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的伤，连着将养了半月多才堪堪痊愈。半月的时光，足够梅氏哭闹数场，也足够沈旭这个名字再一次震动平卢郡，更足够沈昱囫囵着将一本《千字文》认全了。

自从那日在王氏跟前漏过脸后，令仪似乎失去了装傻充愣的兴趣，整个人变得锐利起来。尤其是在面对沈昱时，身上那份属于荥萧氏的凌厉洒脱更是藏也藏不住。

沈昱还是头一次这样直观地认识到，眼前的婢女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一手楷书风神洒落完全不输兄长。讲起经学来，言辞犀利而独到，既有儒学的端正仁爱，又兼道学的潇洒自由，连被沈夫子折磨的一听见君子二字就眼皮沉重的他，竟然也模模糊糊地向往起那些古仁人来。

更让沈昱震惊地是，这贱婢不知使了何种手段，竟然将王氏、梅氏这两个沈家最难缠的女人哄的服服帖帖的。至于铜钱那小厮，只被她淡淡的一句话就揭过了。还有冬雪那丫头，他以前只当是个不得了的，哪知道一进这院子里，不过十多天的光景，也成了那贱婢的应声虫，心里眼里竟然只有那贱婢，混不将他这个正经主子当回事。至于烟儿蒋婆子之流，本就是那贱婢的爪牙，每日的更是恨不得将那贱婢的话奉做金科玉律。只可怜了他，被院子里一众人看得死死的，这也不让，那也不准，每日不是认字临帖就是躺卧将养，幸好还有各色乱七八糟的果品糕点养着他的馋嘴，日子才不至于太难熬。

沈昱临完了令仪规定的帖子，慢慢地撑了个懒腰，才朗声喊道：“本公子临完了，你快点来查验。”他等了半天外面也无人应声，正不耐烦间，却见竹制夹帘被人卷了起来，惊喜地道：“你快来。”随即又失望地道：“怎么是你们两个？令仪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烟儿先让冬雪进了屋，自己边用竹夹子将帘子固定住边笑道：“公子快消停些吧，令仪妹妹出去了。”

沈昱不高兴地嘟囔道：“又出去了。”

烟儿进屋后先将沈昱翻乱的书册归置好，又将他吃剩下的果核果皮等物拿出去丢了，回转身来才道：“令仪妹妹遭琇莹姐姐喊走了，说是去商量老夫人寿辰的一些事宜。这些天她心性似乎不大顺，你可仔细着些。”

沈昱丢了管笔，直嚷嚷道：“她心气不顺，凭什么让本公子仔细着？本公子最近这心气也不顺，你怎么不让她仔细着些？”嚷完了，却见烟儿和冬雪两个净抿着嘴儿笑，一时间脸皮臊红，又无趣的闭了嘴。

自从这冬雪到了玉笙居后，只偶尔同令仪说说话，旁的人是一概不大理会的，一张脸也寡淡的很，半点不复在滴翠轩时的温婉颜色。大半个月来，沈昱还是头一遭见到她的笑脸儿。他本就是个轻浮子弟，这会儿哪里忍得住，伸着手就想要去摸冬雪的脸。

冬雪一下子就没了笑颜，冷着脸躲了，也不顾烟儿在场，冷笑着道：“公子自重。”

沈昱刚伸手就后悔了，他倒不是怕冬雪如何，而是委实惧怕令仪。在看来，那贱婢气性极大，心眼又极小，他还真不敢去踩令仪的底线。说来更可悲的是，那根底线还可能不是他沈昱，而是面前这个无关紧要的冬雪。

沈昱很多时候是极其看不顺眼院子里的这几个人的。一个个的，全都跟个跟屁虫似的黏在令仪屁股后面。这个今天心里闷的慌，要同令仪说说话，那个明天又有几句诗文读不懂了，要请教一下令仪，哼，当本公子是死的吗？令仪就那么一个，凭什么要让着她们。

这边沈昱还在想东想西，却不知那边已经有人在挖他的墙角了。

令仪正同琇莹坐在厢房背面的小榭里说话。那小榭临水而建，屋檐横梁皆用竹木搭建，不着朱漆艳色点染，在令仪看来倒是一处难得的景致。

令仪姿态闲适地倚在鹅颈靠椅上，一双英气逼人的瑞凤眼笑融融地打量着琇莹，直看得琇莹脸颊绯红，没好气地道：“看我做什么？我问你话呢？老夫人做寿，我们商议着大家凑些银子也去置办份寿礼添添福气。你觉得如何？”

令仪笑眯眯地道：“我可不去凑那热闹，老夫人收了姐姐那份寿礼不就够了？”

琇莹一把搂住了她，揪着她的嘴羞恼地道：“让你胡说，看我怎么收拾你。”令仪笑着去扑打她，两人一时闹作一团，还是珍儿过来了，才堪堪分开。珍儿帮着令仪理了理散乱的发髻，抱怨道：“你这头上也太素了些，连个朱钗都没有一件半件的。沈三公子这样子穷？”

令仪笑道：“穷不穷的我不知道，小气巴巴的倒是肯定的。”

琇莹也替她不平：“这三公子当真不识好歹。你那样为着他打算，结果呢，转身就让那冬雪进了院子。当真气人，好妹妹，你到我跟前来吧。我去和大公子说，让她要了你来，我们姐妹一处做耍，好不好？”

令仪赶紧道:“好姐姐，你快饶了我吧。我可不想整日的面对大公子那一大堆的规矩，闷也将人闷死了。”

珍儿道：“就你精乖。”

琇莹仍旧不死心地道：“你何苦看那耳报神的眼色？到了滴翠轩，惠然也在，还能亏了你不成？”

珍儿赶紧道：“少扯些有的没的的闲嘴，我时间金贵着，着急忙慌地喊我出来到底是为着什么事？”

琇莹这才放过令仪，正色道：“还不是为着半月后老夫人的大寿。我和春桃、秋菊几个丫头商量着凑些分子出来，给老夫人添添福气。我想着，这样的事，怎么着也得只会你们一声才好。”

珍儿沉思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不妥的，便问令仪道：“你怎么看？”

令仪扁着嘴儿道：“这事儿，琇莹姐姐不但落不下半点好，还有可能弄巧成拙。”

琇莹问道：“何来这一说？”

令仪不回答琇莹的话，只盯着水面上的一池浮萍发呆。这水池子，因是引的外头的活水，里面喂养了数十尾肥胖机灵的珍珠鲤。令仪这人，从前最是喜爱逗弄那些个鱼儿玩耍，萧秉文又极其溺爱她，是以萧家庭院虽一步一景，却也处处都是养鱼的陶瓷缸。最让人哭笑不得是，众多鱼儿里面，萧君桐又尤爱那身子肥胖浑身尽是黑白圆点珍珠鲤。说来好笑，她觉得那鱼儿身上莫名透着点蠢意。

珍儿轻轻推她一把，问道：“想些什么好事？笑得这样子高兴。”

令仪笑着道：“你们看那蠢鱼儿，水面一有点动静就慌忙浮上来，等半天后又慢悠悠的沉下去，那股子蠢劲儿，像不像沈昱？”

琇莹也跟着笑，只珍儿稳重些，没好气地道：“两个尖酸货，恁的胆大，哪有你们这样的，公子爷也是能随意拿出来打趣的？”

琇莹嘟囔着道：“我就看不上他。令仪妹妹这样好，他却还不知足。”

珍儿却记挂着令仪的话，催着她道：“快将你先前那话说明白了，怎生就落不下好来？”

令仪笑够了才道：“别的人倒好，琇莹姐姐是万万不能的。说是给老夫人添福寿，实际上还不是为着能在老夫人跟前得个脸面。夫人现在看琇莹姐姐已是眼中钉肉中刺了，姐姐现下第一要务，就是赶紧躲在滴翠轩里头装个死人，要是能装到夫人忘了你才是大好呢，这般出风头的事，还是在老夫人跟前出风头，沾了就是要命的。”她又看了几眼那鱼儿，才接着道：“姐姐不要忘了，夫人防着大公子身边的人，难道老夫人就不防？”

琇莹越听她言，头脑越是清楚，心里就越是后怕。她也不是蠢人，这会儿经人点明了，不由得细细思量起这件事的始末来，这一想，脸上带出几分惊怒来，珍儿瞧着不对，赶紧问道：“怎么了？”

琇莹道：“着主意是采蘩出的。她说我前些时后遭了夫人的厌，正好借这次寿宴露露脸，要是办好了，一举得了老夫人的青眼，夫人便不敢将我怎么样了。我一时心急，就将这事应承下来了，这会儿，底下的人已经传开了。”

珍儿气不成声地道：“你、你、你个糊涂虫。平日瞧得机灵得不得了，这会儿怎么……”

令仪道：“不怨琇莹姐姐，这事只要不往深里想，哪个都瞧不出破绽来。”

珍儿焦急地道：“你快些去和那些人说清楚了。”

令仪先前只当琇莹是生了个糊涂的想法，所以神态一直很轻松，还有闲心去瞧鱼儿做耍。这会儿听了琇莹的话，才知道事情已经传得满府皆知了，神色也凝重起来。拦了珍儿的话头道：“不行的，既然传开了，要是这会儿琇莹姐姐突然说不做了，恐怕会传得更不像样。”

琇莹脸色发白，咬着嘴角不说话。珍儿却望着令仪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令仪冷笑道：“既然有人想要让琇莹姐姐出这风头，咱们干脆做大，将姐姐推上去。我倒要看看，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些个妖魔鬼怪还能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