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09日,星期六,阮真在“秋实杯”南京市中小学语文教师基本功大赛中荣获小低年级组第二名,请她和王婷在黄海路上那家有名的披萨店里吃饭;点了满满一桌,聊得热闹,吃得尽兴;期间,在阮真甜蜜地说完和周明森相处的许多个小片段之后,王婷又颇为失落地感叹着将又九月份和同事介绍的那个男孩见面的情形描述了一回:看得出来啊,那个男的确很不错啊!人长得帅就算了,关键还特别有修养。当时,我……后来,进来一家三口,坐下不久,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开始尖叫——像指甲刮在玻璃上、像防空警报持续地响,声音更大更尖更刺耳;她们旁边的那一桌,年轻的母亲意有所指,开始小声教育她那个与尖叫的小男孩差不多大的小女儿,
“咱们乖乖的啊!在公共场所大声叫很不礼貌的,要是表现好……”
在小男孩的尖叫声里,她们三个匆匆吃完饭,终于离开了披萨店,谈论着和那个小男孩有关的话题,从黄海路折到青岛路,再由青岛路折到海宁路——话题不知什么时候转到别的上面了,那个尖叫的小男孩已经被她们抛在脑后。
阮真说想买件打底毛衣,于是三人进了小区门口处的那家服装店。阮真拎着几件衣服去试衣间试衣,她和王婷在店里随便转悠。女老板从电脑前站起来——五十来岁的样子,气质很好,头发扎起来的样子很文艺,跟夏天时那个提着盆站在地漏边的女人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倚着办公桌开始和她俩说话,
“你们三个之前来我家买过衣服吧。”
王婷:“嗯,我来过一次,当时要买一件黑色毛衫,穿着有点大,就没有买。不过那件衣服好像卖出去了,我看店里没有了。”
老板点了点头,穿着黑色短筒皮靴的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点在地上,“奥!我想起来了。你说的那件衣服卖出去了。不过还能进货的,你想要我可以给你再进一件。”
王婷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还是再看看吧。”
女老板:“我记得里面那个女孩子在我家买过衣服,你也买过,这个小姑娘好像也买过。”——隔着王婷,老板娘目光望向她。
她摇头道:“我没有。”
王婷:“她是才来的。您说的可能是我们之前的舍友。那个女孩子确实在你们家买过衣服,不过她已经走了,她是新来的。”
女老板恍然地应了一声,又道:“我猜你们三个都不是本地人吧?”
王婷:“嗯,不是,在这边工作。”
女老板:“那很不容易的啊!不过没关系,以后可以嫁个本地人。”
她和王婷彼此笑望一眼。
女老板又笑道:“我经常看见你们三个人一起走的,感情真好,像‘三人帮’。”
她以为女老板会说像“三姐妹”,没想到她说“三人帮”。她揣摩着这个词,有意去看王婷,见王婷一边笑一边不住点头。阮真从试衣间里走出来,上身换成那件藏蓝色的毛衣,吊牌在衣摆处随着她的走动大幅摇晃着——她悄悄地留意着那张吊牌,心想,上面标着的数字是多少呢?阮真将不要的衣服交给老板娘,走到穿衣镜前,左右偏转着身体,变换着试衣者常摆的姿势和角度。她知道,此时此刻有三个阮真:一个是实体的阮真,一个是镜子里的阮真,还有一个是阮真脑海里的阮真。阮真想看到实体的自己,但是她看不到;她们看着实体的阮真但是看不到阮真脑海里的阮真。不,还有第四个阮真,由她们这些旁观者的感觉和语言拼凑出来的阮真。阮真对着镜子比划了一阵子,扭头问她俩感觉如何;她和王婷都点头说不错,确实还不错:在藏蓝色的映衬下,阮真的皮肤显得更白了,看上去也不是那么憔悴了,这件衣服确实很衬她。
阮真伸手捞价签,扭头问老板娘:“老板,这件毛衣多少钱啊?”
女老板:“一千多一点。”
阮真:“一件小毛衣一千多啊,有点贵哎。”
女老板摊开双手:“这件毛衣材质是全羊绒的,确实有点贵。我觉得这件也挺适合你的,要不你试试这件?”说着从架子上拎出一件印着菱形图案的开衫。
阮真:“这件多少钱啊?”
女老板:“这件便宜,六百来块。”
阮真从女老板手中接过衣服,进了试衣间。
女老板:“那件毛衣她穿着确实好看,不过的确有点贵哈。你们刚参加工作,我能理解的。”
王婷:“那件不能便宜点么?”
女老板摇了摇头:“那件是百分百羊绒的,不能再便宜了。等你们过两年涨工资了可以再过来买嘛。你们以后都留南京的吧?”
王婷:“里面那个肯定在,我应该也差不多,她么,”王婷回头看她,她补充道:“我应该不在。”
女老板惋惜道:“哎呀,留南京多好啊,南京气候好,宜居。”
她笑着点头称是。
阮真身着菱形图开衫走到镜子前面,一边照一边摇头:“还是刚才那件好看。”
女老板:“可是那件的确有点贵哎。这件你穿着也很好看的,不信你问你朋友?”
阮真:“怎么样?”
王婷:“嗯,还行,穿着很淑女。”
她:“显气质。”
阮真叹了口气:“算了吧,还是再看看吧。”走去试衣间将衣服换下来。
阮真:“老板,衣服您先挂起来吧,谢谢。”
女老板笑着接过衣服:“贵点没关系,以后赚到钱了可以再过来买嘛!对了,老板发了年终奖也可以过来买。”
三人笑着出去了,走了几步,拐进小区。阮真和王婷开始讨论那件衣服的材质和价钱,在惋惜没有拍个图照片在淘宝上搜一搜。她心里想着另外的事,也就是那个女老板说的“三人帮”,这让她联想起日本剧集《深夜食堂》里的“泡面三姐妹”,心中五味杂陈,不太想说话。
下午的课上到三点来钟,她收到了方圆的消息,
——我今天要去南京办点事,你有时间么?
当看到消息,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窝在房间里上了一天课,整个人不修边幅不说,状态肯定不好。小圆镜就在手机旁边,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能隔空打开镜子照一照——也无比希望方圆的消息不是发在今天。小陶又在视屏框里盯着她发问了,她收敛神思,强迫自己收回注意力,心中暗暗地自我宽慰:一边上课一边考虑,一定能想到合适的回复。天不遂人愿,课上到最后也没什么头绪——她总是这样。
如果说下午的时候她还能以上课为由结实说自己没看手机,那么吃晚饭时总不会不看手机吧——杨青松,得回了!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纠结来、纠结去又拖到上课,刹那间,懊恼的情绪达到顶峰,她恨不得时光倒流。很快晚上的课也结束了。她知道不能再拖了、真的不能再拖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霹雳啪啦发出消息:
——亲,你还在南京么?
发出消息的一刹那她就意识到了,无论何时回复、不论纠结多久,最终说出去的话是一样的。
十点半,没有回复;十一点,没有回复;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方圆肯定对她失望透了吧!甚至都不想搭理她了吧!消息都发出去一天了,什么时候不能回呢?哪里是不能回啊,根本就是不想见!没想到她杨青松是这样的一个人!——方圆一定会这样想吧?
她恼得直捶脑袋,咬牙切齿地逼问自己为什么不能及时回。明明一定会那样回复的啊!为什么不在收到消息那一刻就回!现在方圆不会理你了,你开心了?一个人开心去吧!好好上你的课吧!好好过你窝囊的生活,像只老鼠似的不敢见人、像团垃圾似的上不了台面、像三岁孩子似的又幼稚又任性!自从夏天结束,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油锅里煎炸、烈火上炙烤的感觉了。她以为自己的状态也会像四季轮换似的,煎熬的夏天终于过去、爽朗明快的秋天终于到来。却原来,季节的变化根本就不是她要变好的暗示。
啊啊啊——如果在第一时间回复了就好了!三十岁的人了,连这点觉悟还没有么!
醒来时只有四点多钟,看看手机,还没有方圆的消息。她使劲儿晃了晃脑袋,钻到枕头下面——她想看手机,看消息、看新闻、看电视剧,做什么都好,就是想看手机。不!万一今天要和方圆见面,带着一副睡眠不足的鬼样子……最后还是心绪矛盾地睡着了。
就在她带着“方圆一定不会再理我了”的沮丧心情无精打采地看了一会书之后,终于得到了期盼已久的消息:
——昨天太累了,很早就睡了,没有看到你消息。我还在南京呢,打算今天到处逛逛。你要有事的话就忙你的吧。
她觉得无比庆幸、无比侥幸,她获得了第二次机会,她想都没有想,立刻回复道:
——不忙不忙,昨天晚上把今天的课调了。咱们可以见个面,一起吃吃饭。
——好呀,我现在在往夫子庙这边走,你在哪?
——我马上过去找你。
——不急的,你慢慢来,别着急。
——没事,等我,我马上到
——我到夫子庙地铁站了,你在哪儿呢?
——我在3号口这边,穿得太少了,有点冷,待在车站里暖和
——行,那我马上去找你
——不对,我在三山街地铁站,等等哈,我现在往夫子庙地铁站走
——我到了,没看到你,你在哪儿呢?
——行,那你别动哈,我上去找你
长长的自动扶梯载着她缓缓往上升,她心里越来越紧张,不断用手机屏幕照着理头发,她看到自己的眼皮松弛地肿胀着,眼神看上去很疲惫,表情严肃,一脸憔悴。地面出现在视线里时,她满腔苦涩地收了手机,目光在人群之中搜索,终于看到了了高方圆——她穿着黑白色的格子外套,正抱着胳膊翘首望过来。喜悦和紧张在一刹那同时达到顶峰。她感觉自己急匆匆地跑过去,听到自己大喊了一声“方圆”,她感到她在笑。方圆脸上绽出大大的笑容,小跑着迎上来。六年了!终于又见面了。在不久之前的某个深夜,当她从有她们的梦里醒来,她觉得她们可能是从她面前刮过去的一阵风,这辈子或许再也遇不到了。她看着方圆,还处在一种不敢置信的恍惚里,听到方圆说:
“亲,你怎么还这么瘦啊!”
她顿时回到现实,调动她所有的勇气和精力,让自己笑得更开心,让眼睛显得有神采——一个在密闭空间待久了的人,外貌上最大的变化就是眼神,那里面的力度和灵动被长久的郁结与孤独蚕食殆尽,变得怯弱,不堪与人对视——一年多了,见了不少人,她知道她这个啊,,所以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闪躲,努力地笑。她说:“可能是因为经常熬夜吧,加上昨晚睡得又有点晚,状态不太好。亲,你现在好美啊!”六年不见,方圆比以前更漂亮、更时尚了,神态之间增添了成熟女性的魅力。
方圆笑道:“真的么?你也比以前白好多了,就是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痘痘啊!工作很累么?是不是小孩子不省心啊?”
自己这张长满痘痘的脸现在一定脏兮兮的难堪死了吧!这样想着,嘴里不由变得苦涩。“是我自己的问题,心里有压力,就容易长痘痘。”
方圆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她:“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一边吃一边说。”
两人挎着胳膊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聊。
她:“没有房子,没有存款,想读博却不定决心,加上房东最近让我们搬家,哎,一大堆事情。”
方圆:“我问你两个问题啊?”
“嗯。”
“你有男朋友了么?以后打算好在哪儿定居了么?”
“男朋友还没有,在哪儿定居还不太确定。”她心里一沉,自嘲道,“没有男朋友,还想读博,这辈子是不用嫁人了。”
“不,”方圆用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没有男朋友,也不打算在南京,干嘛这么纠结?如果你有男朋友了,你说的那些的确都是问题,毕竟两个人要结婚、要生活么。可是你现在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在哪里定下来,一点牵绊都没有,不正好读博么?你爸妈不支持你读博么?”
“我爸妈还好,他们不太给我压力,但是你知道的,我是农村的,我家那边的人——如果读的话,到毕业至少还得四五年,那时我怎么说也三十四五岁了。一个女孩子,这么大年纪了不结婚,还在读书,我爸妈他们得承受外界的好大压力。”
方圆叹了一口气,“你说的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不过,亲爱的,我觉得吧,真正重要的决定,没有不用付出代价的。流言蜚语这些也是你做一个选择而放弃另外一些选择的代价。想读就读吧,咱们现在还有机会,等再过几年,有些事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是啊!”她叹息一声,低下头去。
抉择,抉择,抉择……为何抉择不能像翻山越岭一样,想翻越哪座山,就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往那走、往上爬;为什么抉择要像在大雾里行走,除了隐隐约约的目标感,什么都不清不楚,连劲儿都不知道要往哪里使?抉择,抉择,为什么不能痛痛快快地抉择?
她内心之中犹在痛苦地纠结,听见方圆又道,“三十年后你再看,咱们现在纠结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是啊!”她抬起头来,喧嚣之声忽然远去,言笑行走的人们变成了电影里模糊处理的背景。我到底是哪一年的我呢?想着,她低下头去,看自己搭在方圆胳膊上的手——手背上,青筋突起,虎口处的皮肤已经瘪下去了。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扭头瞧见方圆正一脸心疼地看着自己,心中触动,愧疚感再次涌上心头。这么好的方圆啊,自己竟然还想过不见她!
“亲,你脸上痘痘最好看一下。”
“之前吃中药调理过,不过没有效果,加上最近各种杂事,就没管它了。”
方圆的手按在她手上,“这可不行,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还是要好好保护自己的脸,虽然说咱们注重内在美,可是脸蛋好好的咱们自己看着也舒心,不是么?”
“嗯,等有时间了去美容院挑一挑。”
“别去美容院,去医院的皮肤科。”
“嗯。”
好不容易和方圆见一回,她不想让自己像个苦主似的,遂转移了话题。“你之前在广州的生意怎么不做了啊?”
“让我做坏了,陪了好多钱,就不做了。”
“你那段经历倒是很难得,像咱们这种所谓的,”她顿了顿,咽了一口唾沫,“名牌大学生,很少有勇气像你那样,也很少有那种经历。”
方圆笑了,嘴角一陷,出现两颗黄豆粒大小的酒窝,甜美又妩媚,“一到社会上就发现,‘名牌大学’这个标签很多时候反而是一种束缚,做起事来束手束脚、患得患失的。反而是那些学历不高的人,甚至是没上过什么学的,有闯进、有血性,做起事来干净利索。弄得我都不知道我之前在学校里到底在干嘛了。”
“那段时间真是煎熬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还得了特别严重的牙周炎,整个人一脸丧气。你看到我双眼皮了吧,就是那时候割的。我眼皮天生有点肿,本想着做个双眼皮精神一点,做生意也能转转运,结果刚做完就赶上了最糟心的时候,伤口发炎,两只眼睛肿得跟两个核桃似的,不得不去医院割了第二遍;第二遍割完,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好休息,但是没法办,忙啊、心里压力又大,哪能好好休息?结果又发炎,就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早知道还不如不割。离开广州之前的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空屋子,真的不知道那几年都干了什么。特别想放肆地大哭一场,可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默默地流眼泪。感觉自己的未来就跟那天晚上的房间一样空、一样模糊,真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啊!后来我想,算了吧,反正就这样了,不如痛痛快快玩一场。就用剩下的一点钱去旅游了,东南西北的走了一遍,钱花光了,心里也敞亮了,就回老家了。”
她要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她真是个爱哭鬼啊!去年春天,她看到了方圆在朋友圈发的照片,背景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方圆带着一幅纯黑的墨镜,头上披着一幅飘逸的纱巾,骑在一匹深棕色的骏马上,在夕阳下奔驰;年底,又在朋友圈里看到方圆发出律师资格考试通过的消息。那时,她缩在她的小房间里,一面艳羡不已,一面自怨自艾。她以为——她迷失在自己的那点子灰暗里,不见日月、不见生活——她以为方圆过得很好。她握紧方圆的手,感觉自己实在是太可笑、太可笑了!
方圆拍拍她的手,嫣然一笑,道:“早就没事了。转了一圈,想了很久,很多事情也就那么回事了。在家里无所事事地待了半年,正在最迷茫的时候,突然看到律师资格考试的消息,就报了名,复习了半年,没想到考过了。所以呀,我跟你说,小松,”她有节奏地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手背,“想做什么就去做,至于其它的,别着急,时候到了自然就顺了。”
她们在水游城里找了一家餐馆,点好菜,接着聊。方圆提起从前同学。所有的久别重逢都有这个环节:曾经的团体变成了一本书,重逢的人相对而坐,总要将这本书里的每一页仔细品评一番。
“你知道么,谢军也在南京。”
“谢军——有点印象,”她思忖着,名字听着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标签之后的面孔了。
“就是你们班那个男生啊,不太高,说话特别快那个。”
“奥——”想起来了,“是那个国字脸的男生么?”
“对,就是他,他现在在工商银行南京分行工作。”
“工行银行啊,”她念叨着,想起每次去南京图书馆都会从工商银行南京分行大厦下面经过。在其中的某次经过时,他会不会正好从上面往下看呢?也许吧。
“他结婚了么?”
“好像没有。”
“你们宿舍的都结婚了么?”
“马一楠一毕业就结婚了;王子心和他男朋友订婚了,婚期在今年年底;张彤和苗可可还没有男朋友,钱媛媛去年和她男朋友分手了。”
“啊——怎么会?她俩不是一直都很稳定么,我还以为她们毕业之后就会结婚呢。”
“是啊,前年我还在广州做服装,有一回去上海出差,还和他俩一起吃饭呢。至于原因么,我也没敢问,毕竟八年的感情,说没就没了,媛媛心里很定不好受。”
她想起之前的一个梦,问道,“文海苑呢?”
方圆:“文海苑啊,人家现在可厉害了。淮阳市你知道么?”
她点点头。
方圆:“文海苑现在在淮阳市政府组织部工作,好像已经是科长级别了。”
她连连感叹。“厉害!厉害!”家世好,工作好,人长得好看,情商还高,的确厉害!“还有别人的消息么?”
方圆摇摇头:“我和他们联系的也不多。奥,对了,还有孙晓虹,孙晓红也单着呢。”
听到“孙晓红”三个字,她脑海里自动浮现出一个影像:水滴形得脸蛋,下巴胖胖的,编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垂在胸前的老式麻花辫,是这样的一个姑娘。她们同系不同班,只是路上偶尔遇到了点点头的交情,她竟然记得她。一个人的时候,回忆里来来回回只有那么点东西;和第二个人一起回忆,回忆便像小池塘里涨起了大海潮。
“她现在在哪儿工作啊?”
“贵阳。她家是贵州那边一个县里的,她一毕业就回去了。”
“挺好的,至少离家近。”
“是呀。不用像咱俩似的,在外面漂着。”
方圆接到一个微信消息,说是老板让她发一个通知。于是谈话至此告一段落。方圆低头发消息,一头黑色长发散在肩上,自然地弯曲着,没有烫成卷、也没有拉直;长发后面,方圆的神情淡淡的,还像读书时那样从容;现在方圆把外套脱掉了,上身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她越发沉静内敛。果然是经过历练的人啊!她想,筷子咬在嘴里,看得忘了吃饭,方圆抬头对她一笑,她连忙收敛视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什么呢,都看傻了?”
“你现在好有女人味啊!”她由衷赞道。
方圆开心地笑起来,“是么,”拾起筷子,将一块紫米糕夹进面前的小餐盘里。
“我说真的。你有男朋友了么?”
方圆伸手将散在额前的头发抹到后面,“之前在广州的时候有,我回家之前分了。”
“最开始怎么认识的啊?”
“有一段时间,我把钱都投到生意里了,没钱吃饭,就经常去楼下超市买泡面吃。他和我住一个小区,也常去超市买东西,一来二去就熟了,然后就在一起了。他人很好,对我也好,可惜啊,我没打算留在广州。”
从水立方出来,两个人挎着胳膊缓缓地在街上走。空气扑在脸上,凉丝丝的,脖子上被激出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理了理毛衣领子,将自己更严密地裹起来。“你买了几点的票?”
“五点半。”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下午三点钟了。
“中山陵什么的都逛过了?”
“没有。昨天下午办完事之后随便在街上走了走,太累了,就回旅馆休息了。今天早上在夫子庙里转了一圈。”
“哎呀,可惜了,要是再多待一天,我可以带你去中山陵,那边种了好多银杏树,这时候应该黄透了。”
“还有机会嘛。下次再来,好好和你走走聊聊。”
“嗯。”她瞧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车流,点头应道,心中却是遗憾——下次,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南京了。
方圆:“我发现南京的好多小街和济南的好像啊。”
她:“嗯,是挺像的,老城区都是一样的老样子,新城区也是一样的新样子。对了,毕业之后你回过学校么?”
方圆:“没有,连济南都没回。”
“一晃六年了,时间过真快啊!”
两个人挽着胳膊慢慢地走,长吁短叹地,走到了一个大红绿灯口。她提议道,“要不我带你去潮流书店看看?”
方圆:“潮流书店?”
她:“嗯,南京一家很有名的书店,里面好多特别棒的书,装修得也很文艺,可以看书喝咖啡,附近几个大学里的学生都叫它‘南京2b青年装x圣地’。”
“这个称呼。”方圆摇头笑起来,“苏州倒是有一家诚品书店,我去过,就是你说的那种调调。”
她:“嗯嗯,我也听过,可惜没去过。”
方圆:“等你有时间去苏州找我,我们一起去。”
她:“好啊。”
一直聊到地铁站。进站、找线路,等找到要做的1号线,从大楼梯上下去,却发现那条线开往相反方向。只好再返回地面。一看手机:3:41,没时间去潮流书店了!
她:“要不我们直接去高铁站吧,在那边找个地方坐着聊。”
方圆:“好。”
于是两个人手挽手上了地铁。旁边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嘴角噙着笑,靠在门口处的玻璃隔板上,怀里抱着好大一束“花”——她以为是花,仔细瞧了一会儿,发现是做成玫瑰花模样的小袋子,看着像袋装零食。男孩子的同伴笑嘻嘻地将手伸过去,男孩子立刻机警地护着“花束”将身子扭到一边。
“给我一个不行么?那么大一束,少一个又看不出来。”
“不行!”男孩斩钉截铁道,同时伸出胳膊护在“花”上。
“重色轻友!”
男孩得意地冲同伴扬扬下巴,笑得更开心了。
真是情感饱满的年纪啊!她在心里感叹,不由去看方圆。方圆倦容难掩,一缕碎发挡在额前。方圆对她笑了笑,伸手将碎发掖到耳后。耳边响起王婷的话:咱们的脸看上去真的跟年轻小姑娘差很多么?由是她的目光悄悄地在抱着花束的男孩子脸上和方圆脸上转换。现在两张脸如此近距离地摆在眼前,差别一目了然,不仅仅差在皮肤状态或者容貌本身,更主要的是精气神——不再生动、不再有激情、不再认为自己前途无量、充满希望。她、王婷、阮真,她们都已经陷入一种“我已经不年轻了”的认知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一个“懂得”、“看透”的成年人。可是,不年轻的人身上就全是缺点了么?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圆,心里有一个肯定的答案:不是的!的确不再鲜艳,但却依然可以有魅力,像方圆一样,更坚定、更包容。
从地铁里出来之后,她们乘坐自动扶梯升到地面,在高铁站站前广场边沿处的水泥路障上并肩而坐。行人在她们面前来往,车辆在她们背后呼啸,她们缓缓地转动着脖子,沉默地看着人流在自动扶梯口和进站口外面的柱子间穿梭。有人走得意气风发,尤其是年轻靓丽的女人,行走之间力道大得仿佛要用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洞来;有人走得放松,慢悠悠的好像在逛超市;有人弓着身子飞快地跑,该是在赶车吧,像闪电划破云层似的划破人群,一眨眼就消失在进站口那儿的柱子后面了;有人边走边打电话,脸带喜悦或者凝重;很美的女孩子就像块磁石似的,经过之处众人纷纷回头、引颈长望……她再次从旁观者的视角,见证了某些人的生命长途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瞬间,这个瞬间短暂得如同风中火星一闪即灭,又像阳光下的水滴,折射出细微难察却又斑斓炫目的光芒。她想要的、她们想要的所有的生活模式、人生模式,化成无数碎片隐藏在这些瞬间里,化成这条川流不息的人的河流上粼粼跃动的无数波光——你知道你想要的就藏在那里,却不知那东西具体在哪里、到底是什么——这么多人、这么多方向、这么多经历、这么多这么多……她看着人群想入非非,听见方圆的声音响起在头顶。她转过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将脸靠在方圆肩头上了。
“在广州的那段时间,感到实在撑不下去了的时候,我就会找一个人多的地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人。一张张面孔、一个个背影,很快在面前过去,我就心里告诉我自己,她们就是我的苦日子,一天一天的,不管多苦,很快就会熬过去。看到天黑,心里就好多了了,一个人走在广州的夜色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灯,我让自己笑、发自内心的笑,心里竟然生出了‘现在好像也不错嘛’这种错觉。”
“毕业之后折腾了这么久,一无所有,没有钱,没有房子,也没有一个爱自己的男朋友。小松,你看,我跟你一样,不,还不如你——我现在还在实习期,一个月工资只有两千多块钱,连衣服都不敢买——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在乎的都还在,已经很好了。小松——”
她在方圆肩上扬起脸,仰头注视她,看到方圆眼睛里汹涌着情感的波涛。
“其实这次来南京,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喊你,我怕见了你,发现这么多年了咱们都变了;可是不见吧,又觉得难过。现在我觉得我幸亏来了,小松,你没变。”
她苦笑道:“怎么会没变呢?我感觉我比以前冷漠太多了。”冷漠,好冷漠,甚至还为要不要见你而纠结——她在心中对方圆说。
方圆摇头,发丝温柔地蹭在她脸上。“那是你自己的感觉。自己感觉自己往往不靠谱,自我感觉好,很可能没有那么好,自我感觉差,那就没有那么差。你没变。”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把脸靠在方圆肩头,视野里,人们的脚步忽然加快了,人影憧憧的真的走成了一条河。
方圆走进进站的队伍里,一点一点往前挪,在她眼前消失。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调转脚步,迈开步子往前走。不远处,她刚才坐着的那个水泥路障上已经换成了别的人,一个年轻男子,弓着背、叉着腿,面前摆着一只黑色的行李箱。她看过去、他望过来,完成了彼此生命的某个瞬间里里微不足道的一瞥。
这夜,她决定早点睡,不看手机,也不看书。将将十点来钟吧,她已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了,清晰地感觉睡意像一片白茫茫的雾,逐渐笼罩了她。她尽可能地放松身体,惬意地等待着睡眠的来临,突如其来的电话却像一只大铁锤,瞬间将她如同玻璃一样脆弱的睡意敲碎了。她气恼地坐起身,抓过手机,瞧见是弟弟的电话,按下接听键,口气不善地责问道:“我睡觉呢,你打电话干什么啊?”
“你睡了啊?”
“嗯。今天有点累。什么事,说!”
“我就想跟你说一件事。”
她不耐烦地说道:“什么事,直说。”心里却反感地想:弟弟是不是又要换工作了?
“我有个朋友要来和我一起住。”
她顿时想起前段时间小雷子和弟弟一起住的事,忍不住皱起眉头,压不住心头怒火,想批评弟弟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听见弟弟在电话里说道:
“我那个朋友的舍友自杀了,他不敢在那儿住了。”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将她的怒气浇灭了,人整个儿地一怔,心中顿时升起愧疚。“为什么自杀啊?是不是女朋友把他甩了?”
“不是的,他是单身狗。我朋友说他昨天还好好的,两个人还一块打游戏呢。我朋友下班比那个人晚么,旁时间一回来就听他舍友在房间里打游戏,动静很大了。他今天晚上下班回来没听声音,过了好长时间也没听动静,感觉不太对劲,就去他舍友屋里边看呗,结果一看,人早死了。开煤气自杀的。”
“会不会是煤气中毒?”
“我也这样问,俺朋友说不是的,警察已经确定了,是自杀。真是个傻子!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吭!那小孩跟俺朋友一样大,才二十岁,我还见过他几次,看上去挺开朗的,怎么会自杀呢?你说最后那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有勇气自杀的呢?哎!关键是他家人呀,要知道他死了,得多伤心!”
“你同学——”
“不是我同学,是朋友的朋友。”
“不是说自杀那个小孩,我是说你朋友,你朋友回来的时候没闻到煤气味么?”
“不知道,我也忘了问。反正警察定性说是开煤气自杀。哎吆,不跟你说了,来个电话,估计是那个朋友。”
“他今晚就上你那里啊?”
“昂,就今晚上发生的事呢。俺朋友刚从警察局出来,也不敢回去住了,说想来想去想我了,不就给我打电话了么,然后就坐地铁往我这边来,这莫子估计下地铁了。”
“行,那你去接他吧!好好开导开导他。”
“嗯。大姐啊,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呀?”
“你问这干嘛,你可别想不开啊,我跟你说!”
“不不不,我没事,你放心吧。我就是问问。”
“哎!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太大了,多少带劲(带劲,苏北方言,意为厉害)的人都没弄清楚,你莫瞎想。你赶紧去接你朋友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