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花买了五斤米,又买了一点蔬菜,切了半斤猪肉,用个小车推了,慢慢地走回家。
桂花已经开始谢了。这几天李彩花在整理家里的东西,老一辈的人吃过物资短缺的苦,不舍得扔东西,十几二十年下来家里堆满了各种东西,杂货铺关张以后,还有部分没卖掉的货也都放进了家里,显得更加拥挤不堪。
那天从养老院回来,李彩花就开始陆陆续续清理家里的东西了:零食她不爱吃,东一点西一点地分给小区里的孩子们吃了;日用品什么的好办,街坊邻居各送一点,自己留一点;至于这些年不舍得扔的那些衣服啊旧电器啊报纸啊什么的,李彩花通通卖给了收破烂的,卖得的钱她难得地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
那是一件宝蓝色的仿呢外套,一条黑色的卡其布的裤子,天气再冷一点穿着正合适,阿忠以前说过,她穿宝蓝色的好看。
她寻思着过几天,趁着天气还没冷透,回老家去一趟,二十几年没回去了,虽然没什么亲人了,村里总还有几个熟人,自己用不着的还比较新的东西可以带给她们。听说现在农村日子也好过了,不过上海毕竟是大城市,东西还是会好一些。
李彩花拿起一把木梳子,沾了点水,正准备好好梳一下头,铁门被拍响了,李彩花顿了一下,还是坚持把头梳完,才放下梳子,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李彩花看不大清楚,问了一声“谁啊”,那人低声回道:“朱强。”
李彩花一惊,把铁门打开,朱强走了进来。
到了光亮处,李彩花才看清楚他的脸,他老得厉害,背都驼了,以前就皱巴巴的脸上现在更皱了。天还没有很冷,他却穿着一件很厚的铅灰色夹克,戴着一顶黑绒线帽,遮住了他大半个脸,只有那个鹰钩鼻子,还是那么显眼。
李彩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半天,叹息似地说道:“你也老了,老朱。”
老朱摘下帽子,露出他原本就瘦削的脸,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长年忍受折磨的人所有的疲惫和苦楚,整个人萎靡、暗淡,李彩花忍不住道:“你不是才六十嘛,老弟!”
老朱说:“六十一了。”
李彩花眨了眨眼,总是干涩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汽,她擦了擦眼,问:“小琴怎么样了?”
老朱低下了头:“就那样,时好时坏。”
“送哪儿去了?”
“老家。鹰潭。”
李彩花低下头,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哽咽:“是我们老王家对不起你啊!”
老朱沉默良久,摆摆手:“不提了。”
“你跟阿忠是好人。”隔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李彩花叹了口气。
沉默,有如具有实质的灰色水泥浆,将这因为清理刚刚空出来一点的小套间凝固住了,李彩花和老朱相对站着,却谁也提不起一个话头来。
过了许久,李彩花才如梦初醒地拍了一下手道:“看我这老糊涂,你坐啊!”她慌忙地把老朱往饭桌那边的凳子上让着,老朱很柔顺地坐了下去。李彩花又忙忙地扑到热水壶那里,拿起一个杯子:“喝杯茶吧!”老朱也没吭声,任凭李彩花着急忙慌地招呼着他。
倒好了茶,李彩花又手足无措了,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杵在那里,还是老朱看不过去,说了一句“你也坐”,她才如蒙大赦一般也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我听说,杂货铺挖出了尸体?”迟疑了一会儿,老朱突然问道。
李彩花抖了一下,含糊地“唔”了一声。
“是……他吗?”老朱的声音也有些抖。
李彩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没说话。
老朱却马上说出让她大吃一惊的话来了,他说:“他……是我杀的。”
李彩花瞪大了眼,惊诧得好像马上要昏过去了。
老朱没看她,低着头,艰难地说道:“当年……2000年,9月23号,我把他……把王斗杀了。”
他剧烈地喘息起来,好像说出这件事情、说出这个名字就用去了他全部的力气。
李彩花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强自镇定地说:“老朱!杀人可不是小事!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
她也喘息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像是怕着什么一样轻声问道:“你是怎么杀的王斗?”
老朱喘了一会儿,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的手在抖,茶水被他抖出来一些,落在铅灰色的外套上,他也不在意,良久,他才又开了口:“那天,9月23号,是秋分,下着大雨,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小琴难得清醒,也不哭不闹不说疯话了,我就想晚上去超市给小琴买个奶油蛋糕,哄她高兴高兴。她爱吃那个。”
说到唯一的女儿,老朱的脸上流露出一个父亲的慈爱,但这温情转瞬即逝,像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但是,但是!我高高兴兴买好蛋糕回去的时候,那个混蛋……那个混蛋就站在小琴面前!小琴,我可怜的小琴,她本来可能只是想迎迎我,谁知道……咳!”老朱不忿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腿。
“她吓坏了,雨伞都扔了,就那么淋着雨,不停尖叫。我冲上去的时候那混蛋还在说‘再来陪哥哥玩玩’,小琴看到我,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什么也顾不得了!这个天杀的,害了我的小琴一辈子!害了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我一辈子老老实实,小琴也是个清白善良的好孩子,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
老朱的声音里有种压抑的哽咽,他抹了一把脸,就像要抹去那一夜淋透他身心的雨和绝望:“我拿起雨伞、蛋糕,都向他身上扔过去。他好像喝醉了酒,站在雨里,也不打伞,摇摇晃晃的,见我拿东西扔他,他还在笑,他笑什么?笑我这个没办法保护自己女儿的没用爸爸吗?!我气急了,冲过去一把就把他推倒了!”
老朱停住了,李彩花着急地看着他,他又喝了一口水,努力想平复自己的情绪,但这显然很难。他又喝了几口水,茶叶随着他的动作在透明的廉价玻璃杯里浮起又落下去,浮起又落下去。
老朱继续说道:“他本来就站不稳,我一推他就倒了,头不知道是磕在花坛边上还是哪里,死了。”
“死了?”李彩花有些难以相信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老朱沉默了一会儿,说:“流了好多血,都被雨冲走了,我上去试了一下鼻子下面,没气了。”
李彩花也沉默了。
屋子里安静得就像一个坟墓,堆着半屋子待处理的货和两个仿佛已经被过于沉重的现实埋葬了的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朱又冒出一句让李彩花又吃了一惊的话:“我准备去自首了。”
李彩花问:“自首?”
老朱点了点头,像是放下了心中一个很大的包袱:“小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给的那些钱,足够她在那个疗养院过一辈子了,那里虽然破一点,好在有熟人照看,也清静。工作我也辞了。”
“都安排好了。”他重复道。
李彩花看着这个善良的好人,一个揪心的老父亲,他们一辈子亏欠的人,缓缓地轻声说:“你不用去自首。”
老朱以为她的意思是不怪他杀了王斗这件事情,忙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后悔。”
李彩花摇摇头,说道:“王斗不是你杀的。”
老朱睁大了眼,有点急了:“我试了!他没气了。”
李彩花看着他,坚定地说:“他没死。他只是昏过去了。”
老朱怔怔地看着她,李彩花讲出来的话让这个本来打算杀人偿命的老实人结巴了:“昏……昏过、过去了?”
李彩花肯定地点了点头:“王斗那天回来了,确实说头痛来着,阿忠以为他只是受了风寒,我还煮了碗面给他吃了。”
老朱抖得像风中一片落叶,梦游似地问:“真、真的?”
李彩花再次肯定地点了点头:“真的。王斗是失踪,你忘了?他跟他爸说跟他兄弟去云南发财,一去就没回来了,阿忠还到处贴广告找了他一阵,你忘了?”
老朱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你这么一说,有一点确实我一直没想通。当时我只顾着小琴,把王斗扔在那儿也没管,后来我想么一人做事一人当,准备好了去坐牢。但是警察一直没来找我,也没听到王斗死的消息。”
李彩花说道:“就是嘛!阿忠只有王斗一个独子,如果他死了,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老朱仿佛还是不敢相信地点了点头,他有些茫然地问:“那……王斗为什么会被砌在墙里?”
李彩花站起来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把热水壶拿过来给老朱添了点热水。
老朱默默无语地接过了水,李彩花接着说:“王斗去云南以后,阿忠说想回我老家看看,我跟他回了一趟老家,回来的时候不是还给你带了老家的特产吗?你又忘了?”
老朱嗫嚅着说:“记得,记得。”。
李彩花拍了拍老朱的手臂,像一个关爱小老弟的姐姐一样说道:“老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过你的日子吧。”她顿了一下,好像被什么哽住了,“好好照顾小琴。”
老朱抬起头来,眼睛里微微闪着光,李彩花面对着他,露出了今天第一个真心的笑容,白日的光穿过窗,照在她苍老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了些圣洁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