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鱼府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唧唧虫鸣。
鱼府上下,只有西跨院还亮着一点灯火。
鱼龙睡在小床上,可能梦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上挂着一丝笑容。
鱼庄主默默地看着儿子安详的小脸。
飞儿的小棉衣做完了,徐氏看到鱼庄主仍然没有睡得意思,轻声劝道:“老爷,你忙了一天了,还是休息吧。”
鱼庄主漫应一声,没有动,视线也没有离开鱼龙。
徐氏抬头看了鱼庄主一眼,又拿起一件未完成的棉衣,轻声问:“老爷,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哦?”鱼庄主抬起头,看着徐氏。
“自从那天来了一个道人,这两天晚上回来后你就睡得很晚,也很少说话。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徐氏轻轻地问,“是不是那道人来到鱼府有什么事情啊?”
“那道人是修真圣地天玄宗的……”看到徐氏停下了针线,鱼庄主继续说道:“他看到龙儿,说是龙儿根骨资质俱佳,想收为关门弟子。据说如果修成金丹大道,可以白日飞升,与天同寿。可是……”
徐氏低着的头颤抖了一下,仍没有抬起,问道:“老爷,你的意思是……”
鱼庄主看着鱼龙,叹了口气道:“这是好事,可以后就远隔万里,难以相见了。”
徐氏低低地说:“老爷自己决定就行了。这些年,龙儿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换个地方,未尝不是好事。再说了,自从龙儿出生,你一直把整个心思都放在龙儿身上,从没好好陪陪威儿,也冷落了柳家姐姐……”
鱼庄主猛地一震:“你说什么?”
刹那间,他的面容僵住了!围绕鱼龙发生的一件件事情,一幕幕出现在眼前,那小湖的黑手,前厅柳氏的哭闹,平地而起的传言,文县令手中的密信,还有鬼宅的女鬼索魂!一直以来,他紧张,思虑,猜测,茫无头绪,一直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心中隐隐有什么东西想不起来。张管家把每个下人丫环的行踪查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没有嫌疑,可无论怎么说,那个人都应该在鱼府。
而现在,徐氏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宛如一根绳子,把这一切都穿了起来。如同一道闪电劈过夜空,他忽然明白了。
有三个人得行踪没有查过,他自己,徐氏,还有一个——柳氏!
谁的错?
爱又何辜?
鱼庄主打开了窗子,立在窗前,向窗外凝视着,宛如一座雕像。
老福记客栈。
云鹤真人房内,二人坐在桌前,桌上摆着四个素菜。紫珠拿着筷子,愁眉苦脸,半天才夹起一根素菜,放在嘴里嚼了半天,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云鹤真人也是慢慢地吃着,手在机械地夹着菜,眼睛则盯在旁边,本来不大的眼睛直直盯着地面。
云鹤真人的筷子又伸到桌子上去了。据紫珠计算,这已经是第七次了。
“扑哧!”紫珠抿嘴笑了起来,干脆把筷子放下,说道:“师祖,你真不愧是师父的师父!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练功!”
“哦?”云鹤真人抬起头,看着眼角含笑的徒孙:“你说什么?”
“哈哈!”紫珠大笑起来,笑得云鹤真人一头雾水。
“唉!这孩子!”云鹤真人无奈地摇摇头,突然冒出一句:“过了几天了?”
“三——天——了!”紫珠拉长了声音,大声说道,歪着头看了看心神不定的师祖,笑道:“我的师祖啊!不就是一个光屁股小孩啊?怎么看你比要娶亲的新郎官还要着急啊!”
“那怎么能比!那怎么能比!”云鹤真人嘴里嘟囔着,“新娘子没了他还可以再娶一房,我这个徒弟没了再去哪里找啊?”
“哈哈!”紫珠笑得前俯后仰。
“哎,紫珠!你说,咱们是不是该去鱼家庄看看了啊?”云鹤真人盯着紫珠,在紫珠看来,此刻的师祖简直就象一个即将迈上花轿的新娘子,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你是师祖啊!当然你说了算!”
“紫珠,我这不是问你吗?”云鹤真人一脸无奈.
“我的师祖啊!不用太着急吧?才过了三天,鱼庄主还不一定商量完了呢,再说了,就算决定送给你(云鹤真人说道:‘不能说送给我!’),人家也要好好陪儿子玩几天呢!”紫珠想了想,又道:“师祖,听说县城东南有个正觉寺,这几天咱们去看看好不?我还没有去看过寺庙呢。”
“不行!”云鹤真人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啊?”紫珠一脸的不高兴。
“修真一途,我们道门各派分歧很大,有练外丹的,有练符的,有练内丹的。就人的修道而言,观天之道,执天之行,修神气心三火,并会丹田,聚烧金鼎,返炼五行,运气于一。真火既生,返炼其精,精返为神,炼神合道,道本自然,不离一气。一气既调,百脉皆顺也。轮转无色周回十方,旋斗历箕回度五常,三十五分总气上元,八景冥合气入玄玄。我们天玄宗深合其道,自是最为正宗不过,但各支总是自我标榜,以正宗自居,使修道大业转入歧途,误己误人。”云鹤真人摇摇头,叹道:“然而,佛道之分歧,比道门之间尚大了十倍不止,双方见解,不乏截然相反之处。佛道不相往来,已是潜在的规则,若我们去正觉寺,很容易会引起冲突。”
“唉!”紫珠失望地摇了摇头,奇道:“竟然有这么多麻烦?”
“紫珠,你看,我们再过几天去比较合适?”云鹤真人再次问道。
“依我看,现在回山最好,这个破娃儿有什么好的?最好,那个老头儿也不带了。”紫珠悠哉悠哉地说,“不过,你真要想收这个娃儿,那就再过七天再去吧。”
“好,那就过七天再去!”云鹤真人脸上的肥肉哆嗦了一下,咬咬牙说道,“这几天去钱三两那里看看。”
“师祖,你看,我这么帮你,回山后可要送我件宝贝啊。我看,那把裁云剑你也用不着,你
说,是不是……”
钱家药铺。
钱三两陪云鹤真人坐着,慢慢斟着茶,对云鹤真人甚是恭敬,陪他说着闲话。说起来,他对上山修道还是颇为心动的,但想到孙子和孙女,又颇为犹豫,因此还没有答应下来。这几天来,钱三两从早到晚,一直陪在孙子孙女旁边,看他们笑,看他们闹,看他们跑和跳,总是觉得看不够,愈觉难舍。
终于,云鹤真人忍不住了,张了张嘴,过了好半天,才说道:“三两,我再过几天就回山了,你看?”
钱三两向内堂望了过去,小门后面就是后院,自己的孙子、孙女正玩得欢呢,一阵阵笑声传了过来。钱三两沉思不语。
紫珠根本就坐不住,抓住了钱三两的小白猫雪儿,抱了起来,这是她下山一个多月来首次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正觉寺除外。
云鹤真人自从见到了鱼龙,对钱三两的急迫少了许多,但是,能多收一个资质不错的徒弟,他当然还是十分乐意的。现在,云鹤真人终于发现,收徒弟比坐关要难多了,不能急,不能催,不能恼,唯一能做的,就是天天来看!
“唉!年头变了!现在收个徒弟还得师父上门来求!想当年,两年收了五个徒弟,费的力气加起来也没钱三两和鱼龙一个人多……”云鹤真人忿忿地想。然而,云鹤真人忘了一点,收那五个徒弟时,正逢战乱,灾情又重,民不聊生,甚至到了鬻儿卖女的地步,如果他大喊一声“拜师不用饿肚皮”,管保收三百两百个徒弟也没问题。
云鹤真人暗暗决定:等三天后就去鱼家庄,假如鱼庄主肯答应自己,就带紫珠和鱼龙回山。如果钱三两不来,也就不等他了。
紫珠抱着雪儿,转到了柜台边上,站在外面看钱少掌柜给人抓药,对钱三两父子抓药的本领十分羡慕,真不知道他们随手一抓,药材重量为什么会分毫不差。
“啪!”紫珠一没留神,把一根人参蹭到了地上。钱少掌柜赶忙跑了过来,拣了起来,用口轻轻地把人参上面沾的尘土吹干净,掂了掂,小心地放到药橱里,说道:“这可是三百年的老参啊,重三两七钱!”
紫珠一愣,随即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所有的人都转过头看着紫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紫珠直到笑得喘不过气来,又咳嗽了好一阵子,才听紫珠说道“三百年?千年的灵芝人参,黄精首乌,我也只是当作饭吃……咳!咳!”
钱三两父子的眼珠,当时就瞪圆了。就在这刹那间,钱三两心中作出了一个决定:从今以后,自己就是云鹤真人的徒弟,云鹤真人就是自己得师父;就凭着灵芝人参,我也去了。山中多良药,说不定,有机会出来还能向家中带点千年人参什么得呢?
鱼府。
鱼龙坐在弟弟旁边,枕在娘亲的腿上,两只小手则轻轻地摸着弟弟的小脸。飞儿和哥哥说了几句话,头一歪就睡着了。
徐氏一边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一边做着针线,那是一件快要完工的棉衣。桌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摞大大小小的棉衣和单衣,针脚均匀、细密。
“娘亲,你做这么多衣服给谁穿啊?”鱼龙奇怪地问。
“傻孩子!当然是给你做的了?”徐氏笑了。
鱼龙盯着娘亲的脸,说道:“可以以后再做啊。现在那些大点的,我还穿不着。一下子做这么多,该有多累啊?”
徐氏不答,低下头,咬下一块线头,轻轻地问:“你喜欢那位老道长吗?”
“不知道。”鱼龙奇怪娘亲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说真的,自己和这个老道长没说过几句话,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甚至,他刚见自己时,那看人的样子,还有点讨厌呢!
“那个小女孩呢?”徐氏又问。
鱼龙想也没想,很干脆地回答道:“不喜欢。”
徐氏大奇,看了鱼龙一眼:“为什么呢?”
“她好像没吃过饱饭!”
徐氏被儿子逗乐了:“可是那个小女孩跟着这个老道长学法术呢,学成了可以腾云驾雾,长生不老。据你多爹说,那个老道长活了一千多岁了!”
鱼龙坐了起来,两眼放光:“真的?我也要学!娘亲,让爹爹把他找来教我吧!”
正当徐氏要对鱼龙进行进一步引导,突然发现鱼龙露出一种古怪地表情,急忙问道:“怎么了?”
鱼龙苦着脸说:“弟弟尿床了,把我的腿也尿湿了!”
前厅。
鱼庄主坐在桌前,让张管家搬了张椅子,在对面坐了下来。
“张管家,我有件事要问你,你不用顾忌什么,如实说就行。”鱼庄主喝了口茶,对张管家说道。
“老爷,有什么您就问吧,老奴没什么可以瞒您的。”张管家惶恐地说。
“那好,你说,这几年,我是不是对威儿和大夫人太过冷淡了啊?”
“这……”张管家迟疑了一下,答道,“是有点……您把心思都放在二公子身上了。”
鱼庄主黯然。
唉!
屡次暗算龙儿的是自己的妻子,结发之妻!
谁的错?
爱又何辜?
庆幸的是,龙儿还活着,好好地活着,虽然经历了那么多波折,虽然经历了那么多险恶。
突然察觉到了什么,张管家脸色凝重了起来:“老爷,您是说……”
鱼庄主神色更黯,摆了摆手,没让张管家再说下去,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伫立良久。
张管家跟了上去,立于鱼庄主之后。
终于,鱼庄主回过头,叹了口气,对张管家说道:“一切都过去了。这事不要对别人说了——任何人!过几天,龙儿要跟云鹤真人学道去……”
张管家讶然之色,现于脸上,许久之后,方问:“老爷,您决定了?”
鱼庄主缓缓点头。
他知道,徐氏虽然一时会受不了,但现在毕竟有了飞儿,过上一段时间,可能会慢慢习惯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或许,龙儿身具异征,之前表现异于常人,不该像对待寻常小儿,把他关在自己身边吧?
“张管家!”鱼庄主忽然道:“你明天去锦儿家看看。假如她愿意,就带她回来吧,假如不愿意,就给她留点银子!”到了现在,鱼庄主自然知道是错怪了锦儿。
张管家应了一声,说道:“老爷,锦儿应该会回来的。临走前,她还让我告诉老爷,她什么都没向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