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萝在我面前坐下，深深的担忧已经快要从她眼里脸上溢出来。

“我没事。”我说。端过冯乐剩下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霍莎昨天来过！”艾萝说。

“她来做什么？”我也有些担忧，我的确对她做得很绝了，意思表达得那么明显，让她在满心期待的时候受到最直白最残酷的伤害。

“她问我，她的命运是否注定就是一场悲剧，问我难道命运就不可以挑战？”她说。

“你怎么说？”我问她。

“我怎么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怎么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说她不相信，自己会这样输！她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掌握自己的感情！”

我惊了，想起了霍莎最后的那个吻，她沉痛而忧伤的表情里，俨然是和冯乐一样的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然。

心沉到谷底，我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梧桐街里装着我的天堂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有睡着。

我对着那张写着惟一一个可以不伤害我的人的地址看了一夜。

梧桐街123号。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街道两旁栽满了梧桐树，秋天的时候会落满一地枯黄的手掌一样的叶子，走过去的时候会有“沙沙沙”流沙倾泻一样的声音，偶尔抬头看天的时候，会正好有一片叶子在金色的阳光中打着优美的旋儿落在我们仰起的脸上，遮住我们明亮的眼睛，我们就在叶子的脉络里看见血液流走的痕迹。

路的尽头会有一幢青灰色有些年纪的老屋，斑驳的铁门，巨大的石头砌成的围墙上面有只黑黄斑纹相间的老猫在太阳底下打瞌睡。一看它肥硕的身体就知道它属于养尊处优型的，生活得无忧无虑，老猫不知愁滋味。

有个老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盖着毛毯，脚边放着一个小火盆，烤得她暖暖的，暖得脸上都是春天一样的笑容，皱纹就像山川一样舒展，只让人觉得慈祥，不觉得有迟暮的悲哀。

当我站在铁门边的时候，老猫发出“喵”的一声，睁圆眼睛警戒地瞪着我，只要我一有危险举动就扑下来似的，老奶奶看我一眼再看一眼，她太老了，视线已经没有年轻时候清楚了，但她看得清楚我大致的体形，为了确定，她戴起了老花镜，然后乐呵呵地朝我招手：“哎哟，安洛啊，你终于来了，来来来，快到奶奶这里来……奶奶等你好久了！”老猫再一次喵地叫了一声，懒懒地摇了摇尾巴，然后使出全身力气甩了甩垂到脚边的肚皮伸个懒腰，继续躺下继续打瞌睡继续享受阳光下的美好生活。

这就是梧桐街123号。这就是我心中对梧桐街123号抱有的所有想象。我总在梦里梦见自己走到那里，推开那扇铁门，把书包放在奶奶身边，帮着她摇着摇椅，陪着她一起享受生活。

这就是我最想要的幸福，我最奢望的生活。

我多么害怕我最终什么也得不到。

为此，我总在担心忧虑的时候双手合十地拜拜，请求四方神明如来佛祖观音菩萨上帝和圣母玛丽亚保佑我最终得到一块安详之地，给予我人生最后的恩赐。

我拜着拜着，就抱着枕头捂着脑袋哭。我恨透了现在的生活，恨透了无人可依的生活，可我没有勇气去寻找，没有勇气踏入那条梧桐街，我害怕我想象中的天堂在我一脚踏进梧桐街的时候就灰飞烟灭了。

从“静听花语”出来之后，我去了霍莎家。没有上楼，我只是在她们家楼下站了一会儿。太多太纷乱的语气从我脑子里迸现，我在想是否我做出的决定就是个错误，我不该留在这里，我也不该对自己的生活抱有太多的怨念。

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坐在这里望过她们家多少次？我不记得了。里面有过几次除夕几次中秋几番冬夏？我也不记得了。我奢望这幢楼里的微笑多少年呢？我隐约也说不清楚了。从我记事起？从他离开时？从她离开时？不好说。记事前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我已经快要得到我想要的了，不是吗？或者说，我已经得到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已。

心里的不痛快是因为我们相处了这么多年吗？

心里的难受该是因为许薇已经决定远离我的身边了吧？

许薇才是我最看重的，不是吗？

可是，以前的我怎么没想过在她眼中霍莎比我更重要呢？

霍莎有什么好？为什么什么人都觉得她比我重要呢？

我不够好吗？我学习优秀，从幼儿园开始就是最好的。妈妈说，如果我不做到最好爸爸就不会爱我。我性格温和，待人谦和有礼，以微笑面对每个人，哪怕心里再火大，也不会冒出一个脏字扰人视听。

为什么你们还是不喜欢我呢？

哪怕你们给我一个理由也好啊！

错了也要知道哪里错了吧？

艾萝说，不属于自己的万不可强求。可人生来无一物，哪一件不是自己努力去拼回来的呢？这句话最多也就适用于那些本来已经拥有很多的人，劝说他们满足现在所拥有的，不要去抢夺别人所没有的。

可我拥有什么呢？一套遮蔽风雨不至于生活飘零的房子，一笔足够我花到35岁的钱。就这些？生活就这些？一个人就只需要拥有这些？从他10岁那年开始，他就只拥有这些。

是幸福吗？

霍莎要敢说幸福，我跟她换！

许薇要说幸福，我也跟她换！

或者阿汐，或者小七，或者冯乐，艾萝……

我认识的你们所有人！！！

谁要？我换！

圣经上说，上帝若关上了门，必定还会留一扇窗。我都这样了，上帝还派个顾汐来跟我抢许薇。

开给我的那一扇窗，它在哪里？我看不到，根本就看不到。

我不知道我在那里站了多久，可我亲眼看见顾汐敲开许薇房间的窗户，看见他拐进许薇家的门洞。我和她认识十年，可我到她家也只去过几次，从未在她家留宿过。

我就站在那里，一路看着他，冷笑地看着他。

看着许薇房间的窗帘拉开再合上，看着橘黄色的灯光熄灭，一切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那里面会上演些什么呢？哦，我不敢想象。

原来她已经这么爱他了，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既然你那么爱他了，又何必要找那么多的托词呢？还非得拉上霍莎当借口。

既然你那么爱他了，又何必在意你的爱会伤害到我呢？

我闭上眼睛往回走，冷笑得太过火，就冻伤了自己。

然后，我撞到了一只手。

是冯乐。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也看到刚刚那场好戏了？你需要壮胆就是因为这个吗？阻止罗密欧与朱丽叶相会楼台？”

我的脸上带着蔑视轻薄的笑，我的心却首先被这些话语撕成碎片，疼痛难忍。

“你不需要掩饰你心里的醋意！”冯乐不生气反而笑了，伸出手指着我的胸口，“我猜这里一定很痛吧？”

“谢谢关心，但我不需要。”我不希望自己像个傻子一样被别人利用。如果说我这里很痛，我相信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安洛，你要相信我，我从来没有奚落你的想法。”她转过身，走在我前面，“我有一周时间动也不想动，因为一动就觉得那里好疼。”我转头去看见她的侧脸，她并不像说谎。

“为什么？”

“没什么！”她拍拍双臂，做出深呼吸的样子，“我就当他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吧！”

“做给别人看？你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懂！”直觉告诉我，冯乐心底隐藏着一个关于阿汐的秘密，但她不愿意告诉我。

“安洛，我突然特别不希望你受到伤害！”她扭着头，微笑地认真地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

“什么意思？”不希望我受到伤害？她已经看见了，今天我已经受伤了。我爱的女孩，曾经爱过我的女孩，她现在不爱我了。

“祝福我吧！安洛。也祝福你自己。祝福我们，快乐，幸福，从明天开始！”

冯乐没有回答我的话，她把手指竖在唇缝之间嘘一声，然后以最快速度跑开。

她跑开的姿势很轻快，仿佛说完那句祝福之后，她就真的快乐了，得到幸福了。

而我，得到的只是一团乱麻。

她想要干什么？

她想要隐瞒些什么？

简直乱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