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怕令仪难过，就每日变着法儿的装傻卖蠢来逗弄她开心。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向她汇报沈韬的最新动向，昨天被父亲训了，今天又遭兄长斥责了，学堂里也让夫子罚了种种事情不一而足，没将令仪怎么逗笑，倒将烟儿和冬雪两个听得捧腹不止。

令仪根本没闲心理会她，沈家为了掩盖沈柔嘉的丑事，生生逼着孤儿寡母的沈泽接了手，惠然绞烂了所有带梅花图案的东西，连着哭了数天才缓过来。林绮君为着一年后的人物品藻一事，也要借住在沈府，令仪向着沈昱冷笑着道：“他可真敢住下来，就不怕怜儿姐姐的冤魂大半夜的回来找他。”

沈昱让她一句话吓得瑟瑟发抖，哆哆嗦嗦地道：“你、你别胡说，真、真的会回来？”

令仪没好气地道：“你怕什么？怜儿姐姐要回来，也会第一个去找那两个混账算账的。”

沈昱见她神色还是冷冷的，拉了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劝慰道：“那个怜儿也算死得风光了，你就别挂在心上了。每日的这样子不快活，我瞧着伤心得很。”

令仪突然道：“公子，明年你是不是十五了？”

沈昱道：“我九月十八的生辰。”

令仪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想不想参加明年的人物品藻？”

沈昱经过这将近半年的相处，基本摸清了令仪的大部分性格。当这贱婢有理的时候，一贯的理直气壮，同他说话也是鼻子孔对着天的，可如今日这般拐弯抹角外加小心翼翼的姿态，就说明她接下来即将开口的话，多半存了一点点的利用心思在里头，但这心思又不重，便道：“你又打什么主意？”

令仪道：“你猜猜看，林绮君为什么好好的林家不呆，非要跑到沈家来住着？”

沈昱一听便知道了，这是准备找林绮君的不痛快，要拿他来作筏子呢。看来怜儿这事还没过去，估计兄长那边不痛不痒的惩罚没能让她解恨，心里头默默替那林绮君鞠了把同情泪。从私心里来说，他并不觉得林绮君和沈韬犯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罪，不过是睡了个丫头没防住让人投井死了而已，在沈家这样的门庭里，再正常不过了。不过这样的观点，就算他蠢死了也不可能说出来，经过怜儿这件事他算是彻底看清了令仪。这贱婢别看平日里一副什么事都淡然处之智谋过人的样子，一旦疯起来，比他那有几分书呆子气的兄长还要吓人。琇莹那回是一次，《夜宴图》屏风又是一次，怜儿这次就更不用说。他心里每天担惊受怕的，这贱婢却当个没事人一样。但同时他又不敢不做这筏子，要不让她出了这口气，不知道还要闹出什么事来。

沈昱道：“你到底想干什么，直说了成不成？”

令仪又是端茶水又是摆果碟，极殷勤地道：“明年东宫开府，太子议政，按照规矩，要配置散骑侍郎四人。照我的判断来看，沈钧儒到平卢来，给老夫人贺寿是假，暗中留意人选才是真。”

沈昱遭呛了一口水，咳了半天气才顺，不可置信地道：“你莫要胡乱猜测。”压低了声音，带着敬畏道：“太子需要个什么人还用跑到我们这犄角旮旯来找？京都魏州府什么样的人找不到？”

令仪道：“京都要是能找到，沈钧儒还用往这儿跑。林林四公子绮君，以贤孝闻名，好结交宾客，又生得姿仪俊美，在并州城里名声比你兄长还要响亮。沈钧儒该是为着他来的，而林绮君之所以好好的林府不呆，跑到平卢来，也当是为着沈钧儒。”

沈昱觉得自己跟不上令仪的脑子，问道：“你有什么依据？”

令仪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同我说过，沈钧儒最开始定下的行程是在平卢暂住几日，立马转身去并州。”

沈昱仔细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令仪斩钉截铁地道：“这便是了。”

沈昱道：“是什么？”

令仪拿小手指敲着桌面，道：“沈钧儒最开始的确是为着林绮君来的，但中途出了点意外，他碰上了你兄长，沈旭的才华远远胜过徒有虚名的林绮君。”

沈昱问道：“令仪你说清楚了，我还是听不懂。从最开始说，怎么沈钧儒就一定跑到咱们这儿来找什么、什么郎的？”

令仪道：“这件事比较复杂。得从永嘉南渡说起，永嘉五年，历经了八王之乱的健康城还没喘过气来，鲜卑和羯人就南下了。晋军拼死抵抗，死伤数十万，白骨积野，哀鸿遍地。士族带着家眷大量南迁，几乎算得上是仓皇逃窜了。到了南方后，司马氏政权羸弱，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相继登上政治中心。到了东晋末年，陈周二家又起，拥兵自重，废司马氏自立，就是今天的陈齐二国了。”

令仪见沈昱似懂非懂，又道：“从士族南渡开始，无论是东晋的司马氏，还是现今的齐陈二国，都面临着一个极其尴尬的局面，那就是士族远远大于皇权。无论是前朝的王谢二族，还是现今齐国的高、杨、沈三家，士族手中的权利远远超过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

沈昱听得更糊涂：“这和沈钧儒、林绮君又有什么关系？”

令仪道：“齐国太子周淳，我有幸在金谷园中见过一面，那个人，就差将野心写在脸上了。”

沈昱道：“他都是太子了，还能有什么野心？莫非他想——”边说边指了指上头。

令仪笑着道：“胡说八道什么？亏你想得出来。”

沈昱悻悻地道：“是你说的他野心大的。”

令仪道：“周淳大概是想……”令仪停顿了一下道“大概是想收皇权，诛士族，灭陈国，挥师北进，驱鲜卑，最终还都健康吧。”

沈昱莫名觉得身上发麻。大概是男儿天性中的热血使然，他竟然不自觉的站了起来。令仪瞧着好笑，道：“你激动个什么”

沈昱尴尬地坐回来，吃了几口茶，掩饰道：“我还是糊涂的很。”

令仪也吃了口茶水，接着道：“周淳野心太大，那些士族又不是蠢的，怎么肯让他顺利地议政？他现在还是太子就已经这般了的心机外露了，要是坐上了那面北朝南的位子，凭着他的手段，还真有可能搬扳倒一部分士族。就算他是个庸才，可哪个又愿意给自己添堵，拥立一个处处找自己麻烦的人？是以东宫里头那位，日子恐怕过得还不如你顺心。散骑侍郎表面上是个不起眼的职位，可我不用亲眼见着也知道，那些士族们早已物色好了人选，就等着周淳往里头载呢？”

沈昱消化了半天她说的话，还是觉得朦朦胧胧的，又问道：“沈钧儒就是来替沈家找人选的？那兄长岂不是……”

令仪道：“沈钧儒是个孤臣。他是东宫的人，这一点，沈家将他看错了。他这次来，走得就是刘元甫这条线，其目的，就是替周淳选一个心腹。”

沈昱越听越心惊，问道：“那你想干什么？阻止林绮君和沈钧儒接触吗？我要怎么做？”

令仪眼光烁烁，道：“我要你帮着林绮君扬名。”

沈昱不可置信地道：“什么？你不是因为怜儿——”

令仪道：“我就是要他名动并州，要是能名扬天下就更好了。”

沈昱看傻子般看着令仪，道：“你不会是疯了吧？”

令仪道:“我已经让吟香问清楚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那几篇得了州府别驾青眼的辞赋，是他老娘林馨然找人代笔的。”

沈昱道：“你什么时候又跟那个吟香扯上关系了？就算他是个草包，我们把他那些丑事公布出来不就得了？让他颜面扫地不好吗？你不是一向最聪明吗？怎么还要去帮他？”

令仪道：“颜面扫地？只要林馨然还得老夫人欢喜，就算我们将他林绮君的面具给揭了，也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流言而已，到时候，他还是林家的四公子，不少吃，不少穿，照样过他的荒唐日子。怜儿姐姐让他们逼死了，凭什么他们活得好好的？”

沈昱遭她眼中的狠辣吓住了，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让他扬了名，他不活得更好了吗？”

令仪道：“想得美，我要送他，就送他到东宫里去。到时候，皇权士族倾轧，凭着他那草包脑袋，第一个就得被周淳抛出来。那个时候，我倒要看看，林馨然怎么去保她的好儿子？”

沈昱觉得令仪太可怕了，令仪戳着他的脑袋：“没出息，你怕什么？”

沈昱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怕。不怕的。只是、只是，是不是太狠了点？”

令仪道：“狠吗？他林绮君逼死怜儿姐姐的时候怎么就没半点恻隐之心？”

沈昱赶紧道：“我、我是站在你这边。林绮君咎由自取，是他活该。”

令仪笑着道：“算你识相。接下来你去接触他，吟香跟我说，他这段日子焦躁的很，那个替他代笔的先生辞馆不干了，正是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