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厚厚的雨帘，明盛一眼就看到了迎着狂风站在围栏后的乔青羽。

他停顿了几秒，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便收回视线，重新隐进黑色伞面里。

“阿盛——”喊他的女生嗓门很大，“哎呀，你还等我了，真是太好了，昨天你走得真快我本来有话跟你说都来不及喊住你……”

“什么事？”明盛一手插裤兜，一手撑伞，迈开步子。

“这件事有点复杂，我们去教学楼后面的花园里说好不好？”关澜讨好地问。

“就现在说吧，长话短说。”明盛没有停下步子。

“哦，这个……”关澜犹豫着，余光看到三班的陈予迁和叶子鳞从两面包抄过来，一下开不了口。

“阿盛！”那两人喊。

三个高大的男生在前面阔步走着，关澜在后面使劲追赶，同时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才能把明盛单独约到一边。进入教学楼后明盛停了下来，后面的关澜一个没留神，连人带伞冲进了明盛的伞里，湿淋淋的伞擦在明盛的肩膀上，他的t恤一下子就湿了。

“呀完了完了，”关澜露出极其抱歉的神色，“盛哥，我不是故意的……”

“越来越主动了啊关澜。”叶子鳞咯咯笑。

“有事快说。”明盛收伞，语气中有点不耐烦了。

“真的对不起啊，”关澜识相地赶紧后退一步，“可是真的不能借一步说吗？是个人私事。”

“哈，你暗恋阿盛这个秘密，还有谁不知道嘛！”陈予迁笑。

“我那当然不算私事，”关澜豪放地一摆手，紧接着对明盛认真解释道：“但这次不是我的事，是新同学的事。”

正在给家里的朱阿姨发短信让她送干净t恤过来的明盛停下手指打字的动作，转过脸，漆黑的眼眸从关澜脸上扫过，落在陈予迁和叶子鳞身上。

“你们去我教室门口等我。”

陈予迁和叶子鳞惊讶地对望一眼，没发出任何声音，听话地离开了。关澜站着，心跳七上八下。她痴迷明盛，只是被扫了一眼，便魂不守舍了，脑子更是不听使唤。

“快说啊。”

明盛微蹙眉头表明他心里不太高兴。关澜本来对明盛是不畏惧的，但因为刚刚把明盛的衣服弄湿了，心怀歉意，所以竟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压迫感。她忐忑不安，心里盘算了很久的“娓娓道来”顷刻消失地无影无踪。

“那个，我就是受人委托，向你转达歉意，”关澜慌乱地说，“乔青羽，就是我们班的新同学，那天她是不小心把你推下水的，你千万别怪她。”

见明盛不语，她赶紧补充：“大家都是同学，你肯定不会把这么小的事放在心上的，对不对？乔青羽这几天都要担心死了，连饭都吃不下，就怕你不高兴……她初来驾到，很多事情还不太懂……不过她说她早就听说过你了，如果早知道是你，她绝对不敢把你推下水……”

雨水顺着黑色长柄伞滴到地上，汇成了一条细河。

“行了，”明盛把视线从伞上收回，摆摆手，脸上是轻微的厌倦，“她有胆子把我推下水，没胆子自己过来跟我道歉？”

“这个……”关澜语噎。

“让她自己来。”

留下这句，明盛头也不回地大步上了楼。

他在教室门口见到了等待他的陈予迁和叶子鳞。简单交代完放学后去三中的事之后，他发现两人的神情不太对劲。

“怎么了？”

陈予迁推推叶子鳞，叶子鳞又捅捅陈予迁。

“别扭扭捏捏的，”明盛眼神凌厉起来，“快说。”

最终还是叶子鳞支支吾吾开了口：“阿盛，盛哥，你真的被你们班新来的女生推进了河里？”

操。明盛心里暗骂。

“这不可能是真的，”陈予迁接话，脸上一副过了头的义愤填膺的表情，“肯定是谣传。肯定是那个女生乱编的！”

“编这个有什么用？”叶子鳞茫然。

“为了跟阿盛搭上关系啊，”陈予迁用眼神示意叶子鳞，“很多女生都幻想着跟阿盛来一段邂逅……喜欢别人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啊，喜欢变成焦点啊，这还不简单！”

“这么假的事情，说出来也不会有人信啊！”叶子鳞嚷嚷，“她以为阿盛是谁啊，虽然阿盛挺瘦的，但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能被推进河里？被一个女生推进河里，多丢脸啊……”

“所以就是那个女生乱编的，”陈予迁急得踩了叶子鳞一脚，“新来的嘛，为了出名，虚荣心作祟。”

明盛静静地看着他俩，心里愤怒像户外的大雨一样在肆虐。

“聊够了吗？”

叶子鳞和陈予迁停下嘴。

“三中的事，别再搞砸了。”

他留下这句，转身，教室里第四组倒数第三排的窗户边，乔青羽黑亮的披肩长发映入他的眼帘。

乔-青-羽。

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出这三个字。

“既然你喜欢热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明盛还记得高一开学后没多久，同样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他一踏进门，教室里马上鸦雀无声的情景。那次，他背负着挂了彩的肩膀和手臂，赢得了全班同学的热烈掌声。

打架是因为一中的无赖。本来只是篮球场上的小摩擦，一中的一帮混混却硬要拉出社会青年撑腰。据说每年都这样。一有球赛，一中总会带来几个观战的社会青年，目的就是助长自己的气势。恶意犯规就不说了，还时不时对二中的篮球队员进行人身攻击。新入队的明盛个子不算出挑，球技却突出，很快就成了一中的重点防守对象之一。

“弱鸡。”

每次明盛被撞倒，他都能听到对方鄙夷的嘲笑。站在场边的那几个社会青年更甚，总拿他盖过半个脖颈的头发打趣：“妹妹，上啊！”

好几次他想冲过去都被高三学长拉住了。

“他们很讨厌很可恨，但也很可怜，只能以骂人来获得自信，”好脾气的学长这样向他解释，“二中的学生是千挑万选的，本来就比他们优秀多了，如果动手，岂不是沦为和他们一样的货色？”

话虽这样说，其实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一中盛产混混，屡屡找二中打球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就是看在二中学生乖巧听话且校风严格，不断压制二中，从而乐享“一中就是一中，二中就是老二”这样的名声。

其实，真正涉及到市级的篮球比赛时，一中从来都是二中的手下败将。

“所以他们喜欢平时来找茬，显得自己很厉害，”高三学长劝明盛，“跳梁小丑罢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和篮球队的很多队员一样，明盛心里不服气。那次友谊赛，二中不出意外以三分之差输了，一中的人得意洋洋。不远处有个花衬衫的社会青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明盛，然后，竟然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肩。

“小兄弟，你不服气？”

没等明盛说话，社会青年就把头凑近明盛的耳朵：“有个办法，你过来陪龙哥我打几局桌球，再陪我喝几杯酒，咱学校间的恩怨从此两清，怎样？”

说完，他暧昧地揉了揉明盛的肩，还拍了一下明盛的屁股，大笑着走开了。

那天他没能用自己的两只脚走出二中体育馆的大门。

明盛砸过来的篮球快狠准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勺，场面顿时陷入混乱。体育老师用尖锐的哨声制止住了一触即发的群架，却无法拉回猛命往那个龙哥身上冲的明盛。明盛的拳头毫不客气地挥向龙哥的脸。最终，龙哥被自己人扶着，捂着眼睛，流着鼻血，仓皇逃出了二中体育馆的大门。

明盛一战成名。在那之后直至现在，一中的混混再也没有在二中的校园内出现过。

他收到了教导处的处分。因为台风过境，无法让学生在广场聚集，学校便给他录了检讨视频，在每个教室的电视机上连播了两天。此外，还把他手写的检讨书连带着大头照一起贴在了校公告栏。那几天，公告栏前总是挤满了女生——检讨书竟是用毛笔写的小楷，规整又俊逸；大头照虽然是高一入学的证件照，但那张脸，实在太出众了。

明盛现在回想起来，高一接受处分回到教室的那个早上，教室里的鸦雀无声继而热烈掌声，可谓他荣耀的起点。

那今天的鸦雀无声呢？

一年前他是从前门走进教室的，所有人都抬头看他。今天他从后门进入教室，几乎所有人都憋着笑回头看他。

是的，几乎。因为那个试图用头发把自己藏起来的极其难看的粉红t恤没敢回头。

明盛注意到乔青羽的背挺直了一秒，接着迅速伏了下去。

孬种。他心里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不在乎这些看热闹的眼光，一点也不。他飞速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就凭乔青羽把这件事广而告之这一点，他就可以毫不手软，更何况乔青羽推他进水，令他丢失了自己用了四年的手机。

一想到手机里所有的短信和照片就这样没有了，他的心就狠狠地难受起来。

明盛决定了，他也要让乔青羽失去她最心爱的东西。

明确了自己的目标，明盛发觉心里呼啸的愤怒突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带着痛感的平静。

“不急，”他告诉自己，“在一个班，时间多着呢。”

见明盛面不改色地坐下了，大家便各归各位开始早读。蒋念走过来收作业，明盛瞅了眼，在包里找了找，把昨天借的饭卡拿了出来。

昨天问蒋念借饭卡纯粹是一时兴起，当时明盛只是想给乔青羽施加无形的压力。

“你的，”他抬眼的同时把饭卡往蒋念眼前一丢，“没用，谢了。”

“哦……”蒋念的脸突然红了，拿起饭卡后却挪不动脚。

“还有什么事？”

明盛过于好看的高挺鼻梁以及突如其来的不耐烦把蒋念吓到了。

“作，作业……”

“再说一遍？”

“没什么。”蒋念说完，落荒而逃。

明盛被乔青羽推下运河的消息就像飞出笼的小鸟一样，一上午就传遍了整个学校。走去食堂的路上，不断有学生朝乔青羽回头。

风还是好大。乔青羽的刘海不断被掀起。几个高一女生经过她身边，突然笑起来，跑开了。

乔青羽无奈地用手扶起滑落的眼镜，又扯下刘海挡住那颗该死的痘。

关澜告诉她明盛需要她自己道歉，她觉得完全没问题。只是，一下课就找不到明盛的踪影。

“写一封道歉信，”蒋念在她身边建议，“诚恳一点，书面形式更正式。明盛喜欢写字，所以有很多女生给他写信……想得到一个人的谅解，就要投其所好，这样胜算更大。”

乔青羽不置可否。

“这就是那个女生啊，”几个人的议论飘入乔青羽的耳朵，“看起来挺呆的啊，不像是会耍心机的样子啊……”

他们在说什么啊！难道还以为自己是故意把明盛推下水的？

蒋念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哎，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真相就会变得面目全非，这就是谣言的诞生。”

“怎么会传出去呢？”乔青羽按捺不住怒气。

“我可只告诉了关澜一个人哦。”蒋念举起手，做出发誓状。

难不成是关澜说出去的？

“关澜应该不会乱说的，”蒋念仿佛看穿了乔青羽在想什么，“我觉得唯一的可能就是昨天我和关澜在洗手间讨论这件事的时候，洗手间里有其他人偷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讨论这件事怎么不去更私密的地方呢？乔青羽生气地想。她才刚来学校，就被印上了耍心机的标签，这也太让人郁闷了吧。

她怒气冲冲吃完饭，在洗手间又听到了有人对她的评价是“虚荣，想出名”。

突然她不想回教学楼了。

饭后她独自一人去了学校的后花园，在那里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拨通了何恺的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也没人接。第三次，她找到通讯录中的陈若已，有气无力地拨了过去。

当陈若已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我觉得就是关澜或者蒋念传出去的，”听完她的诉说，陈若已在电话那头说，“哪里那么巧洗手间就有人啊，只是她们不愿意承认罢了……说不定她们两个关系更好，所以知道其中一个传出去了，另一个就会袒护……”

“不是的，不要这样定论，”乔青羽虽然难受，但还是打断了陈若已，“我相信她们是真心想帮我。”

“真心是真心，传出去也真的是传出去了啊，就她们两个人知道，难不成是天花板传出去的呀？”陈若已不服气地说，“也许在她们看来，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儿！”

乔青羽虽然感激陈若已的义愤填膺，可她并未从陈若已那里得到任何安慰。

“何恺在打球吗？”她问陈若已，“我给他打电话，没接。”

“他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了，”陈若已说，“好像是商量什么竞赛的事。你放心，我帮你盯着他呢。我跟他说了，要是他敢和别的女生抛一个媚眼，我就会替你收拾他！”

乔青羽笑了：“他高三，你怎么盯啊？”

“他是一班的，我们十二班，他们班就在我们班隔壁呀，”那边陈若已说，“本来你要是还在顺云一中，跟何恺见面倒是方便了。”

“嗯。”乔青羽轻声应着，心里有点酸楚。她突然有种预感，她和何恺熬不过何恺的高三。这种预感让她心烦。

“何恺说，怕你变得太优秀，他配不上你……”

“什么，怎么可能啊！”乔青羽喊，“我在这里差不多是倒数。”

“寰二中啊，你以为呢，”陈若已说，“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学习哦，这些烦心事总会过去的。”

“嗯！”乔青羽用力点点头。

跟陈若已通完电话，她心情轻松了些。天上又下起了雨，她没带伞，只好就近跑到了图书馆后墙的角落里。等了会儿，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便小跑着穿过图书馆的后墙，想着从图书馆前门冲进边上的教学楼。快走到前门时，她见到门前的墙边露出一把敞开放在地面的黑色长柄伞。

很像明盛的伞。

她蓦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缓缓靠近。

“阿盛，她这么嚣张，把这件事传得全校都是，你打算怎么整她啊？我都替你来气。”一个男生的声音。

“是啊，这种女生，何必给她面子，”另一个男生说，“拿你的名声作为玩笑，很好玩吗？胆子太大了吧，虚荣心这么强，可怕！要我，早就把她揍了。”

“阿盛不可能打女生的，”第三个男生说，“我有个办法，她让你被人嘲笑，咱也让她被人嘲笑呗。随便伪造一些东西贴出来，不是很简单吗？”

乔青羽听得恐慌而生气，这时一个温柔的女生声音插了进来：“你们不要这样子，乔青羽肯定不是有意传出她把阿盛推下水这种谣言的，我见过她，她看起来很面善很单纯。”

“沐沐学姐，你想得太简单了，”第一个男生的声音，“女生都像你这么单纯，世界上会少很多麻烦！有些女生心机很深的……”

“总之不能欺负女孩子，”王沐沐严肃地说，转而又恢复了温柔的声音，“阿盛，我知道这种谣言让你很困扰，但你总得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吧？对女孩子，千万不能用武力……”

看来明盛没有向任何人承认自己被乔青羽推到运河里。乔青羽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谣言里都是关于她的坏话。明盛不承认，不就向众人宣告这件事是乔青羽胡编乱造的嘛！

“把你推进运河，是我不对，理应向你道歉，”乔青羽心里想，“但是，不承认你确实被我推进运河，至我于谣言的中心，是你不对啊！”

她能理解明盛为何不承认。享用惯了掌声和关注的风云人物，是不可能让自己跌下神坛的。

雨点又大了些。乔青羽悄悄靠近，凝神听他们的讨论。那几个男生想了一个又一个整治乔青羽的法子，均被王沐沐坚定地否决了。想起王沐沐美丽的脸庞，乔青羽内心油然而生一股深切的感激，甚至感动。

突然间一个清晰沉静的声音传入乔青羽的耳朵：

“芝麻大小的事，别再讨论了，”明盛说，“一个平凡无奇的转学生不值得花这么多时间。至于谣言，我不在乎，时间久了，自然就没了。”

“阿盛，听我的，不能打女孩子啊。”王沐沐还在担忧。

没人说话。半晌，明盛回答：“知道了，沐沐姐，我什么时候打过女孩子了？以后也不会的。你的担心能不能高级一点？”

听起来有点不耐烦，有点无奈，但带着温和的笑意。

那几个男生嗷嗷嗷地叫了起来。

“那你能不能向我保证不去管乔青羽的事？”王沐沐不顾旁人的起哄，语气真诚而急切，“她是新来的，你别去惹她，不然老师肯定找你麻烦！”

明盛没回话，乔青羽屏息。

从屋檐落下的雨点急促地砸在身边的芭蕉叶上，滴答声慌乱无措，毫无章法。

正当乔青羽忍不住吐出长长的一口气时，明盛说话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不去管乔青羽的事，只是，”

他一停顿，乔青羽的心顿时绷紧。

“沐沐姐，以后你能不能不再管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