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江平县城南的城隍庙前。
楚应黎同陆云儿寻了块干净地方,摆开架势。
身后,千峰千叶侍立左右。
齐阳也不愧是大内出身,只手拎小鸡崽似的,就将那鼻青脸肿的老和尚提溜出了庙门。
癞痢头老和尚混在道上,自然晓得‘该屈则屈’的道理。
方才被揍过一顿,这会儿便就换了副面孔。斜趴在地上,嘴里连连喊道:“都是和尚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几位大侠驾临,多有冒犯,还求大侠饶命啊!”
配上那满身横肉还哭丧着脸的模样儿,甚是滑稽有趣。
楚应黎也不同他废话,直接表明来意道:“和尚兄也莫慌,在下等人今日前来,是有事儿同兄弟打探。”
老和尚一听,立马挺起胸膛保证道:“和尚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楚应黎笑了笑,同陆云儿颔首示意。
“大和尚,你可识得这江平东城后街的沈家?”陆云儿接上茬儿,问道:“听闻沈家二公子身染‘邪魅’,曾请一位‘大师’过去驱邪诊治,可是你本人?”
老和尚身形微颤,眼中陡然多了几分警惕。也未做正面回答。顿了片刻,出口反问道:“你们,是官府派来拿我的?”
“姑娘我自非官府中人。”陆云儿摇头。又反问道:“大和尚你呢?与那沈二之死,可有联系?”
老和尚便哈哈大笑:“你们又非官府中人,哪儿来的由头与人逼问事儿?”
陆云儿眼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楚应黎眼色一使,一旁三近侍皆是揎拳掳袖,意欲再次行凶。
“别别别,和尚我都招,招了招了!”和尚当即又换上副龇牙咧嘴的脸来笑道:“那沈家老二的‘邪魅’,确实是和尚我去瞧过的。”
陆云儿点点头,补充问道:“还有那邪毒‘醉梦香’…”
“醉,醉什么香?”
老和尚两眼一瞪,似是万般惊诧。
“沈二死了,死于邪毒‘醉梦香’。和尚兄,你可知情?”楚应黎笑道。
“不、不知。”和尚矢口否认,眼珠子四下乱瞟着,一直拄于地面的右手,也偷偷搭上了腰间挂着的小囊。
千叶手疾眼快,袖中暗镖飞出,正正打上他那手背。
老和尚一声惨叫,手上动作愈发却快了几分。正当他能取出囊中粉末挥扬出时,齐阳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招式转换间,一脚将他踢到正脸贴地,双臂都反剪于身后。
千峰执起刀鞘,上前一通摸索敲打,倒是从他身上搜罗出来不少毒|粉药丸。
“好啊,原来这大和尚,还藏着这么多东西!”
陆云儿是当真惊叹。
——先前还只见她爹书里头写过的。不曾想着,今儿反倒当真给她撞给见了…活的,阴险狡诈的!身上还能藏毒的!
楚应黎却不敢由她再乱来。扯着袖子角,直将她拽开了数十来步。
千叶也跟上前去,与她哥一同捡了根枯枝,在那堆毒物里头挑挑拣拣,最后翻出一包油纸包着粉末。
“大和尚,这是什么?”
小丫头自认通晓百毒,却辨不出来这油纸包的粉末,便同那和尚问了。
老和尚支吾着声儿,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千叶也没那耐心跟他墨迹,笑嘻嘻道:“不说是吧,不如将这东西,都喂给大和尚你尝尝味儿?”
老和尚一脸的惊恐。连声道:“女侠饶命,女侠饶命,这就是那是‘醉梦香’了。”
“这些毒,从何而来?”
楚应黎扬声问。
“你又有何怨仇,为何要去毒杀沈二?”
陆云儿也学着他的调调儿,扯着嘴皮子问了。
老和尚眼见挣扎不脱,这才老实了不少。耷拉着声儿交代道:“这些个毒物,都是从一位面带长疤,右眼已瞎,拄着拐棍的江湖老瘸子那里低价买来的。瘸子每月初七,定会来这江平县城办事,和尚我便是在那时同他交易。”
“至于说这‘毒杀’一事…”
老和尚忽而激动了起来,“和尚我算命卜卦游走江湖,也只是借着这下毒解毒的空档儿,打着神通的幌子骗人钱财!不信你们去瞧,和尚的毒,都是配着套儿带解药的。”
千叶这边验过那堆东西,同楚应黎汇报道:“确实都不过寻常毒|粉,寻上几位医术精研的大夫,大都能解。”
此言既出,老和尚当即扯着嗓子叫嚣道:“就是就是,和尚生来胆儿小,又怎么敢杀人夺命呢!”
“可沈家二公子,他死了。”
陆云儿道。
楚应黎神色淡淡,补充道:“再不说实话,在下可没那般耐心…”
那边,千峰已是长刀出鞘,正正对上了他的脖颈儿。
刀刃缓缓按下,一条殷红渐渐渗出……
老和尚颈间吃痛,急忙嘶哑着声儿喊道:“我说我说!停下停下!”
楚应黎颔首示意。
千峰手上刀刃移开几分。
危机解除,老和尚深深吸了口浊气。缓缓道来:“和尚与那沈家二公子,确实是无甚牵扯。有干系的,是那沈家小姑娘…”
“沈家婆母向来偏重沈二,只道是沈二此生定是状元之命,光耀门楣。殊不知,这和尚我同他批来的‘状元命’,也是听了那沈小姑娘——沈燕的嘱托,才这般说的。”
“沈二公子他前些年久试不中,心灰意冷,抑郁寡欢。沈燕丫头心疼他二哥,便就来寻我,想着借着这‘批命’的由头,能教她二哥振作起来…”
“和尚兄你身为江湖中人,又怎会同那沈家小姑娘相识?”
楚应黎忽而开口打断。
“和尚再早些年时候,犯了酒肉戒,刚被逐出师门,身上也没个什么本事,流落江平街头,饿到半死不活。”提及往事,老和尚喉中哽咽:“那时的沈家小姑娘,还是小小的一团儿,才刚会跑路。从家里头偷取了半块馕饼给和尚,和尚这才活的下来…”
“打那以后,和尚混在这江平县城,站稳了脚跟儿,自然不能忘了恩人。是以沈家燕儿丫头要有个三五小事,和尚我都放在心头,从不推托。”
老和尚说罢,陆云儿微微点头。为报恩情,听这原委,倒也有着几分可信。
“可就在上个月,燕儿丫头却突然同我哭诉,说是不想再在家里头见到这个‘二哥’,说是要这沈二…彻底消失。”
老和尚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可这要一个人平白无故的就消失去死,还不能教人给看出来…”
“再然后,和尚我思来想去也不得法子。机缘巧合,便随口同那江湖老瘸子问过,正好有这么一种邪毒‘醉梦香’,恰能不惹是否,杀人于无形…”
楚应黎接话问道:“于是,你便给沈二下了‘醉梦香’?”
老和尚点头,也算供认不讳。
陆云儿有些难以置信:“就因为那沈燕儿的一通哭诉,你便下手杀了她哥沈二?”
癞痢头老和尚大笑道:“杀人算的个什么?和尚我行走江湖,向来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谁对和尚好,和尚记在心里头,定然百倍回奉!”
“所以人命在你眼里头,也不过就是半块馕饼的‘恩情’…”
陆云儿喃喃失神。
“哟,这是哪家娇滴滴的天真大小姐呀?”
老和尚道明的了缘由,却越发笑的开怀:“江湖上的事儿,向来恩仇分明。与我之仇,定百倍奉还,与我恩情,亦是铭记终身!甭说是去杀个毫不相关的人,就是燕儿丫头想要天上的星星,和尚我也能想方设法的去给她搞来!”
和风拂过,带起阵阵凉意。
癞痢头老和尚愈发笑的张狂。
青天白日,阳光高照的,陆云儿只觉着浑身上下,打骨子里头都泛着一股恶寒劲儿。
楚应黎阖眸,徐徐长叹。
那边的太子近侍,齐阳却是有些冲动。直揪起老和尚的衣脖领子,厉声斥骂道:“你可知,便就是你这等江湖匪徒,为了所谓的‘恩恩怨怨’,无法无天,肆意杀人。间接就祸害到了一位毫无干系的、尚且待嫁郎君的好姑娘?!”
老和尚翻了翻白眼道:“祸害?关和尚我屁事!”
顿了一顿,又露出满口泛黄的老污牙来,不怀好意地嘿嘿笑道:“看大侠您这身手,再闻这身上的血腥气儿,想来也是杀过的人…有不少吧?”
齐阳手上动作愈发狠戾,恨不得是将他掐死当场。
老和尚强忍住眼前的眩晕,挣扎着凑近脑袋去,于他耳边喃喃低语:“那大侠您先前在杀人的时候,可有考虑过,您所杀掉的那些人,可以间接牵扯祸害到了其他的好姑、娘?”
齐阳微怔。
老和尚却仿佛抓住最后一丝希望,极力游说道:“大侠您看,咱这等混在道上的,又有哪一个,手上是干净的…更何况,也就只是死个寻常百姓,官府都不见得会管…”
齐阳面无表情。指尖劲力巧使,和尚当即被他掐到翻出白眼。
正是危急时刻。
楚应黎抬扇拦下。
“齐侍卫切莫冲动,还是将他捆了送去衙门,交与程县令去处理罢。”坑蒙拐骗外加毒杀他人,够他蹲上个三五十载的。
齐阳略略想了片刻,权衡利弊,倒也压下火气,听命照做。
被放下来的老和尚却是目瞪口呆,一脸惊恐,冲着立在一旁的陆云儿咆哮道:“你方才不是说,你非官府的人么?!”
怎么这会儿,又要把和尚我送去衙门?!
陆云儿还真觉着委屈了。
——她本来就不是官府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