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2,崔玲儿
作者:夜渡灯      更新:2019-09-16 05:29      字数:3430

崔玲儿的记忆里。

她们家院子的檐角下,始终挂着一串古旧的风铃。

每当有风拂过,铜质的风铃悠悠晃起。是那不甚清脆的‘叮铃’声,染遍了她整个儿时。

那个时候,她娘还在。

她们家铺子里做出的糕点,香甜糯软,清爽可口。一锅蒸出,香飘满街,天天都能惹得慕名之人排起长队来。

她娘人能干。

不光糕点做的好,手上针线活计若是拉出去,也绝对抵得上绣庄一等的女工。论起性子来,更是温婉贤惠,不输名门。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杜家有女,十里八乡,争相登门。

她娘当初就是在一众青年郎君里挑来挑去,挑到最后,也不知怎就挑中了她爹这么个犯浑的……

她爹惯爱喝酒。

但凡喝醉,总是会说些胡话,干些个疯事儿。

每每喝的性子起了,就爱将她钳在高高的脖颈上,扛着骑大马。手上提溜着扫院子的大扫把,嘴里高喊着,‘冲啊!’

‘杀死那北边的蛮子啊——!’

一阵狂奔乱转,一番哇哇疯叫,小小的崔玲儿被旋的晕头转向,她爹自个儿也累到气喘吁吁。

檐下风铃叮叮乱撞,满院子的灰尘杂叶四处飞扬。

她娘可被气的不轻。

直背过身子去,偷抹着眼角的泪花儿。一遍又一遍地,同她细细教导道:‘玲儿生为女子,可要稳静踏实…’

——她爹与她娘,其实是合不来的。

崔玲儿自打记事起就知道。

可这本该‘合不来’的俩人,竟是出乎意料,奇迹般地,在一起‘凑合’了一天又一天。在街坊邻里的眼里,她们崔家,甚至还是教人无比艳羡的‘和美’之家……

后来,也不知是寻常的哪一日。

她爹喝过了酒,疯出门去,整晚整晚的都没再回来。

后来,她娘没了。

再后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胖女人,进了她们家的门。这个被她爹另娶进来的女人,不光占了她们家糕点铺子,占了她娘的屋子,就连她生下的那一双儿女,也慢慢占据了她在她爹眼中的位置。

再再后来……

她爹再也不会喝酒了。

她娘再也回不来了。

……

崔玲儿屋子的墙角处,埋着一只不小的红木匣子。

这事儿,她爹不知道。

她也从未与人提起过。

匣子里的物什,是她娘自从她还没能走稳路的时候,就开始攒来的。明晃晃的银锭子,光华四溢的宝珠子,满满当当地塞了整个匣子。其间,甚至还有好几块闪瞎人眼的金灿灿……

前头铺子上的糕点生意,在那女人手里做的一年比一年萧条,崔玲儿也渐渐长了待嫁的大姑娘。

那女人眼巴巴地观望了许久,跟她爹草草一合计,便将她定给了后街沈家的老二。

这沈家老二向来‘一心只读圣贤书’,具体生了个什么模样儿,崔玲儿也未曾见过。

只在沈家派人过门时,听那媒婆子拍着胸脯喜滋滋地介绍道:“沈二是个读书人,什么文质彬彬德才兼备的,自然不在话下。又曾被庙里的和尚批命过,此生定会得中状元公。崔大姑娘倘若嫁过去,再生上个大胖小子,将来呐,可就真真是享福的命了!”

媒婆收得红封,乐呵呵的打道回府去了。

崔玲儿却迷茫了。

——当真就这般…嫁了?

崔玲儿有过怀疑,也曾不止一次地自我劝慰过。

倘若就此嫁了,就能离开崔家。只要能离开崔家……

再倘若,那沈二当真就如同媒人婆子说的那般,正是个良人呢?

崔玲儿虽说不大懂得多少诗词。

可这日子,它总得过下去的……

……

崔玲儿的嫁衣,是打她豆蔻之年就开始绣起的。

取线,裁衣,描图,纹花。

精挑细选,缝了又拆,改了再改。

只想等着出嫁的那一日,能教街坊邻里,连同婆家亲戚都看得眼前一亮。

可惜就在方才。

沈家婆母带着一众姑婆砸上门来,直戳着她们家铺子门点名道姓,口口声声地指责她与人通奸戴绿。

与沈家的亲事闹出了篓子。

她后娘没本事出去与人互骂,便就带上那一双儿女,关起门来,冲着她撒火儿。争执撕扯之下,倒是将她屋里的桌椅杯碟,连同炕上被褥头枕,通通都给拎出来翻了个遍。

甚至连她压在箱子底的大红嫁衣,也被她那名义上的小妹借口着‘败坏她们崔家女儿的名声’,给撕成了一片片的碎布条。

眼看着那片片红色缓缓坠落地面,再被人那脚狠狠地踩上泥巴印儿。

崔玲儿其实也不觉着有多伤心。

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能教眼底的泪水止住而已。

……

所谓的‘奸夫’,齐阳,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出现的。

那日,崔玲儿刚吹灭桌上的火烛,准备歇息。忽而听得有一重物自房檐之上跌落的声儿。

风雨声正大。

崔玲儿起初还觉着是自己困到犯了幻听。

却不曾想,刚刚躺下片刻,就又听得似是有人,微不可察地拍着屋子门。

崔玲儿怕极。

缩在被子里,也不敢出声儿。只等的外头的声儿停歇了,这才敢战战兢兢地下炕去瞧。

不料刚一打开房门,就见一身漆黑的男子正正往这边栽了过来。崔玲儿下意识的闪身避开,男子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一声低吟。

崔玲儿打这之前,还从见过这般混在道上的……

下意识的张口就要大喊。

黑衣男子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一股狠劲儿,直爬起身来,冲上前来,只手挟住了她的脖颈子。

“莫出声!否则要了你的命!”黑衣男子道。

崔玲儿心神慌乱,忙连连点头应下。

黑衣男子见她点头,这才松开手来。下一刻,竟又是软趴趴的滑倒在地。

崔玲儿吓的不轻,忙撒腿退开数步,缩回炕上裹着被子瑟瑟发抖。

这男子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重伤,趴在地上,直到大半夜,也没再见着动弹。

窗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崔玲儿睡不着,也放心不下。

犹豫许久,索性提着胆子下了地。却也不敢点灯,只借着窗外断断续续的闪电,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拿那扫炕的小笤帚,戳巴着将那他翻过身来。

男子脸上蒙着的面巾早已掉到了脖间。

屋外电光闪过,崔玲儿这才瞅清了他的面容。

男子生的一副鹰钩鼻子吊垂眼,面相甚是凶恶。此番昏倒在地,不止面色异常苍白,那唇上竟是泛着一圈儿骇人的黑灰。

这是…中了毒的?

崔玲儿不懂得什么医药,更不晓得该如何去处理。——这事儿,不可声张。可三更半夜大暴雨的,街上药铺医馆又早就关了门的……

思前想后,都觉着总归不妥。

索性从柜子里再抱出来一床寒冬天盖的大棉被,兜头给给他罩了住去。

——眼不见,心不烦!

天公做怒,一夜大雨。

崔玲儿本是打定主意,等得天亮县老爷上衙之时,便去报官。

岂料这男子耐抗的紧,未等崔玲儿上衙门去,倒抢先一步醒转过来。

男子自称名为齐阳,江湖人士。

夜雨遭奸人围攻,一时不察中了暗器,身受剧毒,这才从檐上跌落。

黑衣男子齐阳来的突然,不许她声张,又还要托付她去药铺了寻些个解毒的药材。可她现下待嫁闺中,也不方便出门。总要寻些个什么借口……

崔玲儿想了半晌,还是点头应下了。

她娘曾说过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

今日暖阳融融,天朗气清。

东城中段的崔家糕点铺子前。

崔玲儿眼看着面前那位咄咄逼人的‘夫家婆母’,还有的她那缩紧脖子闷着声儿,跟只鹌鹑一样的亲爹,只觉着整个人都冷到了骨子里头。

她爹终是同意了将她送与沈家人去‘任意处置’。

原因是她那后娘往地上一滚,哭天喊地,扯儿女骂祖宗的,死活不愿去退沈家给过的聘礼银子。

双方协商一致,也就只差官老爷做个见证点个头……

崔玲儿跌倒在地,忽而就死心了。

这些年来,她究竟是在坚持些个什么?

究竟是放不下她娘活过的院子,还是放心不下她这个,有了新人就能把闺女丢出去,任人糟践的亲爹?

……

陆云儿今儿也算见识到了。

这天底下,还当真是有了后娘,就能再多上个‘后爹’!

忙冲着楚应黎使眼色。

——这等混账事儿,神棍你可莫判的糊涂了!

楚应黎自然晓得。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沈家小姑子却是有些心急,催促道:“崔家掌柜这当爹的都不说话了,大人您也快快定下罢。也好教我们拉着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去游街一番呐。”

楚应黎气极反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律法明文有定,岂容你等刁妇私自灭人性命?”

那沈家婆母张了张嘴,正想再辩解些个什么。

忽而见一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慌忙跑来,大声嚷嚷着冲沈家婆母报信儿道:

“阿娘,不、不好了!二哥他撑、撑不住,断气儿,走了!”

沈家三姑六婆皆是面上一惊。

在场之人纷纷愣住。

继而,一片唏嘘……

崔玲儿瘫在地上,手足颤抖,久久不能言语。

沈二,他、竟…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