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陆家老娘托了一位相熟的邻里带了话儿,说是主家留饭,教陆云儿与她爹自行解决。陆云儿便就着早起摸的鱼虾,热了馒头,随意整了两个菜,与她爹一同用了。
待转过正午,便是陆家老爹出摊的时候。
雨天的陆云儿,惯例不随她爹去茶馆坐的。只是替她爹灌饱水壶,送至门口,就折回了屋里窝着。
陆爹讲的话本子里,只有江湖。
陆云儿自小便憧憬着江湖。
陆娘却着实厌透了‘江湖’二字。
故而陆爹话本子里头那种快意恩仇,仗剑纵马的日子,陆云儿也只能是在家里头没人的时候偷偷体验。先去她爹书桌上搜寻了新写的草稿,顺道还偷沏了壶家里放了好久都舍不得喝的香茶。抱着这两样东西,再转道去了灶间。
陆爹的话本子,一招一式,向来讲的极其详尽精彩。陆家的灶房挺大,也正为陆云儿提供了方便。
灶房门后头那根黝黑的烧火棍,就是陆云儿的大刀。
灶间的烟火味儿,就着袅袅的茶香,再和上院子里头淅沥的雨声。
读至兴头,柴火夹杂着满屋子的灰尘当空劈下。
陆云儿一声大喝:
“呔,看刀来!”
……
不觉间,天色近晚。
陆云儿揉揉酸涩的眼,正起身准备回正屋去点灯,就听得外头院门在响,紧跟着就是一声唤:“云儿。”
听着那熟悉的大嗓门声儿,陆云儿就知道她娘准是得了个好价钱回来。
赶紧是高声应了:“灶房里,正准备烧饭呢。”
陆娘得了闺女的应声儿,反倒不急不缓的先去堂屋里点起了灯火。又在院子里头净了手,这才晃晃悠悠的往这边过来打下手。
陆云儿就趁着这个空档,将灶房里头摊开的那些话本稿子收拾好了,坐下来开始生火。
陆娘提了一捆大葱进屋来,搁在墙角,眼见陆云儿已将灶台里的火捅了开,便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哗啦啦的淘起米来。
“今儿娘去的那户主家,虽说是在乡下,却也离县城不远,有个把时辰就能回来。”陆家老娘手上淘着白米,嘴上的话儿也来了。
“那户的大儿子啊,你猜娘见了怎么着?”
见陆云儿盯着灶里跳动的火苗儿没吭声,陆娘自言自语的接着乐呵道:“嘿~,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就连娘这把老骨头呐,看着都心里头舒坦呢!”
陆云儿就听她娘在这儿拐弯抹角的敲敲打打,一个没忍住,脱口道:“娘,人家还小着哎!”
这下可跟捅了马蜂窝似的,陆娘提了口气儿,声音都高了八度:“小?小什么小?”
“隔壁那比你还小两年的玲儿,人家都是定了亲的!”
“还有后街的梅梅,人家娃儿都能下地跑了!”
“东头的小花,西家的二哈……”
陆云儿被这一连串儿的碎碎念砸的脑壳发疼。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她娘跟着了魔似的……
眼珠子骨碌一转。
陆云儿开始甩锅:“爹说咱家就我一个,不嫁了。”
陆娘高高低低抑扬顿挫的独特嗓门当即歇了声儿。随即,一声高吼如晴天霹雳般炸响:“什么?”
“爹说的,咱不嫁人!”
陆云儿捂着耳朵,学着她娘那般,中气十足的重复一遍。心里头却默默的为她爹祈了个平安大吉。
陆老娘满脸难以置信。
不过片刻,又跟明白了什么似的,忽而眉开眼笑:“还是你爹想的周全!”
陆云儿诧异。
陆娘笑盈盈地补充道:“嫁人太委屈了,还是寻个上门的好。还是你爹想的周全,以后怎么着也不怕委屈了咱家云儿!”
陆云儿其实挺佩服她娘的迷之脑补能力的。
“既然要寻进咱家门的,那就得是生的好看,读过书的,能挑能打,文武精通,世家公子的那般!”陆云儿想了一想,索性顺水推舟,快言补充道。
陆娘淘好了手上的米,连盆一起置入灶间的大铁锅内蒸着。
“放心,娘找的,包你满意。”
陆云儿在下面添了把干枯的柴禾,灶台的火焰腾起,呼呼作响。
“成,那您慢慢找啊~。”
弄好了灶间火,陆云儿起身,估摸着时辰,准备去茶馆接她爹回来。
“想当年,娘就是看上了你爹,可惜他这人啊,就是个死要面子的……”仿佛没意识到闺女的敷衍,陆老娘直接搬出了当年自个儿的‘亲身经验’来传授:“最后怎么着?还不是乖乖儿的上门来了!”
“你看咱家现在这日子,可不就顺心的紧嘛!”
絮絮叨叨间,连那显了皱纹的脸上都多了几朵红晕。
陆云儿可没心情在听她娘在这儿炫耀。
这年头,但凡读过些书的男儿,都誓死不当上门郎的。更何况是那些个世家贵胄养出来的翩翩公子哥儿?
也就她家老娘这般运气爆棚的,才碰巧逮着了她爹那般性子温吞的……
无奈摇摇头,这事儿,能拖一天是一天。
正神思着,忽而就听得梁上瓦檐一响。
房顶,有人!
陆娘随手抄起案板上搁着的菜刀甩手掷出。
生铁铸的刀身搁半空中打了几个旋儿,一声脆响击在梁上,力道却不减分毫,直直破檐而飞。
陆云儿浑身一震。
暗中窥视,来者不善……
四周皆寂。
大锅里蒸米闷着的水汽溢出,发出哧哧的轻响。
陆娘疾行几步出了灶间房门,借着墙边的柴堆,足下轻点,一个腾起,已是翻身上了房檐。
陆云儿下意识的跟着她娘往外跑。
本该轻柔无声的雨,不知何时竟是落的急了几分。
打在人脸上,冰冰凉凉的。
仰望着天际那一片的灰蒙蒙,陆云儿只觉着自己心跳再‘砰砰’的加速。
立在檐上的陆家老娘一番张望。片刻,纵身跃了下来,笑道:“怕是只耗子罢。”
“耗子?”陆云儿诧异。
陆娘却无所谓的摆摆手,又道:“不是要去接你爹么?这会儿雨越下越大,还不趁早儿的。”
陆云儿方才终于松了口气儿。
临晚的雨,确实是下大了些。
想起老爹临走时也未曾带伞,陆云儿折回堂屋去取了把油纸伞,这才出了门。
“路上当心。”
陆娘跟在后头嘱咐了。
“晓得了。”
……
雨天路上湿滑,不便于行。
等到陆云儿接回陆爹的时候,天色已然全黑了下来。
进得院门,恰巧碰上陆娘跟人在檐下侃话。
原是街头的王家婆婆过来买酱肉。
“孙儿馋的厉害。”王家婆婆满脸无奈的笑道:“见你家前头铺子一天都没开门,这便寻思着过来后面看看。”
陆娘一手扶着老太太,忙讪笑着陪了个不是:“今儿有私活,铺子就歇了一天。”
“外头私活再多,这铺子里的生意得顾着呐。”
王婆提了肉,又戴好了斗笠。边往外头挪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絮叨:“陆娘子倒不如跟你相公商量商量,前头铺子再雇上个伙计,也好教自个儿轻松些。”
门口进来的陆爹便笑着接了话上去:“雇,咱们明儿就雇。”
正欲出门的王婆见状,甚是满意似的点点头,又对着陆爹念叨了句:“年轻人,就该多疼娘子。”
这才颤颤巍巍的离了去。
陆爹但笑不语。
立在檐下的陆娘不觉间红了脸。
送走了王家婆婆,闩好了院门。
一家三口进了堂屋。
正准备开饭,就听得小院门儿又被人敲响。
陆云儿起身,出屋去开门。
却见是位年轻的公子,撑着柄竹伞,提着一札礼品立在门前。
这公子一身白衣,头束玉冠,身形挺拔如松,生的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甚是好看。
可惜那美如完玉的额头附着一块痂伤,有碍美观。
陆云儿不由看呆了几分:“不知公子,是…找谁?”
“今早是我失态,还请云儿见谅。”白衣公子开口道。
这声儿听着有些耳熟,陆云儿定睛细看,认出了那额头上的伤处:“是你啊神棍?”
眼前这位仪表堂堂宛如神祇的白衣公子,可不就正是早上那装腔作势疯疯癫癫的神棍嘛!
“怎么又来了?!”
陆云儿的声儿陡然拔高了八度。
“谁啊又来了?”一道高音响起。却是在屋里的陆娘也搁下碗筷出来瞧了。
白衣公子眼见陆家老娘亲自出来,赶紧搁下了手中的伞,深吸了口气儿。随即,提着礼盒,摆出一副标准到挑不出半点儿瑕疵的浅笑,冲着陆娘抱拳行礼:“在下楚应黎。”
“仓促上门,只来得及备了薄礼。还望伯母莫要见怪。”
话音未落,大礼献上。
陆娘脸上满是诧异。
陆云儿眉角不由抽了抽。
“知晓伯母缺个读过书的上门女婿。”楚应黎长袖轻甩,面带微笑,昂首挺胸,道:“看在下如何?”
夜色氤氲,翩翩公子,笑意盈盈。
时间,仿若刹那定格……
细雨打在檐间瓦上,沙沙作响,稍门上的灯笼烛光闪闪。
陆云儿回过神来,赶紧扯着她娘的袖口,小声提醒:“娘!”
陆娘自觉尴尬,讪笑着挽回道:“公子莫不是说笑了。”
“在下定会护着云儿一世安好!”楚应黎诚恳道。
“护着我家云儿一世安好?”
陆娘就愣了。
继而笑开,“我家云儿呐,自小一顿吃三碗,单手就能扛大刀,一掌能拍晕个人,不要旁人护的!”
陆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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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娘眼中的亲闺女……
楚应黎都惊了:这该是何等的厚脸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