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玲儿的记忆里。
她们家院子的檐角下,始终挂着一串古旧的风铃。
每当有风拂过,铜质的风铃悠悠晃起。是那不甚清脆的‘叮铃’声,染遍了她整个儿时。
那个时候,她娘还在。
她们家铺子里做出的糕点,香甜糯软,清爽可口。一锅蒸出,香飘满街,天天都能惹得慕名之人排起长队来。
她娘人能干。
不光糕点做的好,手上针线活计若是拉出去,也绝对抵得上绣庄一等的女工。论起性子来,更是温婉贤惠,不输名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家有女,十里八乡,争相登门。
她娘当初就是在一众青年郎君里挑来挑去,挑到最后,也不知怎就挑中了她爹这么个犯浑的……
她爹惯爱喝酒。
但凡喝醉,总是会说些胡话,干些个疯事儿。
每每喝的性子起了,就爱将她钳在高高的脖颈上,扛着骑大马。手上提溜着扫院子的大扫把,嘴里高喊着,‘冲啊!’
‘杀死那北边的蛮子啊——!’
一阵狂奔乱转,一番哇哇疯叫,小小的崔玲儿被旋的晕头转向,她爹自个儿也累到气喘吁吁。
檐下风铃叮叮乱撞,满院子的灰尘杂叶四处飞扬。
她娘可被气的不轻。
直背过身子去,偷抹着眼角的泪花儿。一遍又一遍地,同她细细教导道:‘玲儿生为女子,可要稳静踏实…’
——她爹与她娘,其实是合不来的。
崔玲儿自打记事起就知道。
可这本该‘合不来’的俩人,竟是出乎意料,奇迹般地,在一起‘凑合’了一天又一天。在街坊邻里的眼里,她们崔家,甚至还是教人无比艳羡的‘和美’之家……
后来,也不知是寻常的哪一日。
她爹喝过了酒,疯出门去,整晚整晚的都没再回来。
后来,她娘没了。
再后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女人,进了她们家的门。这个被她爹另娶进来的女人,不光占了她们家糕点铺子,占了她娘的屋子,就连她生下的那一双儿女,也慢慢占据了她在她爹眼中的位置。
再再后来……
她爹再也不会喝酒了。
她娘再也回不来了。
……
崔玲儿屋子的墙角处,埋着一只不小的红木匣子。
这事儿,她爹不知道。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匣子里的物什,是她娘自从她还没能走稳路的时候,就开始攒来的。明晃晃的银锭子,光华四溢的宝珠子,满满当当地塞了整个匣子。其间,甚至还有好几块闪瞎人眼的金灿灿……
前头铺子上的糕点生意,在那女人手里做的一年比一年萧条,崔玲儿也渐渐长了待嫁的大姑娘。
那女人眼巴巴地观望了许久,跟她爹草草一合计,便将她定给了后街沈家的老二。
这沈家老二向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具体生了个什么模样儿,崔玲儿也未曾见过。
只在沈家派人过门时,听那媒婆子拍着胸脯喜滋滋地介绍道:“沈二是个读书人,什么文质彬彬德才兼备的,自然不在话下。又曾被庙里的和尚批命过,此生定会得中状元公。崔大姑娘倘若嫁过去,再生上个大胖小子,将来呐,可就真真是享福的命了!”
媒婆收得红封,乐呵呵的打道回府去了。
崔玲儿却迷茫了。
——当真就这般…嫁了?
崔玲儿有过怀疑,也曾不止一次地自我劝慰过。
倘若就此嫁了,就能离开崔家。只要能离开崔家……
再倘若,那沈二当真就如同媒人婆子说的那般,正是个良人呢?
崔玲儿虽说不大懂得多少诗词。
可这日子,它总得过下去的……
……
崔玲儿的嫁衣,是打她豆蔻之年就开始绣起的。
取线,裁衣,描图,纹花。
精挑细选,缝了又拆,改了再改。
只想等着出嫁的那一日,能教街坊邻里,连同婆家亲戚都看得眼前一亮。
可惜就在方才。
沈家婆母带着一众姑婆砸上门来,直戳着她们家铺子门点名道姓,口口声声地指责她与人通奸戴绿。
与沈家的亲事闹出了篓子。
她后娘没本事出去与人互骂,便就带上那一双儿女,关起门来,冲着她撒火儿。争执撕扯之下,倒是将她屋里的桌椅杯碟,连同炕上被褥头枕,通通都给拎出来翻了个遍。
甚至连她压在箱子底的大红嫁衣,也被她那名义上的小妹借口着‘败坏她们崔家女儿的名声’,给撕成了一片片的碎布条。
眼看着那片片红色缓缓坠落地面,再被人那脚狠狠地踩上泥巴印儿。
崔玲儿其实也不觉着有多伤心。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能教眼底的泪水止住而已。
……
所谓的‘奸夫’,齐阳,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出现的。
那日,崔玲儿刚吹灭桌上的火烛,准备歇息。忽而听得有一重物自房檐之上跌落的声儿。
风雨声正大。
崔玲儿起初还觉着是自己困到犯了幻听。
却不曾想,刚刚躺下片刻,就又听得似是有人,微不可察地拍着屋子门。
崔玲儿怕极。
缩在被子里,也不敢出声儿。只等的外头的声儿停歇了,这才敢战战兢兢地下炕去瞧。
不料刚一打开房门,就见一身漆黑的男子正正往这边栽了过来。崔玲儿下意识的闪身避开,男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低吟。
崔玲儿打这之前,还从见过这般混在道上的……
下意识的张口就要大喊。
黑衣男子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股狠劲儿,直爬起身来,冲上前来,只手挟住了她的脖颈子。
“莫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命!”黑衣男子道。
崔玲儿心神慌乱,忙连连点头应下。
黑衣男子见她点头,这才松开手来。下一刻,竟又是软趴趴的滑倒在地。
崔玲儿吓的不轻,忙撒腿退开数步,缩回炕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这男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重伤,趴在地上,直到大半夜,也没再见着动弹。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崔玲儿睡不着,也放心不下。
犹豫许久,索性提着胆子下了地。却也不敢点灯,只借着窗外断断续续的闪电,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拿那扫炕的小笤帚,戳巴着将那他翻过身来。
男子脸上蒙着的面巾早已掉到了脖间。
屋外电光闪过,崔玲儿这才瞅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生的一副鹰钩鼻子吊垂眼,面相甚是凶恶。此番昏倒在地,不止面色异常苍白,那唇上竟是泛着一圈儿骇人的黑灰。
这是…中了毒的?
崔玲儿不懂得什么医药,更不晓得该如何去处理。——这事儿,不可声张。可三更半夜大暴雨的,街上药铺医馆又早就关了门的……
思前想后,都觉着总归不妥。
索性从柜子里再抱出来一床寒冬天盖的大棉被,兜头给给他罩了住去。
——眼不见,心不烦!
天公做怒,一夜大雨。
崔玲儿本是打定主意,等得天亮县老爷上衙之时,便去报官。
岂料这男子耐抗的紧,未等崔玲儿上衙门去,倒抢先一步醒转过来。
男子自称名为齐阳,江湖人士。
夜雨遭奸人围攻,一时不察中了暗器,身受剧毒,这才从檐上跌落。
黑衣男子齐阳来的突然,不许她声张,又还要托付她去药铺了寻些个解毒的药材。可她现下待嫁闺中,也不方便出门。总要寻些个什么借口……
崔玲儿想了半晌,还是点头应下了。
她娘曾说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今日暖阳融融,天朗气清。
东城中段的崔家糕点铺子前。
崔玲儿眼看着面前那位咄咄逼人的‘夫家婆母’,还有的她那缩紧脖子闷着声儿,跟只鹌鹑一样的亲爹,只觉着整个人都冷到了骨子里头。
她爹终是同意了将她送与沈家人去‘任意处置’。
原因是她那后娘往地上一滚,哭天喊地,扯儿女骂祖宗的,死活不愿去退沈家给过的聘礼银子。
双方协商一致,也就只差官老爷做个见证点个头……
崔玲儿跌倒在地,忽而就死心了。
这些年来,她究竟是在坚持些个什么?
究竟是放不下她娘活过的院子,还是放心不下她这个,有了新人就能把闺女丢出去,任人糟践的亲爹?
……
陆云儿今儿也算见识到了。
这天底下,还当真是有了后娘,就能再多上个‘后爹’!
忙冲着楚应黎使眼色。
——这等混账事儿,神棍你可莫判的糊涂了!
楚应黎自然晓得。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沈家小姑子却是有些心急,催促道:“崔家掌柜这当爹的都不说话了,大人您也快快定下罢。也好教我们拉着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去游街一番呐。”
楚应黎气极反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律法明文有定,岂容你等刁妇私自灭人性命?”
那沈家婆母张了张嘴,正想再辩解些个什么。
忽而见一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慌忙跑来,大声嚷嚷着冲沈家婆母报信儿道:
“阿娘,不、不好了!二哥他撑、撑不住,断气儿,走了!”
沈家三姑六婆皆是面上一惊。
在场之人纷纷愣住。
继而,一片唏嘘……
崔玲儿瘫在地上,手足颤抖,久久不能言语。
沈二,他、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