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有一瞬间头脑是空白的，她几乎是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不只是她，周围一圈的丫头婆子媳妇子都是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老夫人院里的几个婆子反应最是迅速，其中一个干瘦的婆子甩了惠然一巴掌，指着她的鼻尖骂道：“短命的贱蹄子，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哭哭啼啼地号哪门子的丧？”

惠然像是根本察觉不到脸上的疼一般，只用力抓着令仪的手，不断地重复道：“怜儿投井死了。”

那婆子见状，还要去打惠然，让珍儿和琇莹合力拦住了。令仪眼风一冷，直接定在那婆子的脸上，冰冷地道：“妈妈慎重，这儿是正院，不是您老逞威风的地方。”她一双眼睛太过锐利，竟然生生镇住了场面，又一手扶住惠然，道：“说清楚，谁投井了？”

惠然断断续续地道：“刚刚，三爷院里、院里浣洗衣物的李妈妈找到我，说是在、在后院的水井里捞上来一具女尸，瞧着像怜儿，让我赶紧去认认。我一下子慌了神，跑过去一看，可不就是怜儿吗？”

珍儿声音里带了哽咽：“你看仔细了没有，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投井？你可别咒她。”

惠然大哭道：“怎么没看仔细。她那头上，还带着昨儿早上别上去的素银簪子呢。”

一听这话，珍儿和琇莹皆是大哭起来。令仪眼里也有泪水，却几乎是平静地道：“带我去看。”

惠然跌跌撞撞地领着她往外走，珍儿和琇莹也跟着去了。其他一干人等，虽也想去瞧热闹，又怕里头的主子传话，只得老老实实在原地呆着。脸上带着隐秘的兴奋和微弱的同情。

沈府水房的位置较篇，在后罩房的正背面，只一间小小的瓦房。四人哭哭啼啼地赶到时，已经有两个中年媳妇子将尸身用草席裹了，正准备抬出去。

惠然扑过去尖叫道：“你们要把她弄到哪里去？”

其中一个媳妇子道：“姑娘快让开些，林妈妈吩咐了，她死的不吉利，让赶紧搬出去，免得冲撞了老夫人。”

琇莹也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愤然地道：“什么叫死得不吉利？她人都死了，何苦还要这样子咒她？”

那媳妇子还有几分善意，道：“姑娘几个同她要好，来送一程已是尽了心了。快些让开吧。她要是死在平日里，主人家心善没准会赏一口薄棺材，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是命苦了。”

珍儿和琇莹一下子撑不住了，也伏在怜儿的尸身上大哭起来。

另一个媳妇子恶声恶气地道：“大喜的日子没得晦气，别人都是在院门外等着讨喜，偏偏咱们运气差，跑来抬这劳什子的死人尸体。”

琇莹还有几分理智，抽噎着起身，从腕子上退下一个素银镯子塞到那心善的媳妇子手里，哭着道：“嫂子你是个善人，我这会儿身上没带值钱的东西，你稍微等一等，我们几个手里也都有点子存货，好歹凑一凑，总不能就让她这样子走了吧？”

那心善的媳妇子脸上露出不忍来，另一个却催促道:“跟她们费什么口舌，赶紧搬出去，要是触了老夫人的眉头，谁都担不起。”

令仪脸上挂着泪，声音却越加清冷：“触了老夫人的眉头你担不起，官府查下来，我怕你更担不起。”

那媳妇子高声道：“查什么？你个贱蹄子胡说八道什么？”

令仪道：“《齐律·人奴篇》中规定，凡家奴亡殁，需报官府，验过真伪，消除户头，方可发葬。你这般急急忙忙的做什么？莫不是人是你推下去的？”

那媳妇子厉声道：“你个贱婢，血口喷人。”

令仪道：“你最好莫动那尸身。怜儿姐姐要是自己死的，大家千好万好。她要不是自己死的，就算她只是个丫头，那也是要报官查验的，到时候，你就算浑身是嘴，恐怕也说不清楚了。”

那媳妇子不敢再去搬动尸身。令仪又道：“哭什么！你们这般哭她能活转过来还是怎样？惠然，你去，将玉笙居的丫头带几个过来，我倒要问问清楚，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转身就投井死了？琇莹，你去将大公子请到这儿来。珍儿，你回去，夫人那边随时可能传唤你，出了岔子就不好了。”

惠然、琇莹和珍儿都按照她说的去做了。那两个媳妇子听得要去请大公子，其中言语恶劣的那个心思深沉些，便想着赶紧给林婆子报个信，扯着另一个媳妇子快走几步去了。她却不知道，这会儿林婆子根本没有闲心管这头的事，宁心居的正厅里，正上演着另一出大戏。

沈钧儒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衣裳也没怎么穿齐整，一件本该端正严肃的深衣，因着未束衣带，胸前还敞开着一大片。正厅里一众女眷见到他这幅模样皆是满脸羞红，低了头连瞧都不敢多瞧一眼。

王老夫人因着不识得沈钧儒的缘故，指着他骂道：“哪里来的狂浪子弟，还不拉出去。”

墨砚牙尖嘴利地回道：“老虔婆，我家公子是什么身份，说出来吓死你。”

沈钧儒施施然地整理好了衣襟，墨砚对着外头喊道：“把那贱人压上来。”话音刚落，两个壮汉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进了正厅。

何氏一见那少女模样，吓得浑身瘫软。老夫人一见二人衣着就猜到事情恐有不对，但她好歹是经过一些事情的，强做镇定地道：“宏儿在外间待客，世侄不妨到外间去跟爷儿们吃几杯浑酒。”

沈钧儒冷哼道：“老夫人倒是个□□人，可惜，我沈钧儒却不是个慈悲的。敢算计到我的头上来，她还是第一个。人我交给老夫人了，至于怎么处理，均儒就不过问了。”说完，带着墨砚等人径直去了。

那少女瑟瑟发抖地跪着，衣服根本不是穿在身上的，而是随意裹上的，仔细去看，还有撕裂的痕迹，露出了大半个身子雪白的身子，脸上尽是羞愧，眼里不断地躺下泪来。

老夫人气得差点晕厥，林婆子伸手扶住了，在场众人没人敢出声。林馨然却道：“姑母，赶紧将厅上的男丁们请出去吧。这实在是不像样子。”

老夫人恨声道：“她们自己不要脸面，老身还替他们考虑什么？”

林馨然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柔姑娘已经是保不住了，姑母总得替其他的后辈们打算着些？这会儿王家的外人可还在呢。”

老夫人缓了缓，坐定了才道：“淑容，带着后辈们下去吧。让他们自己个儿活动活动。”

王氏心里把个何氏和沈柔嘉恨到了骨子里，面上却还是保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道：“是。媳妇这就带了他们下去。”

王老夫人和林馨然也识趣地告了辞。

何氏却不敢走更不能走，见沈睿也要走，一把拉住了，哭着道：“老爷，你跟老夫人求求情，救救柔儿啊。”

沈睿一把甩开她，不耐烦地道：“贱人，两个贱人，还有脸求情，我要是你们，就一头撞死了了事。”

沈昱虽然不怎么喜欢沈柔嘉，却也不愿意见到她那样狼狈，便准备让令仪去拿件衣物帮她遮掩一二，结果找了半天也没瞧见人，只看到烟儿立在院门外。他走过去问了令仪的去处，又吩咐烟儿去取了衣物送到里头去，才赶忙往水房里去找令仪。

令仪这会儿正满心怒气地站着，惠然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女子让人惧怕的很。令仪道：“她们真那样说？”

惠然道：“令仪，算了吧，我们凑些钱，将怜儿早些埋了吧，让她清清白白的走。回来的路上我头脑也清醒了些，就算问出来了又能怎样，怜儿的死，多半和二公子脱不开干系。咱们做奴婢的，主子让死让生，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嘛。”

令仪何尝不知道问出来了也没用。可是她心有不甘啊！怜儿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她的死一点儿也不惊天动地。可她见过了那么多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的死去，她救不了萧家，救不了父亲、母亲、救不了逃亡路上遇到的那些流民，只能像个丧家之犬一样躲到这沈府里头。现在，连曾经对她好过的女子投井惨死了她都不敢帮着查明真相吗？那她萧君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苟全性命吗？

“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父亲给她取名君桐，不就是希望她做个和乐宽厚的君子吗？这世上又有哪个君子会冷漠如斯？暴露了又怎样？她是萧君桐，荥阳萧氏的后人，寒山才子萧秉文的女儿，萧君桐，可以负重忍辱，却绝不能如此苟且！

惠然惊讶地发现，令仪身上的气质正在慢慢地发生改变。一样的衣裙，一样的发饰，却仿佛全然换了个人。身姿凌厉，一双瑞凤眼里目光清朗而萧肃，她随意地站着，都像是一幅绝美的画，让人情不自禁地去注目，去追随，甚至去膜拜。

这才是真正的萧君桐。那个十二岁着深衣，束峨冠，于荥阳金谷园中清谈高论的萧君桐。

门房之外，沈昱一脸痴迷地看着，这一刻，他是如此清醒地认识到——令仪，比世上的任何人都要好。好到，让他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