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铺满天,不见残月。
街头打更梆子响过三声,正是子时安平间。
江平东城的房檐之上,几道黑影前后交替着起起落落。
黑影看过脚下地势,陆续跃下屋脊,随即飞速退至墙根阴影处。几个移身,接连窜入一户挂满白幡的人家……
晨鸡报晓,旭日东升。
陆云儿昨晚睡的不大踏实。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这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
一夜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总能梦见那姓楚的神棍,青天白日的翻人院墙,然后遭人放狗,咬着追了整整五条街。
早间吃饭时候,连陆家老娘都注意到闺女脸上挂着一层浓浓的倦意。
“大清早的怎么了这是?昨晚偷鸡摸狗去了?”
陆娘忍不住的开口叨叨。
陆云儿捏着筷子,没精打采地翻腾着碗里的米粥:“也不知是巷子里谁家的狗,发狂似的吠了一整晚。”
陆爹抬手掰了块馒头,接起话茬儿:“是么?我和你娘怎么没听着?”
陆娘随口道:“甭问,一准是她自个儿睡觉不老实。”
陆爹状若恍然。
陆云儿听的直想翻白眼。——她们家三口人,就属她最亮!
还有那神棍,昨儿午后,说是要等到天黑就去夜探沈家。可那沈二公子过世,沈家人晚上正值轮番守夜,若是他一个不察,教人逮着了……
草草用罢早饭。
寻常时候,那姓楚的神棍定是会准点儿的上门来‘报道’。
这厢正等的烦躁,忽而听得稍门被人扣响。陆云儿赶忙小跑几步过去开门。
来人正是楚应黎。
身后,千峰千叶齐阳一字儿排开。
见他神情凝重,似有要事商议。
陆云儿让开门边,招呼道:“进屋说。”
楚应黎点头,一行四人进得堂屋。
“我等昨日夜探沈家,倒是探出了几分问题。”
桌前落座后,未等陆云儿问,却是楚应黎先开口来,讲起昨夜查探结果。
“查验过那沈二公子的尸身,面相枯瘦,眼下乌青,确实是像积郁已久,精元耗损,方至体虚致死。面上看着体虚,可细细查验,实则不然…”
楚应黎道,眉峰微蹙。
“沈二,乃是中毒而死。”
陆云儿略略诧异。
“我是见着了人才想起的。”
楚应黎接着道:“这‘邪毒’,乃是一青楼女子,专为对付负心郎君所制,曾一度于江湖广为流传。此毒无色无味无解,男子沾染后,面上不显,故而中毒初始,自是状若常人。而后毒素积压体内,便会夜夜入梦…耗损精元,直至猝死身亡。”
陆云儿听的面上一红。“还、还有这等东西…?”
“这毒,名为醉梦香。”
楚应黎笑道:“醉梦香只是引人入春,又绝非烈性剧毒。是以寻常大夫来看,自然不会察觉,只当是‘操劳’过度,不知节制…”
“因着这毒极其难防且又太过龌龊,早在十几年前,便遭朝廷禁止了。”
一旁的千叶笑嘻嘻地接话道:“就连我家主子爷,都是揪着头发想了半宿,才想到的呢!”
对于小丫头的插科打诨,楚应黎亦点点头道:“我也不过是,曾在刑部卷宗之上有所略见。”
“沈家不过书香门第,如何能招惹上这…江湖之物?”陆云儿听的心惊。“何况这沈二公子历来埋头圣贤书,连我们邻里都不曾多见,又有何人存心要取他性命?”
楚应黎却只眯眼看她,未再开口。
陆云儿心里头认的明白。——这人,还是等着同她讨好处呢!
忙就桌上搁着的瓜子碟儿里头,给他抓了把咸瓜子儿。
楚应黎眉目含笑,无动于衷。
陆云儿秀眉微挑,索性把整个碟子都给他推了过去。
楚应黎倒还真不客气,顺势就端起瓜子碟,一股脑儿的,全倒进他袖袋里存着。
笑眯眯地继续道:“这事儿,也不难查。昨儿白日里不是听那小姑娘说,最后是一位和尚给‘诊’出了‘邪魅’么?那和尚还说了什么?说是沈家公子‘命中注定’?”
陆云儿听他在这瞎咧咧,没好气儿地嗔道:“你这人也真是,还不容得人家请来的和尚大师,当真是个学识渊博神通广大的?”
“是啊,照此说来,那和尚还真‘神通广大’的厉害。”
楚应黎酸溜溜道。
“所以,你怀疑是那和尚?”
陆云儿只觉着脑壳疼。这事儿,越滚越大了……
“感觉而已。”并无实证,纯属瞎猜。
楚应黎道,一脸坦然。
陆云儿气极反笑,直恨不得拿他卖了去换瓜子钱。
“我家主子爷他、他…”
千峰照旧出来打圆场:“咳,他第六感向来强势!”
陆云儿:……
行吧,你们高兴就好。
“便就算如此,我们又去哪儿寻那和尚?”陆云儿问。
楚应黎笑道:“不难不难,这和尚,有自然地儿去逮。”
陆云儿诧异:“往哪儿去逮?”
“这就得问齐阳了。”
楚应黎目不斜视,语气淡淡道:“是他掐着人家年近花甲的沈老叔公的脖颈儿,逼问的。”
陆云儿目瞪口呆。
肃立一旁的齐阳负拳接话道:“据沈家一众人交代,说是长期于城南五里地那间庙里挂单的和尚。”
“等等,你们昨儿是…夜探?”
陆云儿艰难地吞咽下喉头,“还是去…”打砸逼问?
千叶眼角偏移过去,挖苦道:“我们主子爷过去可只是去验尸的啊!哪儿比得上那位,就差没连人家灵堂都砸了!”
齐阳色淡淡道:“齐阳只为查出结果。”
“还有沈家为何要逼着崔家结亲,齐阳都问的一清二楚。”
楚应黎随即补充。又同陆云儿问道:“听人说,这沈二公子还曾被和尚批命过,说是定能高中状元?”
陆云儿点头。这茬儿,早先就是传遍整个街区的。
楚应黎呵呵笑道:“那便是了。这沈家人请来‘批命’与‘驱邪’的和尚,正是同一人。而现下这和尚嫌疑甚大…”
忽而面上敛色,同陆云儿问道:“此事涉及江湖中人,且已经与你那小姐妹崔玲儿无甚关联。云儿可还要再查下去?”
江湖啊……
她梦寐以求的,是‘江湖’;可她娘亲,决计不会教她去触碰的,也是‘江湖’……
查?还是不查?
“那还是查个明白罢!”
陆云儿犹豫许久,笑道:“也算是能教那沈家人安然呐。”
楚应黎却沉默了。
良久。
这才无奈笑了笑:“也罢,都依你。左右不过一个和尚…”
“对了,方才听你们说,那和尚是在城南五里地的庙里?”
陆云儿思索片刻,忽而反问道:“我们这江平县境南边,有寺庙么?”唯一的一座寺院,貌似是在,北山头的啊?
此言一出。
楚应黎四人齐齐一怔。
……
晨曦褪去,暖阳高照。
正是出门逛街、摸鱼躲懒儿的好天气。
陆云儿随着楚应黎以及那三侍卫,一同出了南城门。顺着官道往前,一路紧盯着走出五里地儿,果真还就寻到了一间小‘庙’!
正眼望去,见那小庙庙门之上,歪歪扭扭地悬挂着一具牌匾。细细揣摩,勉强可以辨得出牌匾上书的庙名:
——城隍庙!
众人面面相觑:……
楚应黎带头,一行人进得庙门。
入目所见,四下蛛网灰尘随处可见,破布茅草、废旧杂物胡乱堆放。一众居于此地的乞儿浪人,皆是面色不善。
陆云儿正靠边立着。
楚应黎侧身前行一步,将她挡于身后。
城隍破庙……
自古以来就是诸物流民混混的聚集之地。眼下,却被这三男两女的‘非同类’,给突然闯入……
若非是见这一伙人衣着光鲜整洁,手上刀剑又非同饰品,这才按捺着不动。直勾勾地盯往这边,眼中均是存了十足的警惕与戒备。
被几十只不怀好意的眼神儿给盯着,陆云儿下意识的后退几步。
千叶小丫头却毫无心理压力。紧着步子往里头挨个瞧了一圈儿,便在那边靠着轩窗的角落里头,寻到了一位身着破烂灰布袈裟,生着癞痢头的老和尚。
“大和尚,据说你会替人批命驱邪?”
千叶率先开口问道。
“和尚我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中知鬼神。能算命,会卜卦,驱邪除魔,样样精通…”老和尚眼皮子抬了抬,词儿倒是背的极其顺口。
千叶笑嘻嘻道:“那可巧了,我们这儿呐,也正巧也有个能算命的先生!”
老和尚混迹这地界多年了,自然也非善茬儿。身子依旧窝着不动,嗤之以鼻道:“这江平县城里头,哪位能有和尚我算的准?!”
千叶哈哈大笑:“不信?咱要不试试?”
楚应黎心领神会,上前接话道:“那若是算准了,和尚可莫说在下耍赖的哟!”
老和尚嘴角歪了歪,不以为然。
“我算呐,我算和尚您老人家,今日必有血光之灾!”
楚应黎微微笑道。
说罢,也不待那老和尚再回话。
身后左右,千峰齐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场等着‘以静制动’的流民混混们,不禁通通缩了缩脖子。
癞痢头老和尚虽说不是善茬儿,可也却从未见过这等一言不合就要上来砍人的。气势之上横不过,那声音当即就转成了哭腔儿:“来人啊,救命啊,要打人了!”
楚应黎护着陆云儿退出庙门。
临别之际,还颇为歉意的笑了笑:
“抱歉了这位兄台,在下只会算——霉运当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