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旭见到令仪的时候,脑海里只浮现出曹植《洛神赋》中的那句描绘女子姿容品貌的千古名句“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就算他心里极爱慕琇莹,却也不自觉的为之倾倒,这份倾慕,不掺杂男女间的情/欲,只是一个人对极美好事物的纯粹的迷恋,也难怪沈昱会看得呆了。这样的风华气度,却出现在了一个婢女身上,是极不合理的。
令仪向沈旭执了重礼,道:“陋室草屋,本不该让贵人踏足,只是我等身份鄙陋,也没有一处地方肯安置怜儿的尸身了。屈就了大公子,委实不安”
沈旭还礼道:“君子处陋室,犹如处厅堂,姑娘言重了。”
令仪又向着惠然道:“再去请,就说大公子在这儿等着。”
惠然下意识的服从了,竟然忘了去问沈旭的意见,就直接出去了。
沈旭心理更惊,要知道,他学的是君子礼仪,虽然君子一贯讲求和而不同,处事也淡然温和,却绝不是能让人忽略的存在。就算是和沈钧儒那样身份的人走在一起,也是并肩而立的存在。但这一刻,惠然竟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一般,不说惠然,就连一向以他为中心的琇莹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令仪,更不用说痴呆的沈昱了。
令仪向着沈旭盈盈拜倒,道:“怜儿死得冤枉,让她清清白白的走吧。”
沈旭看着她,平静地问道:“值得吗?”
令仪知道他在问什么,也平静地道:“值得。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沈昱眼中的嫉妒快要翻出浪来了,重重地咳了一嗓子,令仪回头冲他嫣然一下,道:“你来了。”
沈昱脸颊突然羞红,不敢去看令仪,心尖子扑通扑通地乱跳个不住。却听得令仪道:“你去大管家那儿走一趟,就说大公子的吩咐下来的,让他去置办一副好的棺木来。”她指使沈昱很顺手,沈昱执行起来也很利落,仿佛两人平日里就是这般相处的。令仪又道:“我听怜儿说过,她姑妈在后厨房当差,琇莹姐姐也去请了来吧。”
琇莹叹了口气道:“她那姑妈,惠然刚刚才同我们说了,拿了林婆子给的十两银子,就不打算过问了。”
令仪道:“那也要去请过来,人走了,总得有亲人送一遭,才算完整。”
琇莹去了,水房里就剩下沈旭和令仪两个人并怜儿的一具尸身。令仪道:“大公子肯定想象不到吧,十两银子,就能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随随便便地安葬了。我以前也想不到,十两银子,换做从前,还不够我一件衣裳上的一朵花儿呢。”
沈旭道:“世道如此,旭也无能为力。”
令仪道:“世道?什么是世道?世道难道就是高门士族日日笙歌,寒门饥民流离失所?”
沈旭道:“姑娘妄言了。”
令仪心头冷笑,想着:“妄言?从前的萧君桐或许会,今日的萧令仪却不会了。见得太多,经历的太多,她早学会了什么时候该三缄其口,什么时候该装傻充楞,只是,到底她是萧君桐,做不来完完整整的萧令仪。”
沈旭道:“沈旭唐突,请教姑娘姓氏。”
令仪道:“哪里还有姓氏,大公子莫不是忘了,夫人替我赐名云巧,公子又改赐令仪。”
沈旭恭敬地执了书生礼节,道:“圣人有训,君子之责,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又如姑娘所言,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旭虽不敢妄比古仁人,却也有一腔热血。今日之事,定让怜儿姑娘清清白白的走。”
令仪郑重地拜了他,道:“公子大义,令仪替怜儿多谢了。”
等惠然领了玉笙居的丫头进来时,见到的就是两人互相执重礼的情形。令仪见到惠然来了,又向她身后的三个丫头行了礼,才道:“我有几句话要问几位姐姐,希望你们能如实相告。”
三个丫头原是不甘愿来的,本想着给问话的人来个一问三不知,这会儿见到了令仪,却也不觉得如何讨厌,反而有股说不说的复杂感来。她们这些人,都是有家无处归的人,性命本就如浮萍草芥般微贱,这会儿却有另一个人,愿意为着这群微贱的人讨问一个说法,心里总是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凄凉和羞于言说的羡慕。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丫头道:“我们当不起你这样的大礼,要问什么你就问吧。怜儿平日里虽说嘴快了些,也得罪了一些人,但这会儿人死了,也没有谁会记她的不好。”
令仪道:“怜儿姐姐昨儿还是好好的,只是回来的时候人有些恹恹的。你们几个都在玉笙居里头当差,可知道她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才会想不开投了井?”
三个丫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皆是一面惨白。还是那个年长的道:“既然大公子都在这儿了,有些事也是瞒不住的。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这一院子的丫头,各个都是跟了二公子的人,怜儿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有些痴傻,觉得二公子待她比别个稍微好颜色一点,就想着日后开了府,能抬个姨娘什么的。”
沈旭脸色阴沉,怒道:“荒唐。”不知道他是在说沈韬荒唐还是怜儿荒唐。
那丫头遭吓住了,令仪安抚着道:“你继续说,后来呢?”
那丫头不敢看沈旭,只向着令仪道:“其实,早在四五天前我就觉得她有些不大对了。人恍恍惚惚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吓人的很。”
惠然哭着道:“这傻丫头,受了委屈怎么不和我们说,回了屋里居然还好好的同我们说笑。”
令仪心里也难受,又问道:“姐姐可知道她为何那样?”
那丫头迟疑了半天,才难堪地道:“前些天,公子结交上了林四公子。那……那……林四公子起先瞧上的是吟香,二人弄过了几回过后,林四公子就成了院子里的常客。大概是五天前吧,怜儿刚伺候完公子,那林四公子也摸了进去,后来……”
令仪一声断喝:“别说了!”眼中落下泪来。
惠然更是大哭不止。
沈旭面沉如水。
三个丫头战战兢兢的,令仪几乎是烦躁地道:“沈昱怎么还不过来?”
沈旭道:“去将沈韬和林绮君带到滴翠轩去。”又向着令仪道:“姑娘回去吧,那些个混账事,恐污了姑娘的耳。”
令仪知道沈旭插手了这事,多少会让沈韬和林绮君受到惩罚,但也是受到惩罚了。沈韬是主子,上有沈府护着,下有梅姨娘护着,更甚至,沈旭也不会让人伤了他的根基,毕竟是一父同源的兄弟。
令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向沈旭行了礼,道:“多谢大公子。”
沈旭坦然受了她的礼,让惠然留下来送怜儿最后一程,自己径直去了。
接下来就是些发丧的常规流程,琇莹带来了怜儿的姑妈,假模假式地哭了半会儿,便不耐烦地去了。沈昱来了后,说大管家让先将人停在水房里,等过了寿辰之后才能置办棺椁等物。几个丫头听了又是哭了半天,定了轮流守夜。沈昱因怕死人不吉利,冲撞了令仪,轮到令仪的时候,寸步不离地陪着。
沈韬果然如令仪预料那般,只挨了沈老爷几句训便完事了。令仪因怕那个年长的丫头遭他挟私报复,问过了那丫头的意愿后,同琇莹提了,让他去向沈旭讨了个恩典,将她调到了滴翠轩里头补了冬雪的缺。林绮君就更不用说了,林馨然颇得老夫人的欢心,林绮君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连训都没挨,只遭林馨然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过后依旧是胡天胡地的乱来。
珍儿说这些的时候,其他几个人又是哭了一场,琇莹道:“公子已是尽了力,你莫怪他。他这几日也是恹恹的,我瞧着心上又添了一层难受。”
令仪道:“不关大公子的事。有些债,总得有人还。”
匆匆忙忙,沈老夫人的寿宴本意是结识平卢郡的各色人物,结果因着沈柔嘉的缘故,一场寿宴办得极其膈应人。沈钧儒盛怒之下是直接压着沈柔嘉从外廊进的正房,那些个丫头婆子媳妇子,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全都见着了,这些人又最是嘴碎,是以当杨家、高家、谢家的人前来贺寿时,各个脸上皆带着隐秘的神色。尤其是那些个女眷,绵里藏针地试探着,老夫人当天就气得病倒了,王氏一连侍了数天的疾,又遭沈宏斥责数次,也差点倒下。
等老夫人好过来了,怜儿的尸身已经臭了。令仪难过地道:“我不该让她走得这样不体面。”几个丫头又抱着哭了数场,又等了两日,才来了几个身材壮实的婆子,用一口薄棺木装了了事。
送走了怜儿,令仪又回到了从前规规矩矩的样子,那个凌厉到让人不敢直视的萧君桐仿佛昙花一现般消失了。但沈昱却深刻的知道,那才是她真实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