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不敢反抗,道:“可是,我、我不会写辞赋啊。”
令仪道:“我会啊。你去同林绮君说,你也是个草包,暗中找了个代笔先生。说的时候要注意语境,要说得自然,不能刻意,说完后要装做是自己失言,要表现出懊悔不已的样子来。要让他来求你,记住,求一次不能答应,得求过了三次,你才能装作实在抹不开面子的样子答应他。”令仪又道:“你放心,你的辞赋我不会写得太过,咱们先积累点名声,明年人物品藻的时候你也去试试。你要在沈家立起来,他沈韬不是最在乎这点家产吗,这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啊,莫过于求不得了。”
沈昱几乎是落荒而逃,这一刻,他悟出了一个深刻的道理,这沈家,得罪谁也别得罪令仪。兄长也好,王夫人也罢,不过是表面瞧着凶狠厉害而已,这一位,面上不声不响地,背地里的下黑手的时候可是一点也不含糊。
接下来的日子就单调的多了,沈昱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着,大部分的时间在家塾里听先生讲学,将不懂的内容记下来拿给令仪看,再由令仪将夫子讲授的内容进行补充和扩展,多余的时间就拿出来去和林绮君凑近乎。晚上等大家都睡了,又偷点时间出来囫囵着看几页兵书。
要说也是沈昱倒霉,林绮君这人,仗着自己有点子身份,眼睛一贯是看在天上的,连沈韬都爱答不理,更不用说他。他一连往人跟前凑了数次,人家都爱答不理。后来见他实在殷勤,沈韬又在耳朵跟上说了些荤话,那林绮君心思便活络起来,居然惦记起令仪来,将沈昱气得半死,先头那点儿同情一下子就灰飞烟灭了,强压着狠揍他一顿的心思,继续舔着脸往跟前凑,前前后后共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总算完成了令仪交代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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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期间,令仪总共帮着林绮君代笔写了三篇辞赋,每一篇瞧着都比林绮君先前的好那么一点,但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怀疑。好好的让林绮君在平卢扬了次名。
这日重阳节登高归来后,沈昱找到令仪直接抱怨道:“本公子不干了,林绮君那个该死的混账和他那帮子狐朋狗友居然嘲笑本公子,说本公子是、是什么下里巴人。令仪,什么是下里巴人?”
令仪笑着道:“不是什么好话,你莫理会他。”说完,为了安抚沈昱,先倒了茶水给他,等他吃了几口过后,又去折屏后面抱出来一个粗瓷小坛子,刚开了封,沈昱便闻到一阵幽甜的酒香。令仪笑着道:“这是大公子去年埋下的菊花酒,今儿早上才让琇莹姐姐送了来,我专程替你留着的。”
沈昱一脸满足地吃了半碗,菊花酒味道清凉甘甜,就像令仪脸上的笑一样,一路烧到他心尖里去了。
那酒纯度不高,令仪也不拘着他,只管让他慢慢地吃着。见他吃得差不多了才道:“这东西不多,留半坛子出来,晚上的时候你去看看姨娘,陪着她吃几杯吧。”
沈昱见她脸上还是淡淡地笑着,眼里黑沉沉的,一下子就觉得口里的菊花酒没了味道,他也倒了一杯给令仪,道:“我陪着你吃一杯,好不好?”
令仪饮酒有种说不出的洒脱,一杯完了,笑着道:“滴翠轩在赏菊花,你要去看看吗?”
沈昱道:“黄黄白白的,有什么好看的,不去。”说完,拉了她的手道:“本公子陪着你。”
令仪戳着他的额头道:“没出息。”说完,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沈昱也不说话,两人就这般静静地坐着。外头节日氛围正浓,赏菊花的,登高的,插茱萸的,做香囊的,饮菊花酒的,写辞赋的,参加戏射游戏的,整个平卢郡仿佛连温度都是滚烫的。只有令仪一个人,眼中有泪慢慢地落了下来。
沈昱知道眼前的女子在无声地哭泣,可他什么也做不了。她是那样的高傲,连落泪都不肯在人前。又是那样的可怜,在这个人人都欢喜的日子里孤身一人。
过了很久,令仪才转过来,脸上还有一点点的泪痕,神色却好了许多。她略带俏皮地问道:“公子收到了多少个香囊?”
沈昱道:“什么东西?”
令仪吃惊地道:“你没有吗?”
沈昱不解地道:“什么我没有?”
令仪笑得很开心,道:“说了你不许生气。重阳节除了登高和菊花酒之外,最有意思的活动就是互赠香囊了。将茱萸切碎,装在香囊里头,赠给自己的知交好友。”
沈昱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问道:“你收了几个?”
令仪道:“也没几个。”
沈昱不死心地道:“没几个是几个?本公子要知道。”
令仪偷偷看了他一眼道:“也就、也就九个,很少的。”令仪说得真是实话,从前的萧君桐,一到重阳佳节,萧府门口全是排着队等着送香囊的男男女女。
“令仪妹妹说错了,是十一个。”话音一落,一身草青色衣裙的烟儿和冬雪矮身进了屋。
冬雪将一个做工精细的藕荷色香囊拿给令仪,道:“多谢你了。”令仪知道她说的是将她安置在院子里这件事,便笑着收下了。
烟儿道:“我才不想给她呢。这是个懒货,只有她收别人的份,你见过她送出去半个没有?”
冬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双笨手,补个衣裳都能看出针脚来,指望她做个香囊出来,她敢送,我可不敢收。”
烟儿也将一个绣缠枝金菊的小香囊塞给了令仪。两人向沈昱行过礼,又说说笑笑地出去了。
沈昱一张脸黑成了墨碳,道:“她们两个眼瞎了不成?本公子坐在这里没看到吗?”
令仪想笑又不敢笑。
沈昱满脸嫉妒地看着她手中的香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把你今日收到的全拿出来给本公子看看。”
令仪跑到折屏后头抱出个半旧的木头匣子,打开了推到沈昱跟前。沈昱冷哼一声,捡出个红缎绒线绣卷草纹的问道:“这是哪个送的?”
令仪道:“琇莹姐姐的。”
沈昱又捡出个彩绣云纹的问道:“这个呢?”
令仪道:“吟香给的。”
沈昱接着捡出个青缎绣杏花纹小香囊问道:“这一个呢?”
令仪道:“惠然姐姐的。”
沈昱又是一声冷哼。将那几个都扔回匣子里,自己气鼓鼓地坐着生闷气。
令仪推了一下他,将一个绣工粗糙的鸭黄色小香囊塞到他手里,道:“莫要生气了,这是我做的,给你了。”
沈昱惊喜非常,拿在手里细细翻看,扁着嘴道:“这上面的花样儿怎么没那几个好看?”
令仪一把夺了过来,恨恨地道:“活该你没有人搭理。”
沈昱总算没笨到家,拉住了令仪各种告饶求情,许诺了好些好处,才哄得令仪重新将那香囊给了他。喜滋滋地挂在身上,就要出去找人炫耀。
京都魏州,因着是重阳节气,男女老幼皆携伴登高远望。极目而去,只见魏州被高大巍峨的护城墙团团围住,护城墙又将都城分隔成内外两城。护城墙外,渭水宽广浩荡,奔涌而去。自渭水往东约一百三十多里,四明山清寒苍翠,藏着最大的皇家猎场——东山猎场。再往东,就出了魏州城的范围,进入幽州的地界了。
护城墙内,又是另一番风物。护城墙自南而北共置十二门,南面三门为主要交通枢纽,楼高两层,去地二十丈。东头第一门为建春门。自建春门进,往北走,便是魏州的主干道——宏恩街。宗庙、衙署等分布在大街两侧。一直往里走,人兴物阜,楼宇林立,便是到了高门士族聚集之处了。兽头大门,朱漆绿瓦,斗拱飞檐,门口着黑色短褐身材雄壮的汉子,无一不昭示着士族的威严与尊贵。
宏恩街再往北走,大概走到正中间的位置,便不能再往里走了。齐国皇宫威严肃穆,朱墙金瓦,将魏州城分隔成两个世界。寻常百姓是不能在宫门前逗留的,只有那些士族子弟或者外出采办的宫人,给守门的将士看过腰牌过后才能进去。
平昌门,皇宫的南大门。因着正对着宏恩街,出入往来人员最是繁杂。沈钧儒是太子詹事,同守门的参将早就熟悉了,不过是象征性的问过几句话后便放了行。他一路往北,穿过长长的甬道,折而向东,又行了半天,方才来到一座气宇轩昂的宫殿门前。那宫殿鎏金铜瓦,梁柱涂金,飞檐斗拱交错,好一派器宇轩昂之象。
沈钧儒由一个小内侍领着一路往里走。他虽然来过无数次,却还是不敢抬头乱看,又走了大约一刻钟,穿过无数布局精巧的殿宇台阁,才到了今天的目的地——承明殿。齐国太子周淳接见臣子的地方
沈钧儒向着周淳行过五拜三叩头的君臣大礼,听得高位上的人声音平淡的让起,才敢站起身来。即便站起来了,也不敢站直了,而是微微含着腰的。
周淳似乎心情不大好,冷淡地道:“均儒此番到并州,可有什么收获?”
沈钧儒恭敬地道:“微臣此番前去,收获不小”
周淳道:“说来听听。”
沈钧儒道:“林氏子弟绮君,据臣所查,当是个可用之才。”
周淳停了一会儿才道:“均儒看人一向准,那便定了林绮君吧。你给刘元甫去一封信,明年并州的中正评议,让他想办法使一使力。”
沈钧儒道:“是。”斟酌了一会儿又道:“臣去并州,还遇见了一个人,也算得上是个可造之材。”
周淳微微感兴趣,道:“能入均儒之眼,倒叫本宫也好奇了。”
沈钧儒道:“平卢沈家的大公子,沈旭。”
周淳沉思,道:“沈家?和你有些干系?”
沈钧儒突然跪下来,向着周淳道:“殿下,均儒自从决定跟随殿下,便再也不是什么沈家公子了。沈钧儒,只是殿下您的臣子,哪怕只是一介孤臣。”
周淳心下动容,从雕山水的围屏座椅上站起来,一步步走到沈钧儒跟前,亲手扶起他道:“均儒,本宫并无此意。你的忠心,本宫从不曾怀疑。”
沈钧儒道:“殿下是遇上什么难事了吗?”
周淳冷笑道:“本宫只要还住在这东宫里头,便每天都是难事。没什么好说的,说出来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不提这些烦心的话头了。倒是均儒你,并州之行,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没有?”
沈钧儒便捡了些并州的风物人情讲给周淳听,见周淳兴致缺缺,便想起沈府里头的事,无意识地道:“还有一桩趣事,沈家老夫人过寿,几个丫头合力绣了幅《夜宴图》出来。图上的人物建筑皆是栩栩如生。尤其是图上的几个女子,隐隐然像是有殿下书房里那幅美人图的风致。”
周淳笑道:“均儒说笑了。我房里那副美人图是那人亲笔所绘。世上的那些庸才,又怎能同她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