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道：“胡说八道。”又替他擦了一遍汗水，质问道：“我还没问你，发什么蛮气，挨了打不让人伺候着躺下，却跑去临的哪门子帖子？”

沈昱道：“我心里急得很，便不觉得身上痛了。想着我这会儿多认几个字，将来出息了，就没人能随随便便欺辱我了，更没人能随随便便将你撵走了。”

令仪眼中一酸，又落下泪来。沈昱见了，忙撑着身子要去擦拭，扯着了伤口，一阵钻心噬骨的疼痛从背脊上传来，身子一软，跌回床上，脸色又惨白了许多。

令仪见他背脊上渗出密密的血珠子，忙拿了小扇子轻轻替他扇着，道：“这样是不是舒服着些。我以前有位兄长，也是顽劣的很，经常遭姑父打板子，姑母便是这般守着他，拿小扇子扇着去些痛楚。”她脸上现出些微笑来，继续道：“说起来，你倒是有些像他，都是一身的蛮气。”说完这话，又突然沉了脸道：“我也是糊涂了，拿你比他做什么。他是个没时运的，不吉利。”

她口中的兄长，乃是萧家二公子萧含章。弱冠之年，率军三出函谷关，拒鲜卑于陈国疆界之外，立下赫赫战功。可惜，陈元平八年，萧含章大胜而归，却适逢萧家谋逆罪定，一口铜剑，结束了这位小将军年轻的性命。

令仪觉得沈昱有些不一样了，那样难捱的痛楚，却不叫喊，只强忍着同她说话，颤声道：“你从哪里弄来的钱？”

令仪放下小扇子，去外间端了杯白水来，端在手里伺候着他喝了几口，又用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嘴，还拿着小扇子轻轻扇着，才淡淡地道：“问梅姨娘拿的。”

沈昱几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道：“梅姨娘？”

令仪好笑地看着他，从钱袋子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收着，将余下的连同袋子一起放进先前的匣子里，重新锁了，还将钥匙交还给他，才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手里拿着沈韬的把柄，朝她要几个银钱算是便宜她了。”说到沈韬时，她语气冰冷，听在沈昱的耳朵里莫名生出一阵凉意。他怔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沈韬……你是说你手里有……有沈韬的把柄？”

令仪从怀里拿出那白瓷粉盒，扔到床榻上，冷声道：“多亏了这好东西。”

沈昱认出了那粉盒，拿在手里来来回回瞧了半响，看不出什么端倪，打开了盒盖细细看，里头是一小盒暗黄色的细碎粉末，他刚要拿手去捻一撮凑近了看，就被令仪一把夺了，打翻在地上，听得令仪冷声道：“你要是敢碰这东西，用不着沈王氏收拾你，我就能让你追悔莫及。”

沈昱觉得自己受了委屈，梗着脖子嚷道：“哪个要去碰了？我挨了这样的打，你不说心疼我，还这样子的凶恶。我是为了谁？这东西稀罕，我便想着给你留着，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的冤枉我。”

令仪笑道：“为着哪个挨的打？为着你自己活该。好好的，引着沈旭去吃酒，我看是打轻了，还有力气叫唤呢。”

沈昱不服气地道:“哪个引着他了，明明是他自己要煮酒来吃的。分明是兄长的不是，却人人都当是我和沈韬的错，母亲冤枉我们，连你也冤枉我。”

令仪道：“沈旭是嫡子，他怎么会有错？就算有错，也是你们这些做兄弟的不是，也是那些做丫头的不是。他要吃酒，你们是死人，为何不拦着？”

沈昱急红了脸，气急败坏道：“你……你到底是哪个的丫头？你偏心。”

令仪几乎是被他给气笑了，正色道：“沈昱，你当我在和你说笑吗？我是在告诉你，在沈家，沈旭永远不会有错，就算他真的犯了错，挨罚的也只能是别人。你说你无辜，那我问你，琇莹无不无辜”

沈昱迟疑着道：“大概是无辜的吧。”

令仪拿小扇子轻轻敲了一下他的榆木脑袋，笑着道：“可算你还有点眼力见，知道琇莹无辜。那我再问你，为何王氏不骂沈旭，却只指着琇莹的鼻子骂？”

沈昱见她一脸娇俏，早忘了身上的疼痛，大着胆子要去捉她的手，让令仪一扇子拍开了，才嘟囔着道：“许是她狠毒，舍不得骂兄长”

令仪道：“是也不是。王氏疼爱沈旭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因为沈旭是主子，是沈家嫡子，而琇莹只是婢女，是下贱人。主子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婢女，嫡子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庶弟。”

沈昱争辩道：“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服。”

令仪道：“你不服又能怎样？这样荒唐的道理，遍天下都是。不但沈家如此，外头的杨家、谢家、高家，哪一个不是如此？就连那面北朝南的天子，同样也是如此。君王是不可能荒唐也不能犯错的，只能是臣子无能，你说可不可笑？”

沈昱张大了嘴不敢接话。令仪继续道：“你看，这就是身份的好处。有了那层皮，再荒唐的事，也就有了遮羞布了。可笑世人愚蠢，偏偏将那层皮奉做金缕玉衣。却不知，君子之泽，三世而斩。这世上，从不曾有过什么不变的尊贵。秦二世而亡，后汉莽操篡立，前朝建康城里头的烽火还没熄灭，鲜卑铁骑就已经南下了。当年赫赫宣威的王谢二族，今天还找得到吗？”

沈昱觉得这时候的令仪和平日里的令仪完全不同，她面色上无悲无喜，眼睛里却又含着无尽的怜悯，像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俯视着人间的疾苦。他下意识地仰望着面前这个穿着布衣裙的女子，该是怎样的过往，才能让她生出这样的心绪？又该是怎样的家族，才能教养出她这样的才能？

令仪见沈昱呆愣着，又将话题转回来，指着地上洒落的粉末道：“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不等沈昱回答，便道：“这东西，是寒食散，又叫神仙散。是前朝那些高门大族的心头好，它风靡盛极那会儿，不管贵族寒门，几乎人手一盒。清谈宴饮，就着温酒吃下去，飘飘然如登仙境，因此而得名。可惜，这玩意儿，好虽好，却是要人命的东西。何晏、裴秀、司马丕、拓跋珪等人，无不死在它上头。你说，我拿着这要命的东西却只找梅氏换了点银钱，是不是亏大了”

沈昱已经麻木了。

令仪又道：“以后离着沈韬远点，他敢把这东西给你，我便与他不能善了。他有恨，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他沈韬的不幸，是沈王氏造的孽，他自个儿无能，活得憋屈，只能靠打骂揉搓几个小丫头来发泄已经是下作之极，今日居然想用这东西来毁你，那咱们就好好看着。”

沈昱被她语气中的森然之意吓住了，缓过来心里又暖得不得了。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撑着身子要去抚平她紧皱的眉头，温柔地道：“莫要这样，我不见他就是了。”

令仪这回是真生气了，冷冷地道：“这母子两一个比一个让人恶心。梅氏往你院子里塞个玉儿，燃些乱七八糟的香。沈韬又如此下作，说什么自身命运艰难，还不是人心不足。不敢动沈旭，倒敢把主意往你身上打，不就是欺负你没娘老子照看吗？今天不过是给她梅氏提个醒，要她知道，有我在，她敢动你，我就能让沈韬死在这寒食散上头。”

两人慢慢地又说了好些话，外头的日影西斜，已是到了酉时。

杨婆子气喘吁吁地端了热水进来，令仪却不敢动手去处理沈昱的伤，只让好生放置着，等蒋婆子请了医师来再作商议。

这一等，直等到戌时三刻，蒋婆子才领着个约莫五十来岁穿灰布短褐的男子进来。照理说令仪是不好见外人的，只是这屋里没个能主事的人，便不去讲究这些了。等到杨婆子将人接进来了，令仪先搬了马蹄足方凳让坐，等老医师坐定了，又倒了茶水来，在吃茶的当口，几句话说清了沈昱的伤势，又寒暄了片刻，才恭请医师上手验看。

在老医师细细查看沈昱伤势的时候，杨婆子悄悄凑到令仪耳边道：“这郎中姓张，同夫人跟前的张婆子挂着远亲，蒋婆子可能不知道这其中的关节，姑娘留心着些。”

令仪心下感念，悄声道了谢。

那郎中验看过沈昱的伤口，摸过了脉，写了张方子，令仪将那方子拿在手里细细查看了，见无甚差错，才兑了银钱给那郎中，让杨婆子从后门送了出去。又将那方子交给蒋婆子，让立刻去取药。

几人一直忙到亥时三刻，沈昱才吃了药歇下了。

令仪将蒋婆子从集市买来的乳糕等物拿出来给几人分了些，说了些感激的话，这一夜大家都不曾回房歇息，轮流守着沈昱。

这厢好容易安生下来，隔壁院落却尽是鬼哭狼嚎的声音，时不时夹杂着女孩子的哭叫，令仪听得心烦，却无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