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寿辰前一天，令仪难得的一夜好眠。第二日一大早，穿了件颜色鲜艳的布裙，赶早儿伺候着沈昱收拾妥当，同烟儿一道陪着他前往浅云居，在沈宏和王氏的带领下一道去给老夫人拜寿。

令仪瞧着沈府面子上虽张灯结彩的，里子里却是一派的兵荒马乱，时不时就有一队丫头小子步履匆忙地疾走而过，有时稍不注意还会迎头碰上几个少年子弟。她私心里觉得王氏搞不好要出什么纰漏，便暗暗留着心。

等到了浅云居，珍儿已经在门口迎着了，说老爷和夫人刚用过了朝食，这时候正等着各位公子呢，边说边引着沈昱往里走。

令仪悄悄拉了拉沈昱的手，示意他放松，便规规矩矩地同烟儿等在门房外头。同他们一样的，还有滴翠轩的琇莹，沈韬房里的可儿和沈静嘉身边的两个贴身丫头。

沈昱进了正厅，抬眼去看，只见沈宏端坐在主位上，王氏在旁边陪坐着，梅姨娘和孟姨娘规规矩矩地垂手立在一旁。小一辈的沈旭、沈韬、沈静嘉在下首坐着，沈宁小小的一团，让奶嚒嚒抱着睡熟了。沈昱按照令仪先前教过的礼数，向沈宏、王氏和沈旭一一见了礼，问过安之后，挨着沈韬坐了。

沈宏瞧着他礼数周全，一身玄色直裾束带袍服穿在他身上显出几分凌厉来。便开口道：“你这身衣裳很好，看着倒有几分人样子了。”

沈昱不自然地笑了笑。

沈宏和王氏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从外头进来一个身材粗壮的婆子，向各位主子见了礼，才俯身在王氏耳边悄声说话。王氏听完，对着沈宏道：“老爷，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正厅了。二房、三房的人已经等在外头了。”

沈宏领着众人出来，穿过月亮门，出了东厢房，顺着外廊一路直走，左转，再穿过过厅，由东耳房进了正院。令仪和烟儿等各色婢女见主子出来了，也赶紧不近不远地跟着。

到了老夫人的宁心居，沈家二房、三房当家人沈睿和沈浩已经带着各自的家眷等在院门外了。见着沈宏，都恭敬行礼问好后，男丁们才跟着一起进去给老夫人拜寿，女眷们则跟着王氏留在院门外候着。

沈昱进到正厅，只见平日里端庄肃穆的正厅已被布置成寿堂的样子。堂上挂着横联，上书“沈门林氏，六十福寿”，中间高悬斗大的“一笔寿字”图，左右两边及下方是一百个形体各异的福字，寓意百福奉寿。厅堂坐北靠南摆放一张花梨木喜鹊石榴纹八仙桌，桌上两旁燃着大红寿烛，供奉着麻姑、王母两寿仙的画像，中间摆放一尊缠枝牡丹镶福寿熏炉，炉里点着黄熟香，香气袅袅。熏炉旁边是装着寿面、寿糕、寿桃、寿果的纯银盘碟共四个。八仙桌两旁各置一张花梨木圆腿太师椅，两旁下方又各排列四张大座椅，皆批湘红色四喜如意云纹椅披，置湘红色银丝百合纹椅垫。

沈老夫人端坐在左侧的太师椅上，旁边立着两个着暗红色秀寿字布衣裙的婆子。右侧太师椅坐着一位年近耄耋须发全白的老人，正是平卢郡沈氏一族族老。

辰时一到，老人起身长声唱道：“沈门林氏，端贤雅蕙，十五而归，二五孕子，男女礼顺，慎遵职事。中年而寡，顺节守贞，养子教女，糜不慈宁。今适逢六十福寿，嫡子沈宏，恤其劳辛，敬其德功，携沈门男丁一十又三，贺老夫人寿体康安。”语毕，沈宏率领沈家男丁行跪拜大礼。三拜完毕，起身，孙辈又单独见礼，说吉祥话，礼毕后命门房的婆子传外头的女眷进门。

王氏领头，又是行三次跪拜大礼，起身，孙女辈不需单独见礼，只跟着各自嫡母站好。最后是各房献寿礼，大房献紫檀木二十四密格刻百寿字衣橱一座，二房献乌梨木雕云母神仙折花屏风一座，三房家底微博，只献了一对朱漆五福捧寿盘。

仪式完毕后，离开宴还早，沈宏恭请族老到外间商计些人情上的事宜，其余人则留下陪老夫人叙叙家话。

老夫人见众人恭谨地站着，发话让座，众人谢过方才依照辈分坐定。因沈宏不在，右侧第一张大座椅空出，沈睿坐左侧第一张大座椅，沈浩和沈旭分坐左右两方第二张。余下众人，孙辈按年龄大小各自坐在新搬上来的方凳上。媳妇子则站在老夫人身旁伺候着，至于像梅氏之类的侍妾，磕完头之后只能站在更远的外边伺候。

各人依序落座完毕，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才鱼贯而入，轻手轻脚摆放好乌梨木小茶几，奉上茶水果碟后又垂头退出。

老夫人笑得愈加慈爱，瞧着厅堂中满座的后辈，道：“咱们一大家子久不曾这样亲近，都不必拘那些个虚礼，大家伙儿好好说会儿话。”

众人纷纷应和。

沈昱因着年龄的便宜，占了个略靠后的位置，倒也乐的轻松。他听不懂厅堂上各人暗含机锋的对话，便拿个眼珠子四处乱瞧。一眼便看到了摆在左侧的那架双面绣《沈府夜宴图》屏风。

不只他瞧见了，厅堂上众人皆瞧见了。沈浩最是个爱好风雅的人物，起身问道：“那屏风上的人物倒瞧着眼善的很。”

老夫人笑道：“果然是个眼尖的，你们都去瞧瞧，我也是昨儿个才得了这么个稀罕物件，正新鲜着呢。”

老夫人话音刚落，沈浩等人便迫不及待地凑近了去看。沈昱裹在人堆里，也抬眼细细去瞧。那屏风是折屏的样式，从左往右分为四幅画卷，头一幅画卷上绣着沈老夫人用膳的场景，老夫人梳着象征富贵端庄的牡丹头，身穿暗青色百花团纹衣裳，端坐在桌案前，王氏恭敬地拿了筷箸正要呈过去，沈睿夫人何氏、沈浩夫人钱氏皆神态恭敬地弯身布菜。旁边还有各色丫头姨娘，仔细分辨，各个皆都有真人可寻。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依次往后看，沈宏、沈睿、沈浩、沈旭、等人皆在屏风之中，就连沈宁，也出现在了第四画卷里头。

沈浩看后称赞道：“这是哪个巧手的绣娘绣出来的，人物这般逼真？”

老夫人轻描淡写地道：“不值当一提，几个丫头自作主张胡乱弄得罢了。说是一个叫琇莹丫头牵的头，在外头请了个女技师作的画儿，找了几个针线上还过得去的丫头连夜赶制出来的。”

听到琇莹的名字，沈旭和王夫人各自心情不同。沈昱却因为没听到令仪的名字暗自松了口气。

在场众人无不对那屏风称赞不已，唯独沈睿一人心里不舒坦。那《沈府夜宴图》屏风太抢眼了，正像令仪预估的那般，屏风上所描绘出来的沈家真真让老夫人打心坎里都是舒坦的。家风清明、规矩纯正，样样都是沈家所没有的风范。这张造价普通的屏风反倒比沈睿精心打造的那张更得老夫人的欢心。

一大家子围坐着又叙了一会儿话，沈旭起身道：“祖母，孩儿前些天同均儒兄到晖和寺进香的时候，替您老人家抄几卷祈福的经文，让那主持在佛前供了十数日，约好了今日送来，恐外头的人误了时辰，孙子亲自去迎一下。”

沈老夫人道：“好。好。难为你这份孝心了。”

沈旭恭敬地退了出去。他刚走，沈老夫人便道：“均儒那孩子呢？我怎么没瞧见？”

何氏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王氏回道：“许是在院子里头吧。”

老夫人向旁边地林婆子道：“你安排个稳妥的人去将均儒那孩子请了来。他是贵客，可不敢怠慢了。另外我那不争气的内侄孙也叫来，让来认认人。”说完，又看了一眼王氏道：“亲家那边也不能冷落了，你亲自去请。”

林婆子应了，张罗人手去了。

老夫人又道：“你们这小辈们也别拘在这儿了陪我这老太婆了，想做耍的都各自去吧。”沈昱听得这话，刚要站起来，却见在场诸人竟无一人动身，只得又将抬了半边的屁股坐回去。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林家亲眷和王家亲眷竟一道来了。王老夫当先走着，后头跟着林家的林馨然和王氏的亲姐姐。

这林馨然是老夫人的亲侄女，人虽生得纤细柔弱，却有股子难得的刚烈之气，她少年时错嫁了人，竟凭着一股子孤勇在怀孕期间同夫君和离了，回到林家生了产，也不怕别人说闲话，孩子正正堂堂的姓了林。

老夫人先是起身将王老夫人引着到另一张太师椅上坐了，才拉过林馨然向众人道：“这是我那名声不大好的侄女，你们也都听过了，这会儿算是正式见着了了。”

沈昱几乎是强忍着不愿，向什么王老夫人、林侄女之类的人行了礼，见她们又开始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了，便干脆低垂着眼睑在脑子里背诵昨天看过的兵书。那本兵书，是他偷偷背着人从外头买回来的，连令仪都没告诉。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如此焦躁不安，那掩盖在令仪身后的秘密，他连触及的勇气都没有。

在沈昱背书的当口，沈老夫人已经问过了王家姐姐女儿的生辰八字。一大家子亲眷正其乐融融地互相厮认着，林婆子却一脸慌张地跑了进来。

外头，令仪正和烟儿还有琇莹几个丫头说着笑，惠然哭着找了过来，拉着令仪的手泣不成声地道：“怜儿投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