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见底的天儿,寒暖恰好,冷热得当,却是阴雨绵绵不见停歇,直教人困顿的紧。
这日用罢午饭,陆云儿正窝在屋子里头倚着窗轩打盹儿,就听得她娘在外头院门口与人起了争执。
揉了揉泛酸的胳膊肘,出去屋门,正听见对面那领头的公子哥儿接着说道:“夫人莫要动怒。承景只是想知道,应黎口中所言的‘寻常生活’,究竟是作何解释?”
她娘便又怒气冲冲的骂了:“我们家里头又不开慈济堂,老娘管你什么承不承的!真要体验‘生活’的话,怎么不去那城外五里地的城隍破庙里,好好‘体验’上三两天?”
陆云儿上得前去。
楚应黎立在门外,正盘算着如何能借上陆家老娘的暴脾气,将这讨人厌的‘堂兄’给骂到打道回府……
刚回神儿来,却见他们家云儿竟也出来瞧热闹。忙作势打圆场道:“我看这陆家伯母今日多有不便,堂兄不若先去驿馆…”
那堂兄楚承景却是有些固执的。只对着楚应黎笑道:“应黎这是不给堂兄面子?”
楚应黎也同他敷衍性的笑了笑,嘴上道是:“万万不敢。”
陆云儿放眼打量过去,心下暗暗惊叹。
这堂兄弟俩各撑一柄竹伞,并排儿立在一起,一个是气韵脱俗,另一个则身着锦衣,俊秀儒雅,任谁人见了,都知他二人绝非寻常。
陆老娘这会儿也有些拿捏不住态势。
——先前听闺女特意叮嘱过的。这姓楚的神棍,看着是时不时的犯疯癫,却有底子叫出来‘他是那奸贼明王爷家的大世子’……
单就一个疯疯癫癫的‘世子爷’还好,可现下这莫名其妙的,又来一个?
世子爷的堂兄长,是该…怎么称呼来着?!
这厢正是两下为难。
那边的楚应黎不动声色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支招儿:“我这堂兄生来娇贵,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伯母只需将他领到前头铺子…”
陆云儿在旁小声插嘴道:“出了事儿你担着?”
“那是自然,我又怎敢坑害于你。”
楚应黎当即保证。
陆老娘便点点头,退后两步,让开大门。抬手招呼道:“公子请罢。”
一行人进得小院,通过堂屋侧边的小门,去了前头铺子。
转过午后,铺子上的生意略略稀疏,三位伙计也难得能有会儿清闲功夫。
千峰千叶正同那王生有一搭没一搭的侃着大山,忽而就见那陆家大娘,领回来了位正教他们恨到牙痒痒的‘大神’,后头还跟着他们家世子爷。
俱是心头一惊,正欲迎上前跪礼,却看他们家世子爷的眼神,又默默退开来去。
垂首敛目,以示恭敬。
倒是那黑小伙王生,难得一见这般风光霁月的公子哥儿能凑堆来,上下看的稀奇。
“王生啊,这位楚大公子说是也要来咱铺子上瞧个新鲜,你来给他示范一番。”
陆娘率先开口吩咐了。
王生愣了愣,有些受宠若惊:“就、就我?示、示范个什么?”
楚应黎眉目含笑:“就那一套切肉剁骨、杀鸡宰鹅的活计儿,随意拉出来给我家堂兄瞧瞧。”
王生顺从的应了声“是”。
便从一旁的肉钩上取了块排骨,置于毡板之上。尔后左手竹条压住,右手执起剁肉大刀来,手中动作上下翻飞,刀下骨肉沾血带汁,咔嚓作响。
不消得片刻,那整块排骨肉,就三三两两的落成了大小齐整的数小块儿。
刀功娴熟利落,美观自然。
就是场面有点儿…咳,甚是不妥……
楚应黎可是亲眼瞧着他那堂兄,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抖了三抖。
陆娘在旁也看的真切,忙讪笑着道:“这活儿看着也实在不妥当。不若请大公子移步,去堂屋喝茶?”
楚承景生来还从未见过这等粗俗残暴的活计儿,此番正是隔应的厉害。
难得这陆姓的妇人给送了台阶,也就顺势应下。连声道是:“甚好,甚好。”
楚应黎面不改色,唇角微弯:“粗俗活计,教堂兄见笑了。”
来啊,有的是法子恶心你!
忽而听得铺子外街道一阵喧嚣。
邻里有人高声惊呼。
“快去看啊,崔家铺子上打人了!”
楚承景正想出去外面透口气儿,便就带头提步,道是:“去看看。”
径直从商铺的正门往外行了去。
楚应黎暗暗叹息,只得随之跟上。
陆老娘生怕这大公子哥再给吓出个什么三五好歹来,赶紧随他出去盯着。
倒是趴在小门边瞧着的陆云儿,一听说是邻里崔家,也顾不得许多,三步并作两步的打铺子里穿过,亦是跟了过去。
……
细雨蒙蒙,随风捭阖。
巷口这家崔记糕点铺子前,早已是围拢好几圈的好事闲人。
陆云儿紧随她娘,跟着那堂兄弟俩,后头还拽上三位‘徒弟’,一同挤了进去。
来打人的是位五大三粗的汉子。一掌将那崔家掌柜的婆娘掼到了陈列糕点的架子上去,掐着脖颈子同她逼问事儿。
崔家掌柜的捂着肚子,斜歪在地上,疼的是直叫唤。
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楚应黎眉梢轻动。
正欲叫千峰去拦下,却不想楚承景身后的近侍齐威出手更快。直接飞身过去,变掌为指,手腕翻转间,瞬间封住了那汉子身上的几处大穴。
汉子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崔家婆娘这才捡回口气儿。
“你们因何事争执?”楚承景上前去盘问。
那崔家婆娘捂着脖子,浑身战栗,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玲儿她娘家的舅舅。”
楚应黎听得陆云儿忽而低声惊呼道。
“云儿识得?”楚应黎扭头去问。
陆云儿点头道:“玲儿同我是闺中好友。眼下这位崔家婶子,乃是她爹是另娶来的…”
楚应黎不由眉心轻蹙。
另娶,后娘啊……
“自打玲儿娘亲过世,崔家便同她舅舅杜家断了关系,不相来往。”陆云儿也觉着奇怪:“今儿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玲儿她舅舅怎会亲自上门来打人?”
楚应黎微微颔首,“那想必是有缘由。”
正说话间,又见一男一女两相前后的,从铺子后堂奔了出来。
男子身量高大,生的一副鹰钩鼻子吊垂眼,却是面色苍白,脸边凹陷,嘴唇泛着一圈极不正常灰黑,显然是中毒已深。
那女子正是崔家姑娘玲儿。
男子得见楚承景来,当即单膝跪地,神情肃然,口中道是:“齐阳见过主子爷。”
人群之中,不少相熟的邻里更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议。
这边人堆子里,千峰千叶兄妹俩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儿,皆是心头一震。
楚应黎神色不佳。
楚承景认出男子来,大惊道:“齐阳,你,怎会成这般模样!”
被称作是‘齐阳’的男子正要开口说明。
“堂兄据悉,齐侍卫自从那日晚间‘特地’来我这儿转过一圈后,便就彻底没了踪影,可着实是忧心的紧呢。”
楚应黎快步迎上前去,摆出标准化的三分笑意摆了满面。
“这不,此番竟是‘不辞劳苦’地亲自随我寻了过来。”
楚应黎笑了笑道:“究竟是为何人所暗伤,还望齐侍卫认真想清楚了。可莫要辜负…堂兄的一番心意呐!”
身后,二千兄妹的手,已是搭上了腰间随身兵刃的柄儿……
言辞不善,威胁之意,明目张胆。
齐阳自然是识得楚应黎的。
可眼下受制于人,下意识的便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了自家主子爷身边的兄弟齐威。
齐阳收到齐威眼神回复,略略想了片刻,迟疑着改口道:“属下、属下是被一伙江湖中人所伤。只因这群贼人实在歹毒,所用毒物太过猛烈,齐阳实怕惊扰到主子爷,便就暂留此地压制毒性…”
再又以头抢地:“齐阳办事不利,还请主子责罚!”
楚承景听得是心惊肉跳,连忙挥手道:“齐威,快去带他寻医师解毒!”
楚应黎则表示非常的满意。
——有眼色,识大体,甚好。
围观吃瓜群众一片唏嘘。
这姓楚的一帮子人,倒是相互间认起了亲戚。陆云儿也借机瞅了个空子,挤上前去。
“云儿姐,这,这究竟是…”崔玲儿看她过来,就像是瞧见了主心骨。
陆云儿正想跟她解释清楚了。
却不想那崔家婆娘这会子缓过劲儿来。眼见街坊邻居是越来越多,揪起自家男人,往地上一滚,就开始撒泼。
“没天理啊!这断了户的小舅子,竟然跑来教训我这命苦的婆娘了!”
“我这是日日夜夜念着你们大闺女早点儿成家立业呢,可你们这做的,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我这真真是好良言难救该死鬼,吃力不讨好呐…!”
崔玲儿的脸色当即难看起来……
崔家婆娘嚎的来劲儿,街坊四邻们也乐得看个开心。
一时之间,场面热闹的有些失控……
就这般闹腾了许久。
也不知是何人一声高喊,道是:“县令大人来了!”
人群纷纷退让,留出一条通路来。
陆云儿放眼看去,正见那身着官服,头戴的官帽的江平县令,在隔壁李家老伯的指引下,往这边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