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玖,对不起,我也是身不由己。”严绛蕊给卫玖梳的是流云髻,沉默良久后又道,“……他对你有心。”
卫玖依旧没有接话,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出往日种种,他一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或许从当年在龙秋涧救她时开始,从两人看日出,从回京路上,平日里相处点滴……
“小玖,你别不说话。”严绛蕊可怜兮兮地瞧着她。
卫玖深深叹了口气,“可我们的开始,便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他是,我亦是。”
严绛蕊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他怕是早便知晓你一心向往的是自由,是那天高海阔,便是你我第一次相见时的那阙词,也是自由。可我从小便与圣上熟悉,他并非轻易动情之人……这些年,你看着偌大的后宫,他竟是顶住了朝堂之上所有的压力,从未同意任一女子进宫……”
不等严绛蕊讲完,卫玖便打断她,“严姐姐,我不怪你。”
她怕自己会心动,会心软。
她从不认为帝王会有真情。
她来到这里的那一日,便在防着他,怕他一句话,便将她这一世的家毁了,怕他随意定人生死,是的,她怕他手中的皇权。
从未曾想过,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与他有了这么多次的相处。
龙秋涧救下她,那般英姿,那般谈吐,与她大谈兵法之人,睿智机敏之人,她怎么会以为如此天真呢?
他对于当今圣上的故事,也知晓不少。那民间盛传的百步穿杨,智擒敌军将领,以三千兵力围剿三万乱臣贼子……
“小玖,我不该瞒你,我发誓只此一事我欺了你,再无其他之事,你别与我离了心……”
卫玖如何不知她的难处,皇命难违,谁能抗旨呢,严绛蕊待自己,是真的好,这个毋庸置疑,只是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
“严姐姐,我……”
“我懂,你别恼我就成,只此一事,我严绛蕊再无任何事隐瞒卫玖,若有,愿遭天打雷劈……”严绛蕊紧紧握住卫玖的手掌,连连发誓道。
“严姐姐!”卫玖厉声制止道。
严绛蕊自是知晓分寸,不愿继续戳她心事,转移话题道,“好了,今日之事,陛下也只是不愿你被人欺辱,只怕这事是有人故意找茬,早便安排好的,你可确定那暗害之人是蒋氏?”
卫玖点点头,没讲话。
她当然知晓,除了蒋氏,别无他人,只是她真的是不清楚,这蒋氏为何对她这般大的敌意,更是几次三番要置她于死地。
她自问从未做过侵犯蒋氏利益之事,即便从前是因着爹爹的官位,可这些年,爹爹只是个督军,算是外放,在那贫瘠的西北之地。而她也在即墨,并未在京城之中,跟二房众人并无任何利益冲突。
可这蒋氏却是步步紧逼,又是撺掇老太太给她许配人家,又是在回京路上埋伏人,卫玖的心头,对于蒋氏这些年的行为真的是无法理解,心道她得找个时机好好来探究一下这其中的缘由。
“小玖,你身上怎么在发烫?”严绛蕊惊呼道。
“严姐姐,我身体不舒服,我们能否提前回去?”卫玖不愿意回去面对那般场景,遂借口身体不适。
“嗯,陛下那边我遣人去应付,我先送你回去!”严绛蕊自是不戳破,兀自决定道。
秋风乍起,卷起残叶,马车缓缓行驶在青石板的路面之上,向着朱雀街方向而去。
自从知晓赵昶真实身份,卫玖的心情就没平复过。
渊熹苑也不再去,就连纸喻轩也不再光顾,只一味地窝在书阁之中,因为她不想让脑海中的这些杂乱光影影响自己心神,只一心扑在了书卷中,更是想用读书来麻痹自己。
可有时一日竟是连一册书都未曾读完。
江嬷嬷端了参汤进来,“姑娘,喝点参汤吧,老奴刚熬好的,此时效果最佳。姑娘午膳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酱瓜?咸蛋黄南瓜?红烧狮子头?翠玉锦囊?酥琼叶?”
卫玖却是兀自坐在桌前,瞧着窗外屋檐上不断滴落的雨滴,没有搭话。
倒是在一旁清扫的如画听到江嬷嬷口中不断出现的吃食,一个没忍住凑了过来,“今儿个天凉,要不我们吃锅子吧!姑娘?姑娘?”
江嬷嬷跟如画交换了眼神,如画又连唤了几声都没见卫玖答应,只托腮瞧着案桌上的书册。
如画本就平日里在卫玖面前撒泼惯了,这会子见她这几日都是如此模样,直接抢过了卫玖眼前的书册,拿起来,翻了几页,随即抱怨道,“姑娘,怎么近日总看着兵法?打打杀杀的,严姑娘送来了一些记录市井趣事的册子,姑娘可想看,奴婢给姑娘拿过来?”
如画的动作倒是把在沉思中的卫玖惊了过来,一脸茫然地瞧着身侧的嬷嬷和如画,竟是不知这两人何时在她的跟前,“嗯?怎么了?”
江嬷嬷也不多话,只将参汤放下,“姑娘,喝点参汤提提神,瞧你读书都累了。”
如画更是附声道,“姑娘,我们今日吃锅子可好,外面下雨,怪冷的,锅子热气腾腾的,再来点姑娘的桂花酿,想起来就不错!”
“嗯,好。”卫玖这两日精神确实不大好,还总走神,对于她们的安排更是只机械地接受。
江嬷嬷离开之时,又顿住了脚步,卫玖瞧着这几日江嬷嬷看自己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嬷嬷,有什么话你便说吧!”
江嬷嬷也不忸怩,“往日里姑娘总是教训如画她们,遇事有一颗平常心,姑娘这次怎的如此想不开呢!在即墨时,无论情况多坏,也从未见姑娘如此惊慌失措般,即便老太太为姑娘定下婚事,可姑娘依旧不紧不慢,轻松解决了,怎的这次姑娘竟是如此心神不宁,老奴倒是知晓一句,关己则乱。姑娘可以问问自己的心,老奴虽不知如何帮助姑娘,可老奴希望姑娘按着自己的心走。”
卫玖的心却是因为江嬷嬷地一席话,蓦然安静了下来。
是了,不就是两个人互相隐瞒各自身份成为好友,此前不知他的身份,即便有言语之中不敬不重,可不知者无罪,他断然不会追究。
而此时,他们互相知晓了身份,卸下伪装。
他是这天下的君主,而她只是他的臣民,她要做的便是对君王的俯首与忠心,如此而已。
万事一颗平常心。
不违法不乱纪不予这江山社稷为害,她怎么就不能有一份安稳的生活呢?
有家人,有亲近之人,有好友,有书卷,有故事,生活康泰,便是她此生所求。
一场秋雨一场寒,丝丝寒凉风吹进窗牖,卫玖打了个寒颤,江嬷嬷便折返回来将窗户关了。
卫玖被这冷风浸入四肢百骸,却仿佛是想通顿悟了一般,嘴角终于有了笑意,“嬷嬷,今日中午吃锅子,大家一起,再给今日当值的都准备上,暖暖身子,天气是越发的凉了。”
更是心情豁然开朗,素手焚香,烹了一壶花茶,静下了心。
自从蒋府之事,二房蒋氏是消停了。
也不怎么主动来招惹她了,可她被皇帝维护的事早便京中皆知,老太太将主意打到了她的头上,总是旁敲侧击着。
卫玖不愿烦恼,也不愿意提及,卫瑶更是在府中不断生事,正巧灵隐寺的明心相邀,卫玖便住在了璠云山下。
与明心的一番交谈,让她更是豁然明朗,不再执拗于心。
碧云天,黄花地,山映斜阳。
宁菀自从听到严绛蕊描述卫玖的烤鱼技术,自此念念不忘,这一日,两人硬是将卫玖给拉了出门。
秋日的山林,已有了清淡寒意,尤其在水源之滨,比其他处更是凉了几分,不待日落西山,如画跟紫萝已经早早升起了火堆。
这条在岩石间缓缓而流的溪涧,山泉汩汩,深潭鱼肥,是此前卫玖跟紫萝一起发现的,夏日时分,偶尔会来这里避暑。
几人已经搭好了架子,正放着卫玖调好的佐料。
严绛蕊可是馋了许多日子,只是这丫头,谁的话都不听,自是一番心思,愣是跟皇上冷战着,毕恭毕敬,恪守礼仪,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幸好陛下没给她出什么难题。
宁菀在一边看着,早就口水直流,可被人嫌弃手粗不仔细的她因为弄坏了架子,被责只能呆一边看着,不准动手,“哎呀!严姐姐,小玖,到底还要多久啊?好饿!”
“你午膳不是刚用过?”严绛蕊嗔怪似的好笑道,“怎地这会子就饿了?”
宁菀没接话,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只盯着卫玖手中的肥鱼,倒是一旁正在添火的宁府丫鬟道,“严姑娘,是主子今儿知道要跟你们来山中打野味,她是连午饭都不曾用,硬是饿着肚子奴婢们怎么劝都没用!”
“等会好了,第一个给你!”卫玖早就被她盯得浑身鸡皮疙瘩接道。
“小玖儿!你说真的!你可不准反悔啊!”
“好!”卫玖将手中的烤鱼在宁菀的鼻息间晃动了一圈,宁菀的鼻子翕动,更是被这阵阵香气所征服,“好了,小玖你想知道我哥哥之事,我都告知。”
卫玖这几日一直在思索着自己为何会将陛下那么根深蒂固地以为成宁樊,还每每如此信任,每次想到这些,卫玖便觉着这宁樊肯定也脱不了干系,可她想弄清楚之前许多事情,当然不能去问皇帝,所以便想到了宁菀的哥哥宁樊。
此处溪流,众多的大岩石中,卫玖挑了一块小巧光洁的坐了下来,翻转着手中肥鱼,鼻翼翕动,阵阵的香气,让人口舌生津。
几人嬉闹玩水,分吃烤鱼,如此,竟到了暮色四合时分,倦鸟归巢。
卫玖今日绑了麻花辫子,正临溪望着涧中游的欢畅的鱼儿,听到严绛蕊的呼唤,卫玖转头,却意外瞧见了那小径尽头的一抹身影,瞬间如被雷击中般。
高大颀长的身影,也站在路的尽头,向着她的方向。
君临天下,威严凌厉。
锦袍上的双龙戏珠刺绣,即便隔着距离,也清楚地向她昭示着那人的尊贵无双,帝王之威。
皇帝手札:
这蒋府,敢在孤的眼皮子底下,顶风作浪。
孤岂能善罢甘休!
霞光中,她脸上柔和的光,射进孤的心底。
她走向孤,挽着裙角,步步生莲,是晨雾薄暮中的精灵。
停驻孤的心头。
立后诏书已拟,即便她恼孤,气孤,可于此事。
孤不能心软。
嗯,顶多……顶多日后孤都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