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走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闻一多。
————
京都，天下首善之城。
今天下雪了。
是一场大雪，大风裹挟着万里雪白洋洋洒洒倾泻人间，予这祥和兴荣的第一大城霜上添雪。
城内街道上站了很多人，大多都撑着伞东张西望，窃窃私语，伞盖上落了一片雪白。
京都对外敞开的八座大门无一例外，大门外全部堆扎着两队黑压压的铁甲士卒，士卒们抬起头看着空中纷纷扬扬飘摇着东奔西走的雪花，哈出热气，满脸笑容。
京都大比今日举行。
中枢塔前聚集了数万人，按照衣服颜色分成了十派人，各自为伍，端正站姿，个个都小心翼翼的，似乎在等什么人。
左景明轻轻戳了戳站在他身前的莫问，小声问到：“白焰师兄呢？”
莫问听到这话，心中猛然一惊，再就是一凉，迅速回身清点人数，果然不见李白焰身影，暗叫一声不好。
“他这几个月都没人影，也不知道干啥去了，课都不上，我忘了告诉他今天是京都大比了…”
莫问捂着额头忧愁说到。
左景明听到这话也是一惊，小心翼翼说到：“那他现在不会…还在学院里吧？”
二人不约而同径直抬首看着天空，却被满天风雪遮了视线，修道者视野开阔，隐约可以看到那座漂浮在天空九万尺之上的那座学院。
左景明拂去身披墨色大氅上沾染的几片霜白，轻声说到：“白焰师兄三个多月前突然问我借了一些钱，之后行踪就再无音信…不过听学院里其他弟子曾经说，亲眼看到他大清早起来给院里的孤露野猫送吃的。”
莫问叹了口气：“我就寻思这人跟我们都不太一样。”
左景明点点头：“嗯，他是独一无二的。”
有一位身穿白衣外披墨色大氅的女子，身材修长，凌波微步，悄悄走近二人，逐个敲了脑袋，面无表情问到：“两个人偷偷说些什么呢？”
莫问和左景明顾不得头上的疼痛，连忙施礼：“见过柳教习，在说李白焰。”
李白焰？
柳教习垂眸。
就是院里那位三个月不去上课的逍遥榜榜首？
按理说就算是天赋惊人也不能如此自负吧？
“他怎么了？”柳教习不解问到。
莫问感到一阵头大，只得如实回答：“我忘了提醒他今日京都大比，李白焰此时还在学院之中。”
“嗯？”柳教习听到这话也是惊异。
这届学生都是啥人啊？还有不知道今日京都大比的奇人？
莫问刚想为李白焰推卸一些责任，却听到这位女子教习淡淡说到：“不必管他，现在学院封禁，除了白院长以外其余人一律是只可出不可入，回去叫他也不现实，顺其自然吧。”
左景明啊了一声，看到柳教习的眼神后瞬间噤若寒蝉，捂住了嘴，不敢再说话。
莫问颓败拱手道：“是。”
柳教习来之无声去之无声，又踏着微步走向了他处。
左景明懊恼道：“莫问师兄，都是你的锅！”
莫问哭丧着脸，摊了摊手说道：“我也没法子啊……”
然后他再次抬首去观望天上隐于风雪中的那座学院，眼中满是忧心忡忡。
风雪下得愈发细密，那座学院也终于隐于天边。
————
李白焰走出自己的那座竹林小庭院，白衣如雪，身披一件墨色大氅，腰悬进酒剑，顺着幽静小路走了一会，眼前豁然开朗，一面朱红大墙出现在道路尽头。
李白焰东望西望，眼神疑惑。
平日里原本一直蜗居在这里的那只猫，今日却没了踪影。
难道是快过年了，回家探亲戚去了？
李白焰蹙着眉想到。
突然一声喵声打断了他的沉思，从朱红大墙上跳下一只纯白的猫，一双水灵的大眼盯着李白焰看了一会，又发出一声轻快的叫声，迈着步伐走到他身前，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裤脚。
李白焰如释重负，轻声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小袋东西，打开后原来是小鱼干。
他从中拿了三只出来，放在这只猫的面前，拍了拍他的头。
“昨天吃五只，今天看着果然肥了一点，所以今天只能吃三只。”李白焰伸出三根白皙手指，在它面前晃了晃。
这只猫似乎是听懂了他说的话，歪着头喵了一声。
李白焰将剩下的再次放入怀中，对它挥了挥手：“我们明日见，雪泥。”
雪泥伸出一爪也对着他挥了挥，然后叼着三只小鱼干飞快的又消失在李白焰的视线当中。
李白焰看着朱红大墙旁的两条岔道，选择了左边那条，顺着一直走，直到在一座山门面前停下。
山门上刻着四个大字，以剑为笔而刻，剑意焕发。
‘意气学院’。
李白焰顺着山门往下看，有万丈高空，京都城只是一个正方小黑块，大雪密集向下涌去，满天都是雪白的一片。
“下雪了。”李白焰看着从意气学院下方开始倾泻人间的万里雪飘，怔了一怔，兀自说到。
他回首朝着意气学院中诸多屋檐建筑看了一眼，心中十分纳闷。
学院里的人怎么都起晚了？
按理平常这个时间学院里已经有书生晨读剑客练剑了，今天怎么这么冷清，一个人都没有。
他站在山门前，轻声道：“起。”
腰间进酒剑骤然出鞘，剑身横在李白焰身前，微微沉浮，飘忽不定，引得半空气浪阵阵荡漾。
李白焰纵身踏上进酒剑，进酒剑发出‘嗡’地一声激昂颤鸣，稳如泰山，直上天际，如一道彗星掠过穹宇，潇洒远去。
他御剑而下，进酒剑的阵阵罡风将满天雪幕撕开一个口子，自上而下，全然不见风雪加身，李白焰身上的墨色大氅不染霜寒。
他没有去京都，而是御着剑向着京都外飞去。
李白焰在京都外停下。
他目光不断扫过裹上一层薄雪的肥沃土壤，背对着京都城越走越远。
李白焰听师父说过，下雪时有一种花很漂亮，世界上有无数种花，只有此一种能够忍得住霜寒雪冻而逆天盛开，它叫做梅花，她衣服上绣的就是那种花，所以他也想找找看。
他不顾这满天飘雪倾撒在自己身上，丝毫不理会这骇人的刺骨冰霜，只是这样漫无目的的向前走去，希冀着在万里雪白中找到一抹艳红。
低着头不知走了多久，李白焰终于在身后京都城已经渐渐消失不见的地方外，找到了棵光秃秃的树木，树木上长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他面露喜色，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将其摘下，抬起头发现竟然走到了一座大湖前。
湖面已经被冻上，光滑如镜，一道桥横跨湖面两端，湖中心有一方小亭子，看上去有些破旧，应该是年久失修了。
他认得这里，是京都五里外的灞桥。
李白焰站在岸边，眺望向湖中心的小亭子，发现其中竟然有一人边赏雪景边独自饮酒，默默无言。
那人身着一身蓝玉锦缎，披一身纯白貂裘，眉眼清秀，年纪与李白焰相仿，亭子桌上放有两坛子酒，他此刻正拿着其中一坛子酒往杯中倒酒，然后看着亭外细密的飞雪，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怅然若失。
李白焰淡然一笑，便打算就此离去。
突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酒香，甘冽清新，沁人心脾，然后双腿就这么硬生生杵在原地，再也走不动路了。
“你干什么呢你。”李白焰指着自己的双腿，正色问到。
除了满天风雪越下越大以外，他听不到任何回应。
他冷静地想了一想，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
是这酒太香了，一定是这酒太香了。
香得他走不动了。
三个月前他在王院长的指使下拿到剑仙的剑法后，便当机立断向左景明借了点钱，先暂时解决了温饱，剩下的钱就全买了最实惠的黄清酒，然后自己在竹林小庭院中边饮酒边琢磨剑法，剑法境界是一路突飞猛进，不过却也染上了点不算毛病的小毛病。
李白焰叹了一口气，在他的记忆中自己向来不为外物所扰，究竟是什么时候染上嗜酒这爱好了呢……
难道是刚入意气学院的那天晚上？
他摇了摇头，走上桥去，向着小亭缓缓而行，手中还攥着那朵梅花苞，在万里雪白中显得格外娇艳欲滴，如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常驻人间。
桥面是用墨黑大理石铺筑的，一块一块井然有序，大雪这么一下，漆黑色桥身被没在白雪中，李白焰一步一个黑色脚印。
独自在小亭中饮酒那人似乎注意到了肩上已经担了些许白雪的李白焰，端着玉杯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他。
李白焰站在桥上遥遥望见那人起身，与之对视，竟对上一双清澈如水灵秀若山的眸子。
纵使他生性淡然，也难免在心中感叹一句山清水秀。
“在下周占棠，兄台可是京都人氏？”待李白焰走近，那人朝着他笑着问到。
李白焰走上小亭的大理石台阶，摇了摇头道：“我是关中人氏。”
周占棠点了点头，京都作为天下第一大城，不光是齐国本国内外地人氏数量不少于京都本地人氏，就连另外四国人氏也不在少数。
李白焰转身看了一眼亭外满天风雪，却发现竟然有一棵梅树从岸上探出头来绕着小亭生长，树上没有一棵花苞。他又看了一眼小亭内的桌子上，本来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酒如此醇厚甘冽、飘香百里，却看到两坛子酒上各插了一根树枝，树枝上长着含苞待放的梅花。
有缕缕白烟自酒坛下飘起，发出噼啪的燃烧声，李白焰识得这声音，这是吴越王朝特有的煮酒石燃烧时发出的响声，这玩意极其稀有，一般只有王公权贵才能够拥有小小一块。
李白焰蹙起好看的眉头。
折梅煮酒？
周占棠瞧这人身披墨色大氅，腰悬三尺长剑，容貌又是天下绝色，自属人中白鹤，体态更是修长俊逸，心底自然亲近几分，无意间撇到此人手中攒着的东西。
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与自己方才折得那几根树枝本是一脉。
周占棠笑着摇了摇头，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好一个踏雪寻梅。
“如何称呼？”周占棠抿了口温酒。
李白焰看着桌上的两坛子酒，目不转睛道：“李白焰。”
周占棠身形明显滞了一瞬，随即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将杯子放在桌上，在亭子的美人靠倚着坐下，从一旁地上不起眼的小书架中取出一本字帖，递给李白焰，那小书架实在太过不起眼，不起眼到李白焰根本没有注意到它。
“喏，颜圣让我给你的。”周占棠扬了扬下巴。
李白焰皱着眉头借过后随便翻了两页，疑惑问到：“颜圣？白衣书圣颜应方？”
周占棠点了点头，淡淡道：“除了那位白衣书圣颜应方，还有哪个姓颜的人入了圣人境界？”
李白焰转过头来：“我与他素未谋面，为何要给我一本字帖？”
周占棠没有回答他，而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潇洒一甩将其抻开，扇上有着‘月到风来’四字，字体清瘦写意，他不断朝着酒坛子挥着微风，随着折扇的挥动，从酒坛下的升起的白烟更加浓郁。
周占棠一边挥扇一边朝李白焰温声说到：“兄台，你往这边站过来点，烟都过去了。”
李白焰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靠了靠。
过了一会，白烟终于散尽，酒坛下的噼啪燃烧声也归于平静，酒温好了，周占棠取其一坛，兀自倾满了一杯酒。
他喝了口酒润了润喉，笑着说道：“你这位逍遥榜榜首，看着倒像是君子榜榜首。”
君子榜，以才貌定夺品级。
“公子占棠也不逞多让。”李白焰应道，眼神有意无意飘向周占棠手中的白玉酒杯。
周占棠有些意外，这位传闻中孤高自负的逍遥榜榜首，竟然知道他这位‘不起眼’的君子榜第六。
周占棠有些发自内心的开心，不过更多的确是感慨，如果这位少年喝酒的话，他一定会请这位逍遥榜榜首喝杯酒。
只是他还没开口说话，这位逍遥榜榜首清冷的声音率先飘来：“你这是什么酒？”
周占棠愣了一下，显然如实答到：“中州的遗笑。”
李白焰点了点头，遗笑他是知道的，是那位仅仅只是轻轻勾动一笔便将他抬至逍遥榜榜首这个位置的尘外散仙亲自酿造的无上佳品，千金难求。
“榜首也喝酒？”周占棠揶揄笑道，这些酒是儒王爷陈语堂将他送至这京都郊外后，送与他的临别礼。
李白焰将字帖放入怀中，轻声应道：“嗯。”
周占棠从小书架中又掏出一个酒杯，放在桌子上倒满了酒，端起来递给李白焰。
李白焰也不客气，接过便扬首一饮而尽。
遗笑入喉如甘泉般清甜爽口，一股芳香顷刻之间便在李白焰唇齿之间蔓延萦绕。
李白焰将酒杯递向周占棠。
后者挑了挑眉，又给其满上一杯，李白焰复而饮之。
二人就这样的动作不知重复了多久，周占棠终于不再倒酒，而是眼神古怪的看着眼前这位酒量似乎毫无底限的酒囊，疑惑问到：“你平时也是这么喝酒的？”
李白焰不解反问：“那不然要怎么喝”
周占棠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坐在美人靠上，一边观赏这场暂时没有停止势头的大雪，一边喝上一口，然后转头看向他，问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吗？”
李白焰有些迷惑，喝酒哪里来这么多规矩，人间又不是全都是风花雪月，明明平平淡淡才是真…
“你是剑客啊。”周占棠看着李白焰腰间的进酒剑，不知是在说还是在问。
李白焰也在美人靠上坐下，点了点头。
周占棠垂眸，嘴角微微翘起。
做个剑客，腰间长剑斩尽天下不平事，真好。
“你是？”李白焰望着周占棠腰间晶莹剔透的玉佩，问到。
周占棠又倾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李白焰，淡淡道：“书生。”
李白焰敛眉，端着酒杯不语。
“我听说李鹤子你入了意气学院，那今日京都大比开启，大齐皇帝周瑾玄亲自在中枢塔举行仪式，你现在作为意气学院的学生，不去观礼为何会在这…嗯…踏雪寻梅？”周占棠笑道。
李鹤子。闲云野鹤，尘外散仙在逍遥榜上为李白焰写的四字评语。
李白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院中的学员弟子都是去观礼京都大比的开启仪式了，唯独他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人，所以理所应当的被落在学院中了，也难怪他早上起来只有他一个人。
“周兄你不也没去观礼吗？”李白焰抿了口酒，问道，杯中酒尚温。
他对这个有着天下佳酿却不私藏，而愿意与他共享的君子榜第六观感不错。
周占棠扯了扯身上披的纯白貂裘，悠悠笑道：“我是想去而去不得啊，你看这可是京都十大学院其中之一？”
“君子榜第六，按理说不可能找不到合适的宗门学院，你…？”李白焰迟疑问到。
周占棠道：“我本来是要与你一样，拜入意气学院，可惜错过了报名时间。”
李白焰想了想，点头道：“这个好办。”
————
中枢塔外，万人嘘声。
八位身穿金甲的正三品武将各乘一匹由辽东上供的赤红神驹宝马带路，身后是三千黑羽御林军两旁开道，一尊明黄的巨大龙辇远远的出现在道路正中央，由三十二人抬轿。
龙辇抬至中枢塔的台下，男子掀开玉帘，从中走出，大步流星，一路上了中枢塔前的大台，轿子有一位大红袍老宦官连忙也跟着下轿上了台，撑一把黑伞站在男子身后，眼中如深山老林，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
男子身穿玄黑龙袍，上有五爪金龙，头戴天子冠冕，有十二旒，身姿颀长，目若朗星。
大齐皇帝，周瑾玄。
周瑾玄神色淡漠，睥睨天下一般将视线扫过台下的数万人，他轻轻咳了一声，数万人几乎是同时跪下。
“叩见陛下，吾皇山河平安！”十大学院数万名弟子齐喝，声音穿云裂石，发聋振聩。
贺词少数他国的弟子只说了前半句，未说后半句。
而叩拜，万人皆屈膝，唯有一人独立。
周瑾玄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位比这满天大雪好像还要冰寒三分的白院长。
白延巳站在意气学院弟子队列的首位，无视周围无数人的跪拜，迎着这满天风雪傲立，抬起头去和这位天下九五之尊对视，微眯双眸。
“免礼。”周瑾玄见怪不怪平静说道，并未拂袖龙颜大怒，他伸手拦了拦身后气机暴涨的老宦官，后者重重冷哼一声，眼神杀机不减，吐出一口浊气。
万人面面相觑，都缓缓起身，伸手拍去裤腿上沾染的素白积雪，却在抬首时，看到了一人御剑而来。
不，是两人，待那御剑之人越来越近之时，所有人才看清，那把剑上面载了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