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周淳
重阳过后,齐国相继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九月十八日那天,高皇后在正阳宫宴请宴请了魏州城一众大小官员的家眷,言语间有意无意的露出太子即将行冠礼的口风,那些个士族高门家的主母,无一不是人精,一回到家里,就赶忙去将自家野到没有规矩的女儿抓回来,扔给教规矩的嚒嚒,让好生严厉地教导。一时之间,魏州城的高门贵女们,在内心深处将周淳咒骂个半死。
第二件大事,便是安生了六多年的北方边界出了岔子。鲜卑人终于忍不住了,派了一小队人马试探性南下,结果没想到齐国大将军高怀祖根本不在营中,齐军无人统帅,成了任人肆意收割的稻子。等变故传到魏州时,举国哗然,整个青州已经并入鲜卑版图了。
宁德帝连发数道诏书,斥责高怀祖渎职,又火速从荆州、冀州、雍州三地调兵,升原右副参将高怀武为三品上将军,暂领军中事物,并命原左副参将高怀秀押解高怀祖进京。
魏州,东宫承明殿。周淳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高位上。
他的下首,左边是沈钧儒,右边是个一身武将打扮的青年男子。那男子向周淳禀告道:“殿下,臣已经查清楚了。鲜卑人进攻的时候,高将军他——他——”
周淳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愤怒道:“他在干什么?你只管说!”
那人道:“禀殿下,高将军他——”眼一闭,直接道:“他在青州府的花楼里同知州大人竞买一个花娘的初夜。”那人一口气说完,怕承受不住周淳的怒火,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周淳冷笑道:“好!好!好!这便是我大齐千挑万选出来的将领!”他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一把扫落了旁边几案上的一整套白瓷茶具。
一屋子的人全都跪了下来,沈钧儒道:“殿下息怒。”
周淳问道:“大理寺那边预备怎样判处高怀祖?”
沈钧儒不敢回答。
周淳道:“连你也不敢回本宫的话了吗?”
沈钧儒道:“高家太老夫人和老夫人昨天连夜进了正阳宫,皇后娘娘今天一大早便跪在兴德宫门前脱簪请罪。高大人今早也没有上朝,带着高家众人,无论男女老幼皆素面素服,面南而跪。说是替下了大狱的高将军请罪。还有,杨沈两家也都上了求情的折子。”
周淳冷笑道:“请罪,他们这是在威胁父皇。还有什么话没说完的,一道说了。”
沈钧儒道:“臣和赵将军来的时候,陛下释放高将军的谕旨已经发往大理寺了。”
周淳一下子松了身子上的劲,颓然地坐着。
沈钧儒和赵世龙不敢出声,皆是惶恐地跪着。过了好久,周淳才一字一字地道:“青州,统郡国六,县三十七,户五万三千。我大齐地域本就狭小,他高怀祖犯下如此渎职大罪,竟然还能安然无恙的从大理寺走出去。周淳愧对那些在青州浴血奋战的将士,更愧对青州百姓。”说完,眼中竟滴下泪来。
沈钧儒和赵世龙眼中皆有泪光泛出。
周淳句句泣泪地道:“本宫实在是不懂,高家于她而言就那般重要?她的眼界就那样狭窄?那是青州啊,是□□爷好容易打下来的疆土,那些让人肆意屠杀抢掠的是我大齐的子民。高怀祖该死,高瀚文也该死,那些挡在齐国面前的高门士族统统该杀。”
沈钧儒和赵世龙知道他说得是谁,却不敢回答。整个承明殿一时间寂然无声,只有青年储君的悲愤和不甘像一记炸雷,响在沈钧儒和赵世龙的心头。
两人齐声道:“臣誓死追随殿下。”
平卢郡,沈家。
无论魏州城的风云如何变动,沈昱依然每天优哉游哉的和令仪过着小日子。那个令仪亲手绣得小香囊,被他高调地挂在腰间上,虽然遭了无数人的嘲笑,也坚决不肯取下来。
时间总是很快,在沈家草草置办了沈柔嘉的婚事过后,转眼就是冬天了。又在沈昱偷偷看兵书遭令仪发现了,帮着他默出了《孙子兵法》、《吴子》、《太公六韬》这三本书,等沈昱将《太公六韬》粗粗看完,时间又到了第二年的季春时节。距离三年一度的人物品藻已不足两月的时间了。
这半年多来,沈昱长高了不少,脸庞慢慢地退去了一些少年的稚嫩,轮廓越加硬朗起来。随着他一天天认字知礼,整个人收住了从前的粗糙和浮华,仿佛一点一点透出君子端方的意味了,但只要一开口说话,身上属于沈昱的那股子蛮气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这日,令仪刚从王氏处回来,便被沈昱一把拉住了,焦急地道:“母亲找你过去做什么?”
令仪道:“没什么,不过是例行问话罢了。”边说边不着痕迹地揉了揉酸胀的膝盖
沈昱冷哼道:“她能有什么好话?下次她再单独叫你过去,你打发个人来叫我。”
令仪嘴上顺从的答应着,却并不准备这样做。沈昱性子急,王氏又占着嫡母的名分,要是因着她的缘故冲撞了王氏,吃亏的还是沈昱。
沈昱还想叮嘱令仪几句,令仪不爱听他啰嗦,一把将他拉进正厅,让他坐下,自己也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沉思了片刻道:“公子,还有两月就快中正评议了,你可有什么打算没有?”
沈昱闭着嘴不言语。一年多的时间,足够他从一个阴郁的沈家三公子成长为一个半大的少年郎,更足够他清醒地认识令仪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无意识地对着令仪好,觉得那个被人抢走了东西的少女有些可怜。后来慢慢地,他有点喜欢这个丫头了,聪明,长得又好,还处处替他打算,他的想法很简单,等将来他长大了,娶一房门当户对的妻子,分了家,手里有了点钱财和地产,再想办法将姨娘从小院里接出来,纳了令仪作妾,在沈家过完这一生。
什么时候变得呢?大概是去年的夏天吧。他见到了最好的令仪,也猜到了最坏的结局。令仪对他从不设防,要打探她的身世并不难,美人图、金谷园、郭泊君、陈文赞,凭着这几个名词,他拆开了一个个去打探。陈文赞和郭泊君是令仪的仇人,他就重点往这个方向去问。金谷园似乎是令仪家里的地方,美人图他不确定,便偶尔装作无意地提一下这个名词。然后他就得了很多零零碎碎的信息,但很快,他就将将这些信息拼凑完整了。
荥阳萧家,在永嘉南渡前就是士族大家,永嘉南渡后,一度沉溺。后来,齐陈二国并起,萧家投靠陈国君主,立下赫赫战功。萧家一共出了三位将军一位皇后。而他的令仪,父亲是萧家第四子,名垂士林的寒山才子萧秉文。
那个时候他还浅薄得很,整日惶惶不安,总觉得陈国的军队下一刻就要冲进带走他的令仪。他从来没有如此惧怕过,陈国,郭家,这些是从前的沈昱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是这半年来他每时每刻都在想。越想越不安,越想越绝望。
大约是人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总会生出几分难得孤勇来。虽说令仪一直在跟他说,好好读书认字,到时候写几篇辞赋,等人物品藻的时候争取混个名分,便足够压着沈韬了,也足够他在沈家立足了。要是半年前的他听到这些话,肯定是高高兴兴的应了。可在知道了萧家灭亡的真相之后,尤其是他还打听到陈国人还在到处找寻令仪的情况下,人物品藻于他而言,显然是没有用了。
所以,当他听到青州沦落时脑子浮出的第一个想法是去投军。只有投军,他才可能快速地爬到高位上去,才能有足够的力量护住眼前的这个人。可这些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令仪见他发呆,只当他在担心两月后的人物品藻,便推了他一把道:“你莫担心。这大半年来,你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名声了,我着重研究了一下刘元甫这个人做事的章法,选了几个到时候可能涉及到的问题,剩下这两月,咱们重点演练一下。”
沈昱心不在焉地点头。
令仪又道:“就算到时候没邀请你也没什么。你还没及冠,等下一个三年就是了。”
沈昱吞吞吐吐地道:“令仪,我——我——”
令仪笑眯眯地看着他。
沈昱道:“算了,没什么。”
令仪嘟囔着道:“你这大半年来怎么变得奇奇怪怪的。”
沈昱道:“不要老是说我。母亲那边是怎么回事?”
令仪不屑地道:“还能怎么回事,两个月后就是中正评议了,这会儿她还不敢生什么大的事端。”说完,令仪像是突然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轻轻叹息了一声。
沈昱关切地问道:“母亲为难你了?”
令仪摇了摇头道:“你莫担心,我应付的过来。我只是、只是有点忧心琇莹姐姐。”
沈昱知道她将那几个丫头看得挺重,心里难免有点妒忌,却也表露出来,只是酸酸地道:“她有兄长护着,你莫要太过忧心。”
令仪乖巧地道:“好。”
沈昱看着她笑,眼光既宠溺又温柔。令仪遭他看得极不自在,装作生气地道:“好好的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你快去练字。”边说边站起来推着他往书房走。
沈昱反手去捉她的手,他们两个平日这般闹惯了的,令仪也没怎么躲。一双手莹白细长,居然生出一层薄茧子。
沈昱心里一时五味陈杂。从前的萧氏女君桐,这双手只握管笔,今日的令仪,却要做各种粗活。他沈昱究竟何德何能,当得起这样的人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