
“的确辛苦,还会变成第三种人。所以,我只是想想。”
“你没读过,你不知道,天天被导师打电话催论文,一个课题研究了一段时间说换就换。呵——,博士不好读!”
“我小舅妈还跟我妈夸你‘大博士很厉害了’。”
他嗤笑一声:“家里边人什么都不懂。”
她又扭头看他的脸——他脸上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严肃、但是没有戾气,她知道他说那话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读博真这么痛苦啊!”她用开玩笑的口吻打趣道。
“当然啊!”笑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就像朝平静的湖水里丢了一颗小石子,然而他终是笑了一回。
他们沿着校园主干道走了一圈转到操场上,并肩走在一起,都扭着头,隔着一道绿色的铁丝拦网,看向户外篮球场,许多男大学生在打篮球,场地边的长椅上坐着两个装扮靓丽的年轻女孩。
“你平时都做什么运动啊?”她问道。
“有时候跑步,偶尔打打乒乓球。”
“不打篮球么?”
“不太喜欢打篮球。”
她“奥”地应了一声,又听他道,“个子不够。”
他们从篮球场对面的小门走进操场,一群外国人正热热闹闹地在被红色塑胶跑道围在中央的草地上踢足球。说起从前,他的话多起来,上一份工作、研究生生活、考博复习的种种艰辛,从成都到北京再到南京的波折……她听着这些话,心想他也是个在意过去的人啊。期间揣摩着他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不断发问,聊得还算不错。之后他提及高中与大学,顺便问了她的高中与大学;她答完之后感觉气氛明显变了,他的声音里失去了那种昂扬向上的势头,
“那你从小就是学霸咯。”
“不是不是,纯粹运气好。”
他叹了口气,“我运气就不太好,高考考失误了。”
之后没有再说话了。两个人沉默地沿着红色橡胶跑道转圈子。她心里涌起淡淡的伤感,心想:身边这个30岁的男孩子也是一个想要极力掩饰隐秘的人啊!她忽然感觉他们就像两只灰溜溜的大河蚌,披着坚硬的外壳,在各自领地上默默滑行,只要稍微在那壳子上敲一下,他们立刻就会紧紧地关闭自己、停在那儿不再前进。他们目前的的人生甚至虚弱得找不到前进的内在动力。
天空飘起雨丝,足球场上,几个黑人小伙子兴奋得嗷嗷大叫,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道:“找个地方吃饭吧。”
于是她们原路返回,回到师大东门,随便进了一家小餐馆,点餐、吃饭,没说多少话,一顿饭很快吃完了——她知道,他们心里都装着某些事与某些想法,并因此而无话可说。从餐馆出来时,雨下得大了,逆着月白色的路灯光往上看,雨丝绵绵密密,让她想起不久前最后一次在路灯下看见他的情形。她心里有些伤感,低着头懵懵怔怔地往前走,灯光一暗,脚底出现一团牵牛花形的伞影;她抬起头来,看到他举着一把蓝白相间的格子伞,走得目不斜视。她忽然心软了,心想或许可以和这个人试一试啊!他话不多,她也没有多少话好说,不想说话的时候不说就好了,最起码下雨的时候可以两个人一起走,不说话、也不用有必须说点什么的压力。她悄悄呼出一口气,目光从他侧脸的轮廓上移开,划过夜色、墙壁和梧桐,马路上汽车溅着水花驶过一辆又一辆,年轻的男孩女孩打着伞往这边言笑而来。她看着那对欢笑的年轻情侣,心想,此刻他在想什么呢?
要不问问他?要不还是不问了吧。要不问问?
“喂,在想什么?”不用问得这么直接吧!她暗中吐了吐舌头。
“没什么。”
“你觉得下雨天怎么样?”
“挺好的。”
“晴天呢?”
“也挺好。”
此后两人又沉默了,在五台山体育馆对面折向黄海路,沿着黄海路走到黄海路和西安路交叉处的大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起了一点风,将雨水斜斜地吹进伞里,路面是那样宽、对面的楼房又是那样高,她站在那里,风雨路灯下人和车都显得那样小。她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对面的那片绿色招牌上,近来近视得更厉害了,视野里只有一团模糊的绿,她缓缓眯起眼睛、眯到上下眼皮几乎贴在一起,那团绿色勉强凝聚成几个带着重影和毛边的“24”、“便利店”,完整的文字应该是“24小时便利店”。
她想起那晚,心中又升起淡淡的愁绪。那样好的男孩子都不要,又为什么想要接受他呢?
“走了!”
她下意识地转过脸,瞧见他迈步走开了,目光又一次飞快地、突兀地从她身上转开。她紧跟着走上去,注意到头顶的伞不知何时斜到了她这边。她心里暗暗地有些开心,涌起一股温暖的冲动:要不试试看?接下来的路,他们走得很沉默,经过一排贴着拆迁白条的店铺,走过儿童医院、南京大学,最后到达珠江路地铁站。出于礼貌,她本打算送他进站,他却在地铁口的台阶那儿转过身来,第一次面对并直视她。她不得不停下来,看见他面色沉静地望着自己,低声问道,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
“骑共享单车,比较快。”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提问。
“天黑了,又下着雨,还是走路吧。”
“没事,我骑快一点。雨小,湿不了多少。”
“还是步走吧。”
“真没事。”不对!又强势了!她暗中提醒自己,连忙改口道,“行,那我步行回去。”
“带伞的没?”
“带的。”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她,抿了抿嘴唇,道:“那我走了。”
“嗯嗯。”
“你回去注意安全。”
“行。你进去吧。”
他等她摸出伞、撑开、好好地罩在头顶,举着伞转身走了,两三秒钟之后,消失在地铁口。她撑着伞往回走,一面走,一面慢悠悠地回味这次经历。他说的话、他面上表情、他们的聊天,她发现他的面孔在她脑海里一团模糊,她努力回想,发型、眼镜、鼻子……只记得他脖子上缓缓滑动的喉结。她走到了儿童医院门口,瞧见医院的黑色铁栅栏外停着一排共享单车,在昏黄的灯光下结着许多水滴。算了,还是走路吧,于是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她拔开步子继续走。
曾经,她可以拍着胸脯很自信地说,我杨青松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而现在……度过了许多独自徘徊的雨夜,遇到了许多人,一次次地纠结、一次次地权衡,许多东西——好的,不那么好得——便在不知不觉间被丢弃了。开心起来,让自己笑——她对自己说,于是她裂开嘴,像个傻子似的笑。
回到住处,先给他发消息说自己到家了,接着冲了一个澡;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他回复说他也回到学校了并让她早点休息。心里的喜悦像初开的合欢花那样轻盈芬芳。她知道了,最初他并非为了算计而对她冷淡,他只是刚好是那种难得热情的人,就像她一样。如果接下来他能主动联系她,那么不妨试试看。
“啊——”
一声尖叫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冲出房间,瞧见客厅中央王婷尖叫着狠命跺脚。
“怎么了?”
“有蟑螂!”
“蟑螂啊,又不咬人,怕什么!”她说着走过去。
王婷挪开脚,露出了一只黑黢黢的大蟑螂,身子已经被踩烂了,将褐色的汁水(她想,那应该是蟑螂的血液)小范围地涂溅在米白色的地砖上。
她蹲下身子看了一小会儿,道:“已经死透了。”
王婷厌恶地皱着眉头,激动道:“这都九月份了啊,怎么还有蟑螂啊!太恶心了!”
她也纳闷:“是啊!天气马上就要凉快了,这时候怎么还有呢?”当时她还不知道,南方的蟑螂可以撑到冬天。
她往手上套了两只塑料袋,隔着塑料袋将蟑螂尸体拾起来,扔进了洗手间的垃圾桶,然后摘去袋子,打了肥皂洗了几遍手;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瞧见王婷正弓着上半身、握着拖把,反反复复地拖那块蟑螂被踩死在上面的地砖。
“好啦!差不多就行了。”
“不行,我刚才查了,网上说蟑螂死的时候会把卵甩出来,我得好好拖拖。”
也不知拖了多少遍,王婷终于停了手,去洗手间洗了拖把,然后一面甩着手上的水,一面问道:“今天的见面感觉怎么样啊?”
她:“还行吧,就是两个陌生人在一块相亲的那种感觉。”
王婷:“你觉得那个男的靠谱么?”
她:“看样子挺老实,不是那种有很多花花肠子的人,就是不太说话。”
王婷点点头:“这种男生话虽然少,但是不会让你觉得反感,可以处处看啊。”
她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王婷:“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之前的相亲对象啊?”
她:“说过一个。”
王婷:“哪一个啊?”
她:“打着一条名牌皮带,一上来就问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那个。”
王婷:“奥!那个人啊!现在想想其实那个人也算好了,最起码人家还比较直接。还有一个啊,那真叫一个狡猾,旁敲侧击地问我收入不说,还拐弯抹角地打听我家人的情况;还有一个本地人,家里很有钱,一上来就提结婚之后和他爸妈相处的各种要求。我靠!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啊,你就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嫁给你?全程给人一种趾高气扬、不尊重人的感觉,真叫人不爽!所以我跟你讲啊,现在这个社会,像你老乡这种男人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她“嗯”地应了一声,忽而叹了一口气——很多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叹气,“有时候想找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在一起,有时候又觉得随便哪一个只要两个人能相互陪伴就可以了。”
王婷连连摆头,食指像运作中的雨刷器似的在面前来回摆动,酝酿了一会儿,道:“我跟你讲,其实你这种感觉就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在我工作的第一年——那时我还住在凤鸣路上的那间小破屋里,和一个学姐合租,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们两个只好睡在一起。你知道么,她睡觉喜欢抱人,可是我不喜欢被人碰啊,可是没办法,床就那么大,我总不能把人踢下去吧——就是那时候,每天晚上下了班,一个人往回走,必须经过一条很窄的小巷子,就是那条小破路,那条路,来来回回的走了那么多遍,我都快要吐了;一走到那里,我心里就特别难受、特别委屈,想着如果来个男的陪着我,随便是谁,哪怕是个老头子,我也嫁给他!哎!我一辈子都不要再走那条路了!我觉得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黑暗的时间,就算我小时候因为牙周炎被人嘲笑的时候都没有那样压抑过。”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幸好过去了,不然我现在可能已经疯了。”
“瞎说。”
“真的,你和那个男生好好相处。哎!真真名花有主了,你也要有对象了,我觉得我真要像算命的说的那样,一辈子嫁不出去了!”
“我刚跟人家见了一面,哪里就要有对象了?你不会嫁不出去的啦,说不定下个月就遇到你想嫁的人了。”
王婷夸张地“啊”了一声,不屑道:“怎么可能啊!你以为找男朋友跟卖衣服似的啊。”
晚些时候,母亲打来电话。她知道母亲在这个时间打电话,一定跟那个男孩有关。
“你小舅妈说那小孩她妈妈问她‘你外甥女是不是还不想谈对象子啊,俺家小孩说你外甥女不太主动。’你得主动找人小孩聊聊,不然时间长了人家心里也不好受。”
她诧异道,“小孩他妈妈真的那样说?”
妈妈:“是的呗,你小舅妈都跟我说两次了,叫我说说你。我寻思着单不了你工作忙没时间,也就没提这事。”
她顿时火冒三丈,愤愤道:“妈妈,你觉得我是这种人么?你叫俺小舅妈跟那小孩他妈妈说,叫她回家问问他儿子,看看到底谁主动、谁不主动!刚才我还和舍友聊天说要和他接着聊聊看呢!”
“你前边联系他的啊?”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告诉俺小舅妈,就说我觉得我和那小孩性格差太多了,不太合适。”
母亲叹了口气:“真不行么?”
“真不行。”
“那行,我跟你小舅妈说。你也莫难受,不合适就不合适。”
“不难受,没有什么好难受的。”
她刚听妈妈说出那些话,真是气大了。如果他觉得她不是他想找的人,大可以明明白白提出来;她又不会赖上他,为什么非得编出“都是他联系她”这种瞎话呢?或者他想“摆脱”她,但是又不想让自己成为过错方,所以摆出一副正义的、控诉的姿态么?她气得鼻腔里直喷气。
“家里马上起花生了,你要不要鲜花生,要我给你寄一点。”
“不用,这边菜市场里有卖的。今年家里种了多少花生啊?”
“四亩多,不到五亩。”
“能多啊,那不得起很长时间啊?”
“消停来呗,你爸爸明天从青口回来了,三四天就起完了。”
“实在不行雇人干,莫太累了。”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人不太好雇。慢慢干吧。那小孩的事你莫放在心上啊,也莫怪你小舅妈,她也是好心想帮你介绍对象子。”
“我知道呢,我哪怪她了。”
“你十一有没有时间来家(来家,苏北方言,意为‘回家’)啊?”
“什么事啊?”
“宁宁十一要结婚了。她头两天从烟台回来办手续,专门问你十一回不回来,我说你工作忙,不一定能回来。”
外公家族一共八个表姐妹,宁宁是倒数第二小的表妹,和妹妹是同一年生人,毕业之后留在烟台,到现在那边工作两年了,去年年底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当地的男孩子,据说家里在青岛市区有两套房,人很会来事,外公一门基本上都对宁宁找的对象很满意,只有外公自己有意见,嫌“那小孩太瘦了,劳力不太行”(在他们的方言里,“劳力”就是指男子身体的壮硕程度)——二十多年前父母定亲那会儿,外公也这么说过父亲。外公干了一辈子体力活,到现在都八十五六岁了还闲不住,最不喜欢男人细胳膊细腿的、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样子。
“十一课多,肯定没时间回去了。”
“有事不回来也行。西山栗子下来了,很好了,我叫你妹妹给你寄点个啊?”
“不用,老妈,南京这边什么都有。”
“家里边的很好喽。”
“很好也不要,你们自己多买点吃。上个月寄的钱收着了没?”
“你妹妹说收着了。你不用每个月都寄呢,自己好存着,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了。”
“两千块钱,存不存也无所谓。秋天来了,流感也起来了,你好生注意着点个。”
“嗯,我不用你担心。”
“奶奶呢?”
“你奶奶也好。这两天天也凉快了么,她也好受了,赶集上店的,很活泼了。”
“行呢,今年子她要再帮俺家摔花生(花生手工脱粒)你也莫让她摔了,年龄太大了,万一累海了。”
“就怕老太太自己闲不住哦。”
她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那儿,仍然气咻咻的。刚才还当着王婷的面表示出要和他处处的意思,这下子可好!她越想越气,有意将那人想得不堪:情商低、不懂事、优柔寡断、不好相处……
然而她越想越心惊:这样的人,不正是她自己么?
会不会正是因为他觉得她有可能触及他内心隐秘,所以才果断地先将她拒之门外?她和他交谈时的种种表现,被他误认为自信或者是对他的轻视,而这恰恰是对于她们这种自卑又敏感的人最致命的心理打击。她试图回想他们的对话,然而大脑里似乎结结实实地塞满松木;她不知道到底是哪些话让他敏感退缩,也不知道她的那些话会在他心里产生怎么样的反应。她发现自己不小心说了一句会让对方介意的话,她没有太在意,心里觉得只要再说些话来弥补就好了——她是这样做的,并且对自己的“善解人意”颇为满意;然而,她未曾料到,说出去的某句话很可能不是石头沉入水底,而是向核反应堆注入燃料。关于这场相亲,头脑里只剩一个模糊的印象了,妥协与隐藏。为了妥协或者隐藏,不想往前走。
临睡前,突然想起蟑螂的事,随便在手机上搜了一下,不由忧心忡忡。
网上说:
——当你在家里发现了第一只蟑螂,那么恭喜你,你家已经成了蟑螂窝
——发现了蟑螂不能用脚踩,不然蟑螂卵就会被踩出来,到处乱蹦,小蟑螂越生越多
——蟑螂生命力极其顽强,只靠厨余饭渣就能活,难以彻底根除
……
真是讨厌的恶心虫子!她想。
三天后,妹妹在朋友圈里发出在地里起花生的照片。照片里,妹妹微笑着正对镜头,后是一片起到一半的花生地,父亲和妈妈一个在左、一个在右,都坐在小马扎上,处于离镜头比较远的地方。妈妈头上缠着一块红头巾,整张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向镜头;父亲坐在照片的右上角,带着一顶灰色的鸭舌帽,低着头,手里抓着一棵花生。
她暂停了在做的事,点开妹妹微信,发去一条消息:
——我看你朋友圈发的起花生照片了,爸爸老很了啊。
——你还没看他本人了。
——怎么突然老这么快啊!
——怎么说都五十多岁的人啦。
她印象里的父亲还停留在八年前她从沈阳火车站出来时看到的那个父亲:穿着一件茄紫色的衬衫,叉腰站在站前广场上扬着脸看她,笑得舒展而大气。她走向他,心里想:我老爸可真帅啊!
她给妹妹发去一个200块的微信红包。
——你晌午去汪于(镇上)赶集买只鸡炖乐,给他补补身体。
——晌午在地里吃,不回去
——那干完活去买
——我给俺爸说咯,“你大闺女很惦记你喽,给我发红包,叫我买只老母鸡炖给你吃。”红包俺爸不叫收
——你莫管他,你收了不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你收没收
——不能要哦,你自己还有很多地方要花钱了。俺不给你说了,大姐,恒源要放学了,我得去接他了。
晚上,妈妈打来电话,说话的是小外甥,拖着带着哭腔的小奶音委屈地说,
“大姨,我,我,我感冒咯。”
“吃药了么?”
“吃了。俺妈妈说不吃药要给俺打针呢。”
她听着小家伙拖腔拖调的“呢”字发音,忍不住笑起来,“那你好好吃药哈,听妈妈话就不打针了。”
“嗯,恒源听话呢。”
妹妹在旁边插话道:“听话个屁,前两天是哪个小孩半夜不睡觉非要看动画片子的?”
她忍住笑,故意问道:“源源,你要看动画片子的啊?”
这次小外甥没有答得很干脆,而是艰难地咳了两声。又听见妹妹道:“你就装吧你!大姐,你不知道,他现在很狡猾了,旁人一说他不好,他就开始装咳嗦,不然就抱着人胳膊拿脸蹭。我现在都要给他气死了。”
“多可爱啊,气什么。”
“还可爱!他学校现在不是开始教写123了么,源源‘1’写得还挺好的,那个‘2’呀,哎呀来,我都教他两天了,脖子那里那个弯就是不会拐;还有那个三啊——”
妈妈插话道:“你不知道哎,源源那个‘3’写得跟睡觉似的,都躺那了。哈哈哈……”
“啊——奶奶不好——”电话那边小外甥撒起泼来。
她在这边哈哈大笑,妹妹和妈妈在那边哈哈大笑,小外甥嗷嗷哭起来。
爸爸的声音远远传来:“干什么的,一个个的,弄得他鬼哭狼嚎的,赶紧吃饭了。”
妈妈:“和你大闺女打电话的,过来说一个。”
爸爸:“说什么说,赶紧吃饭,一会还得摔花生。”
妹妹声音忽然高起来:“大姐我得给你告状。”
爸爸:“又跟你大姐瞎说什么的!”
“我才没瞎说呢!你不知道,大姐,俺爸很那个了,今天不是干一天活么,我看他累那样的,就说雇几个人试试看能不能找出来。俺老爸不同意,我说我替你们搁钱,不用他操心。老爸还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呗,我寻思着我偷偷找,到时候人找来了你还能把人赶回去啊。就在庄上找了三个人,结果老爸知道了气得来,差点没把我吃了。”
“老爸心疼钱啊。”
“我知道他心疼钱,但是他也不算算账啊,我找了三个人,加上俺家三口人,两天就起完了;一个人一天八十,三个人一天二百四,两天不到五百块钱。可是要是不顾人呢,四五天也干不完啊,他在外边挣钱,一天孬好也能挣二百块钱,四天就是八百,不比他自己干好啊。”
“你慢慢给他算算账,莫吵啊。”
“我给他说了,他不听,一会儿你给他说。人都找好了,总不能反悔吧。”
“你把电话给他。”
“干什么,我吃饭呢,我不说。”
“哎呀,赶紧的,你大闺女等着呢。”
爸爸接过电话:“喂。”
“老爸,你不能那样对妹妹。她也是好心,怕你累着才找人的,还帮搁钱。”
“我知道,也不用找吭!俺几人干快点就行了。”
“行了,莫说妹妹了,行吧?”
“不说就不说。你吃饭了么?”
“吃了。”
“电话给你妹妹了哈。”
电话转回妹妹手中。
“我说老爸了,明天你们带人消停干,莫太累了。还有源源,你今晚好看着他,小孩最容易半夜发烧了。我给你发那红包你收着,替我给爸妈多买点好吃的,我在外边照顾不到他们,你多费心吧。”
“说什么见外的话。大姐你十一不回来了啊?”
“嗯,事多,落不着,不回了。”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三四年未见面的旧相识——既是同村也是同学——杨广全发来消息,也问她十一回不回去。杨广全大学毕业之后工作定在了东北,这之后他们便很少联系了。她对他动态的了解全来自于他发在朋友圈里的状态:恋爱、出差、结婚、生子、带家人出游、和岳父一家聚餐……他们有多久没见面就有多久没联系,不得不说这条消息发得很突然。
——我十一要上课,回不去了。你十一回江苏啊?
——在家里过两天,陪陪父母
——你老婆也跟你一块回来吭?
——她不来,小孩太小了,她得在家带小孩
——奥,是的,你是当爸爸的人了。
发完这句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敲一句删一句,磨了几分钟,也没想到什么好话题。
——我还想着好几年没见了,回去跟你们聚聚。
——杨芳离得近,十一肯定回去,你们先聚,往后多的是机会。
——那行,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上次聚会在三年前的大年初二,小学同学群里善于组织聚会的活跃分子杨广明召集老同学在他家聚会,到场的人围着他家那张专门宴请酒席的大团桌坐了满满一桌。“本来我还想搞个两三桌的,老同学聚在一块好好乐呵乐呵,结果很多人怎么叫都不来,哎,挺可惜的。”在场的人围着桌子看了一圈,心里都清楚没来的人为什么不来。杨广明端着一杯酒围着大圆桌走了半圈,走到宋树林那儿,揽着他的肩膀道:“俺们这些老同学现在都有出息了啊,以后得带着俺一点啊!是吧,老宋!人家都是大学生,就俺两人是家里蹲!来,咱哥俩敬大家一杯!男的喝酒、女的喝饮料,都干了啊!”一桌的人全部站起来,仰头灌尽杯中物。
“什么有出息没出息,都是讨生活的,老同学一场,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大家一块帮忙。”说话的是从小就以性格豪爽著称的男生杨广进,现在在江西那边当警察。
在座的十来个人,除了一名警察、一名县级公务员和两个个体户,大部分是公司职员,当时看来前途最好的就属正在北京读博士的男生王光明,在大部分人心里,他的前途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充满希望——以上就是当年班级里五十多名同学中“有出息”的一批人;其余的人,男的大都成了农民工、女的大都当了家庭主妇,还有几个好多年没人见过了,只能从流言蜚语里得知他们的消息:谁谁当了小姐、谁谁坐了牢、谁谁进了传销组织、谁谁失踪了。
散场之后,杨光明、警察、公务员等一伙男生接着去镇上唱歌,其余的人四散而去。她和杨广全、杨芳三个人去杨芳家接着聊,聊到天黑透了,妈妈拎着手提灯过来喊她回家吃饭。苏北的冬夜寒气逼人,她裹紧妈妈捎来的军大衣,抬头看天。幽蓝的夜空中浮着半片冰清玉洁的小月亮,天幕下是杨树和房屋的暗影,夜色孤寂,村舍悄然,冷空气在高空震颤。母女两个走在反射着月光的白刷刷、硬邦邦的水泥路上,母亲穿着手工缝制的泡沫底棉捂子走得“擦擦擦”,她穿着网上买的厚底高跟棉皮鞋踏在地上“刚刚刚”;每当在夜晚走路,母亲说话的声音都很轻,好像一不留神就要将墙里头睡着了的人吵醒似的。
“你班王纪凡也来的么?”
“嗯。”
“他现在在哪里?”
“在齐齐哈尔卖水果。”
“怎么上齐齐哈尔去了?”
“谁知道呢,多少年没见了。”
“王光明还在读博士啊?”
“嗯。”
“人隔明不是当大官就是当大老板喽!于明明呢还消息么?”
“没有,不知道上哪去了。”
……
前年夏天的某个下午,杨芳从市里回来,过来找她说话。两个人窝在她家堂屋沙发上,看着大玻璃窗外阳光灿烈、杨树在夏风里招摇,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偶尔转脸面对彼此。杨芳本、硕都是化学专业,毕业后工作签到了苏州一家化工企业,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大约一年后,追随男友辞职回家,在市里的一家教育机构当老师;又过了一年,她从教育机构辞了职,打算自己办机构:选址、发传单、招老师、找熟人、做路演……筹办机构的琐细和煎熬不过三言两语一带而过,杨芳扭头看着她,道:“我现在感觉很迷茫,不知道到还能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一跟俺对象子说这些,他就说我想太多、作为一个女生太要强。他本来话就少,说又说不到一块去,过去几个月有话没人说,快要憋死了。有时候就后悔啊,当初在苏州干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回来呢?不辞职的话,现在早升职加薪了,哪用愁这些?”读了本科、成了硕士,毕业之后进入教育机构,不到一年就摸透了这份工作中的门门道道、犄角旮旯,说什么“为教育事业献身”,其实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赚钱工具;她们觉得赚钱之外应该另有抱负,或者说一种理想化的个人社会价值的实现,然而,她们太天真:一个行业、一种工作、一种身份,从来都不是因为叫了某个名字而变得高尚。那天下午的时间过得如此漫长,她们坐在那儿,她感觉外头的阳光不知要晒多久、杨树不知要被风刮到什么时候。
那次对话之后不久,两人的人生轨迹陡然拉开差距:她依然停在原地迷茫,杨芳被生活推着继续向前走。“杨芳当爱华(市里一所私立高中)老师了”、“杨芳年底要结婚了”、“杨芳好像怀孕了”,在和妈妈的电话往来中,杨芳告诉她婚期定在当年腊月二十六,并请她和张子淋当伴娘;时间悠忽来到腊月二十六,她和张子淋一大早赶到杨芳家,作为伴娘陪在她身边,亲眼见她在造型师的塑造下逐渐变成一个明艳夺目的新娘——她看得暗暗吃惊,从来没想到杨芳居然能这么漂亮!造型做完了,杨芳换上了雪白的婚纱,坐在闺房里等待她的新郎,脸上写满期待、急切和喜悦。她知道,杨芳已经从她的那种迷茫里走了出来,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婚姻与家庭将成为她生活中的一盏长久的指明灯。
“玲玲她妈妈说杨芳一年工资能有十多万啊。”
“杨芳老公对她很好了,过生日送了一辆车给她。”
……
张子淋也是她的初中同学。同班那会儿,她坐在教室最前面、张子淋坐在最后面,两个人离得远,在学习上又是竞争对手,关系很一般;读研时,也不知因为什么事,她和张子淋联系上了,你来我往,逐渐变成了可以倾诉心事的朋友。和杨芳聊完之后大约过了三个月,她也感觉要憋坏了,于是便坐车去无锡找张子淋——她研究生毕业之后在无锡一所大专院校当老师。从南通汽车站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张子淋正站在出站口处的铁栅栏外翘首等她。两人坐公交车去张子淋的住处放下行礼,一起出去吃了个饭,吃完饭已经八点多了,她们随便在附近逛了逛就回去了。说话、洗漱、说话、熄灯。两个人并肩躺在被一部丝柔布厚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叙说着毕业之后的各自经历,并谈起“命”的问题:命运、算命、认命、挣命;外面传来磕门声,张子淋说是和她合租的男生回来了,两个男大学生,就住在隔壁房间。如今一晃两年过去了,张子淋成了甘肃某县级市的一名公务员,仍然单身,一直希望抓住某个机会回到家乡。
两天之后,妹妹发消息说家里的花生起完了,过几天等花生晒干、小麦种完,父亲就要上大连干活了。
——干什么活啊?
——加工石料,老妈担心他身体,要跟他一块去。
又过了几天,妹妹说老爸昨晚坐车上烟台了,先坐汽车上烟台,再在烟台码头坐轮船上大连,没带老妈,叫她在家好好照顾奶奶。
——大姐啊,你不知道哦,现在种地很不隔账(隔账,苏北方言,值得)了,机耕费、种子、农药化肥、人工,旱天还得找人浇水,各处都得花钱。于妙音那边有一个劳力今年子没出去干活,专门在家里包了30亩地种地瓜,结果今年子地瓜很贱了,好的都才几毛钱一斤,赔了不少钱。老妈这两天在地里干活累海了,晚上又开始喊腰疼,说下年子说什么也不种地了,要和老爸一块上外边打工。
当天夜里十点多,她一下课就给父亲打电话,盲音一直响到自动挂断。
凿路机又从远处绕回来了,在她住的小区背后的某个地方日夜不息地施工作业,她非但没有感到聒噪,反而从中听出了大海和轮船的声音——这个时候,父亲应该已经在船上了吧!那艘大船也像凿路机那样轰鸣着吧,载着她五十五岁的将老的父亲在夜色笼罩的黄海湾里劈波斩浪……耳鸣之声恍若满耳浪涛,她开始逐渐滑入某个梦境,当她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那串夜半的脚步声时,整个人已经混沌得无法思考了。
九月十一号上完晚课,小陈妈妈发来消息,只有一行字,却教她心惊胆战:
——陈子昂开学考考得很差!!!
三只叹号就像三颗小炸弹,朝微信群里一丢,霎时炸得她脑袋里蒙蒙一片。她预感情况不太好,发去了询问错题的回复;一直等到将近十一点,也没收到小陈妈妈的消息。胸口像压着块大石头,憋得太难受,慌慌地抓起手机,竟然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喂,还没睡啊?”父亲的声音嗡嗡的,该是已经睡下了。
“快睡了。”
“没什么事早点睡,莫熬夜。”
“嗯。你干活累,弄点好吃的吃。”
“这次这个老板很好了,伙食什么的不孬,天天都有肉吃。”
“平时也弄点什么擦擦脸,我看妹妹发照片来了,看着有点显老。”
“都五十七的人了啊!”
“不是五十三么?”
“还光五十三啊,五十七了,我自己的生日,还能有假的么。”
五十七了……鼻子一下子酸了,她想到了六十岁,然后七十岁,然后就是七十二岁。父亲说他梦到爷爷说他能活七十二岁。
“人一过五十老很快了。”
时间失去得多容易!她却还在这里小孩子似的闹情绪!思虑还这样草率!你的父亲已经五十七岁了啊!五十七岁!你还要求他怎么样呢?你还要责怪他到什么时候?你又有什么资格责怪他?
去年,经大舅牵线,父亲认识了一个承包道路施工的东北老板,说是在秦皇岛那边有一个项目要开工,让父亲赶紧联系人去干活。消沉多年的父亲终于振作起来,日日张罗着联系工人、讨论项目、计算收益这类事,经历了长长的一段压抑期,父亲脸上重又挂上了记忆之中那种明朗开阔的笑容。他一趟趟往东北跑,不但得到了大老板的热情款待,也得到了对方信誓旦旦的许诺。那天,她正在给学生上课,父亲发来两张施工图纸,叫她看看预算方面的问题。本科学的东西早忘光了,哪里还能看图纸?“那就问问你那些同学嘛!”她的同学,倒是有不少从事建筑工程预算这方面的工作,可是,毕业之后就没联系了,因为这点事猛然去联系人家,这算什么呢?然而父亲难得这样有斗志——纠结到第二天,她硬着头皮给有联系方式的同学发去了求助消息。呵——还好,同学另外请人帮她做好预算,也不是什么大项目,往好里想也就能赚个五六万块钱。父亲兴高采烈地揣着预算信息,准备大干一场,大老板忽然传话说施工证件方面有点小问题,活得等等了。等等就等等吧,一等、二等、三等……母亲让父亲别等了,先出门找份工作干着,挣点钱。父亲说再看看。又过了一段时间,母亲让她劝父亲出去干活,她劝了,父亲还说再等等。等待,等待,日出日落,一天又一天,母亲说父亲又开始经常性地叹气,窝在屋子里不肯见人——那是去年十月底,农忙过去有些时候了,村里的劳力们,老的少的,都出去干活了,整个村子只剩父亲和另外一个以懒惰出名的男劳力还窝在家里,据母亲说,“村里边人都说他两人”。她再劝了父亲一次,父亲仍然要等。就是那一次,她发誓不再劝他,也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里的对父亲的不满,就在那一次爆发了。但她仍然不说,而是巧妙地控制着怒火的表露程度,一半瞒在心里,一半装成实在憋不出了的样子隐隐地流露出来。她怀着一种淋漓的恶意,用这种不阴不阳的方式惩罚父亲。
她终于决定不再等——
“我打算考公务员了。”
她猜测着父亲听到这句话时脸上可能出现的神情;他一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会克制自己的喜悦与放松,不让这类情绪在她面前表露出来。
“你要不想考就莫勉强自己,家里边什么的不用你——”
她打断了父亲的话:“不是的,我想通了,是我自己打算考,不是因为家里。这个事,除了咱们自己家人,你先莫跟别人说。”
“行。呵——”父亲长长叹了一口气,“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考试的事情我也不懂。”
“嗯。我打电话就为了给你说这个,旁的也没什么事,你接着睡吧,我挂了。”
“行,你也赶紧睡,不早了,莫熬夜。”
“嗯。”她悄悄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在那边怎么样?”
“还行,活不累,老板也不孬。”
“吃饭呢?”
“老板管饭,一天伙食费十块钱。”
挂上电话,她立刻在淘宝上买了一套公务员考试教材。想想心里纠结了许多年的一件事鬼使神差地就决定了,她感到不可思议,身心恍惚。她抓着这种感觉不放,试图理清产生它的根源,想到最后,任命似的长长出了一口气。
爷爷家族里的人似乎注定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