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三十一章 沈昱
作者:武陵秋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3223

令仪见沈昱傻乎乎地看着自己的画像,脸上莫名的发热,抿着嘴儿推了他一把,笑着道:“不认识了?”

令仪等了半天也不见沈昱的反应,见他还是傻乎乎的,便道:“好久不画美人图了,手生了些。”

沈昱听到“美人图”几个字总算回了神,他疑惑地道:“什么美人图?”

令仪微微一怔,道:“没什么,我说你是美人呢。”

沈昱满脸羞红,气急败坏地道:“尽胡说八道。”又看着那画发了半响的呆,突然道:“令仪,把你自己也画进去好不好,就站在我旁边。”

令仪啐道:“才不要,哪个要站在你旁边了?”

沈昱垂头丧气地低了头,不过一会儿功夫就恢复了,眼睛舍不得离开那画儿,便直直地站在桌案前定定地看。

令仪也不去管他,开始琢磨起《夜宴图》的构架来。刚刚给沈昱作画的时候倒想起了很重要的事,她十二岁的时候在金谷园画过很多的美人图,那些画儿上属于萧君桐的痕迹太重了,要是碰上个懂行的只需稍加比对便能认出来,虽说现下自己已经到了齐国,也不能大意了,还是掩饰一下的好。

令仪定下了主意,又在脑海里想好了《夜宴图》框架,将沈昱那幅“美人图”卷起来收了,拿出了一张未经裁剪的大宣纸重新铺展开来。这一过程中还惹得沈昱哇哇大叫。

令仪将画儿拿到手里,看着沈昱道:“公子,将这画收起来好不好?”

沈昱拒绝道:“偏不。你送了我的,本公子喜欢。明日我就去将它弄成兄长书房里那幅画的样子,也挂起来。”

令仪笑骂道:“田舍奴。哪有人书房里挂美人图的?”

沈昱没听懂:“你说我什么?”

令仪道:“没什么。”停了一会儿又道:“这画不能挂。”

沈昱道:“为什么?”

令仪又不能直白地说是怕人看见了认出这是萧君桐的画儿,只能胡搅蛮缠地道:“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能挂。”

沈昱不高兴地接过画,又展开看了半响,却见令仪已经着手开始画别的东西了,他凑到跟前去看,入眼的尽是熟悉的建筑人物,有祖母、父亲、母亲等,又细细看去,各色人物虽也独具特色,却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他想到什么便直白的问了出来。

令仪继续飞快的勾勒人物轮廓,头也不抬地道:“你手里那幅,是我认认真真画的,这幅因着要展示在人前,有些地方刻意处理的粗糙了些。”

沈昱若有所思。

一幅《夜宴图》,令仪足足画了三个时辰。中途沈昱为了不让烟儿冬雪等人打扰她,还特意将书房的房门闭了,就留她一人在屋里。

过了亥时,沈昱等院子里的人都出去了,确定守夜的蒋婆子也睡熟了,才蹑手蹑脚地披了衣服起来,做贼似的推开书房的门,点亮了烛火,将那幅令仪画给他的画拿在手里痴迷地看了半天,最后一狠心,就着烛火给烧了。

沈昱在对待令仪的态度上有股子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悍勇。比如他最是爱财,却舍得拿全部的财物去替令仪换回一块在他看来没什么用处的玉牌,又比如他最怕王氏,却敢于在令仪扑过来的时候将她推开,再比如今天,他再稀罕这幅令仪口中的“美人图”,却大概猜到了不能挂出来的原因,与其留着埋下祸根,不如一把火烧了……

沈昱等画儿燃尽了,脸上现出一股子白天没有的凶悍来。一双巨大的三角眼死死的瞪出来,眼睛里像是充血般红着,硬朗的脸庞绷得紧紧的,细看去,竟隐约能看到额间青筋的跳动。

他记起来郭泊君这个名字了,和这个名字一起记起来的,还有一个名字——陈文赞。那日情急之下令仪脱口而出的名字。他似乎还能记得少女眼中燃烧着的刻骨的仇恨。

陈文赞。郭泊君。

沈昱不敢往深处想了。这两个人,前者他不知道,后者是陈国荥阳郭家的家主,郭家,是一个比京都沈家还要富贵的家族。更让他心惊地是,他有一个不好的联想,陈国的君主姓陈。

沈昱背脊上已经让冷汗湿透了。他就那么枯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还是令仪和烟儿去伺候他起床时,见卧房没人,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才在书房里发现了他。

令仪见他神情枯败,眼睛血红,早吓得六神无主,惊呼道:“公子,你怎么了?昨天出了什么事?”边说话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去拉了他的手,却只觉一双手冰凉入骨,鼻尖又闻到有纸张焚烧过后的刺鼻味,转眼去看,地上零星洒落着些飞灰。令仪更是惊惶,不断地拿手捂着沈昱的双手,道:“到底是怎么了?你跟我说说,你烧了什么东西?是有哪个让你不快活了吗?”

沈昱木愣愣地转头,直直地盯着令仪,足足看了半天,才稍稍回了神。他拿手抚着令仪的眉间,几近温柔地道:“别怕。我会护着你的。”说完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人又重新活了过来。他条理清晰地道:“我没事,我们过卧房去吧。”

令仪觉得他不大对劲,却又不敢多说话。她和烟儿伺候着沈昱梳洗过后,冬雪已经拿来了朝食。沈昱平静地用完了,竟然主动道:“我身上已经大好了,令仪你去准备准备,我预备从今天起恢复进学。”

令仪心头又是一惊,烟儿笑道:“公子今天是怎么了,昨儿个还说要在院子里再赖个十天半月呢,怎么今儿突然……”

令仪忧心地道:“公子你——”

沈昱一字一字地道:“令仪,我要恢复进学。”

令仪不敢忤逆他,只得吩咐烟儿好好看着他,自个儿去书房收拾了笔墨书本等物,又打发杨妈妈去通知元宝在垂花门外候着。一应事物收拾妥当了,才陪同着沈昱往家塾里走去。

一路上沈昱都有点沉默,出了抄手游廊,令仪终于忍不住问道:“公子,你到底怎么了?”

沈昱停了下来,认真地问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让一个人马上变得聪明起来?”

令仪一脸呆滞地看着他,沈昱失望地道:“没有吗?那有没有另外的法子,能让一个人马上

变得厉害起来?”

令仪继续一脸呆滞。

沈昱几近绝望,令仪不忍看他如此,便随口哄他道:“你莫要这样,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

沈昱惊喜地催促道:“什么法子,你快说。”

令仪道:“有两个法子,第一种,改换门庭。找个高门士族的小姐,入赘过去,一夕之间便可飞黄腾达。虽说士庶不通婚,但只要你有足够的筹码,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沈昱摇头道:“这个不行,第二个呢?”

令仪道:“第二个,那就拿命去换。在九品中正制之下,还有一个唯一的晋升通道。”

沈昱道:“什么通道?你快说。”

令仪道:“东晋灭亡,鲜卑南下,各个世家大族仓皇逃窜,竟无一人肯领兵出击。更有那高门望族乘机叛乱,各个拥兵自重,造成天下割据,百姓流离于战火之中。你们齐国先帝爷目睹东晋的惨状,在同世家的博弈中,通过利益置换,保留了武将的正常晋升。”只可惜,宁德帝软弱,连先帝爷好容易换来的这点子利益都没守住。

沈昱这会儿正敏感的不得了,道:“令仪,什么叫你们先帝爷?你不也是齐国子民吗?”

令仪心里一悸,赶紧道:“公子听岔了,我不曾这样说过。”

沈昱不再追问,而是继续道:“武将具体怎么晋升?你再仔细说说。”

令仪道:“你今天是怎么了?尽是问些奇奇怪怪的话。”

沈昱道:“没什么。问着好奇。令仪,你看我能不能……算了,没什么。”

沈昱知道了事情还没到绝望的关头,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到了学堂,沈荣和沈泽都在,沈旭和沈韬却不在。

这次是沈昱听得最认真的一次讲学了。他努力听着沈夫子的每一句,将不懂的全都记下来,遇到不会写的字就用反切法注好了音,等着下学后回去问问令仪。

这会儿他还操心着另一件事,就是令仪画的那个什么《夜宴图》,听令仪的意思估计是做了些掩饰的,可他总觉得不安心,看来下了学还得同令仪好好说说,看看能不能不画那劳什子鬼。

谁知,他才一同令仪提起这事,令仪便笑道:“那东西是要做成双面绣的,我又特意藏了笔锋,不会有人认出来的。”令仪还有一句没对沈昱说,陈国的人不会想到,荥阳的萧家的后人,居然会躲到深宅内院里去做个下贱的婢女。

沈昱这才稍微安心些。

令仪看着他道:“沈昱,多谢你了。”

沈昱没有问她为何要谢,令仪也没有说。两人便就这样默契地沉默着,一路往回走。夏日的树阴,铺满了回廊,映着少年日渐硬朗的轮廓,逐渐远去于深深庭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