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来到运河美食,入眼的景象已不是冬将去春初来时的那般清冷和寂寥。在夕阳的余晖下,在强劲的河风中,岸边长得有一人多高的芦苇左右摇摆,一团团白色的芦花随风起舞。偶尔有一群野鸭子“呱呱”叫着飞起,顿时让翩翩起舞的芦花从淡定优雅的三步曲变成急促亢进的伦巴舞。
这天海无涯定了一个双桨水上飞的套餐,并且在电话订餐时约了郭钰共进晚餐。他嘱咐郭钰今晚提前把工作安排好,然后请个假。他特意申明,今天是要请郭钰以客人的身份在运河美食共进晚餐,而不是需要她以经理的身份陪同进餐。
郭钰显然很重视今晚的约会,专门换了一身淡青色的休闲短裙装,掐着时间来到运河美食大门口等着海无涯的到来。她不知道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子要约她谈什么,但她明白肯定是有事,而且是和自己有关联的大事。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悄然过去的三个月中,彼此之间再没有联系过,但她心里一直挂想着这个像太阳一样给人温暖、又像月亮一样让人可亲的青年男子,心里一直坚信他一定会再来找她。
郭钰最近正怀揣着一桩难言之隐,无人可以诉说,也无人能够援手。
郭钰不是那种一眼望去就让人着迷的美艳女人。她眉目端正却无媚眼如丝,身材匀称但不前凸后凹,气质飒爽因而也不是柔若无骨,着装得体从来不会乳沟隐现。一句话,她的容貌、体态、扮相都不够性感,浑身上下没有散发着勾魂摄魄的狐媚。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觉是端庄大方、和蔼可亲,尤其是在待人接物时她分寸感把握得很好,随和、热情、亲切都是有度有节,不会向任何一个男人传递暧昧的信号。因此,在担任运河美食经理头一年多里,各路客人都喜欢她却不迷恋她,老板郑达闻很欣赏她却并没生出觊觎之心。这种状态正是她想要拥有的形象,这种状态就是她刻意打造的形象。她很满意这个形象,也很受益这个形象。
但是最近半年多来,事情悄悄地发生了一些变化。郑达闻不知不觉间被她吸引住了,一亲香泽的念想日益显现、日愈强烈。
无论中国还是外国,如果不是你情我愿的相互吸引,或者甘愿为了利益放弃人格,一个女性员工被自己的男性老板惦记上,就是一件思虑起来很纠结、处理起来很缠手的事情。因为他是老板,有着无数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和机会可以与你频繁接触、亲密相处,各种辗转腾挪的招式在这里都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因为他是老板,指头缝里挟持着你的饭碗和前程,谈笑之间就能让你的生存环境发生颠覆性改变,可以让你前程似锦,也能够让你前途黯淡,可以让你心情舒畅,也能够让你心绪烦闷。碰到个修养差、脾气大的,一怒之下毁了你的饭碗,一念之间让你受辱受气,也都是分分钟可能出现的。当然,假如你不在意这份工作,不珍惜这个饭碗,那就好办了,轻轻地挥一挥衣袖,潇洒地不带走一片云彩,转头离开就行了。可是,如果你在意现在的岗位,不舍得让手中的饭碗掉地下,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面对老板日复一日的呵护、殷勤和暗示,你不能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经过一段时间的暧昧,老板欲火渐渐炽热,难免会有一些勾肩搭背的小动作,或是酒后霸王硬上弓的过界之举。到了这个程度你简直就是进退两难、备受煎熬了。
海无涯第二次到运河美食就餐的时候,郭钰离这种进退两难、备受煎熬的境况,已经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了。
最近两个多月里,郑达闻来运河美食就餐二十六次之多,而且每次都指定要郭钰陪餐陪酒。有其他客人在的时候,郭钰倒也不怕,干的就是酒店经理的活计,来的都是客,都得招呼好,老板带来的客人就更得招呼好。她酒量甚好,酒场上的道道也门清,每次半真半假地都应酬得很好。不管郑达闻的眼睛冒出怎样的绿光,有时他还借酒盖脸拍拍她的肩、握握她的手,她都只当没有看见,只当没有感觉。发愁的是有几次郑达闻单独来的时候,不去陪就要破脸了,去陪的话如果对方有什么亲昵举动,照样还是个破脸。
对于郑达闻那点儿歪心思,郭钰心中洞若观火。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大老板的心态都差不多,觉得看上哪个女员工,那是看得起你,是居高临下、降尊纡贵地宠幸你,是天上掉馅饼落到你头上。你让老板爽了,老板会亏待你吗?老板指头缝松松,嘴皮子动动,就抵得上你好几年甚至十几年的辛苦劳作。还有一点郭钰也看得很清楚,郑达闻不是爱她,可能连喜欢都谈不上,就是在觊觎她,想占有她,这阵子被她这种类型给迷住了。当然,她也知道郑达闻没打算吃白食。如果从了他,可能会换来些运河美食的股份之类的利益。郑达闻话里话外已经几次流露出这层意思了。
郭钰不想丢掉这份工作,不想让这个饭碗掉到地上摔成碎片。不是多么在乎这份丰厚的薪酬,而是比较在意这个开阔的舞台,而且也在意这两年自己投入的心血。高档酒店的经理是一个每天都在观赏江湖风云的位置,因为大陆是个人情社会,饭桌上就有人生百态,能在这个位置上称职地干一年,社会大学就算毕业了。这个位置还是个广交各路朋友的码头,虽然在场面上的浑人不算少,这些浑人看着衣冠楚楚、煞有介事,其实却是要么小肚鸡肠、要么滥充大数。但混江湖的场面上也不乏有见识有情义的侠义慷慨之士,一年下来能结交上三五个这样的朋友,就是人脉方面不小的收获。更何况在不值得理睬的浑人和很值得深交的朋友之间,还有一个大多数。大多数人不算太浑也不大值得深交,可以称之为关系。这些关系往往都是混个脸熟、留个电话,大事帮不上什么忙,顺手的小事却也用得上。
郭钰更知道,虽然自己素质全面、能力超群,但再找一份这样的工作也不是说句话那般容易。再说了,这种被老板骚扰的窘境,是有几分姿色女人的宿命,是享受天赐红颜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再换个老板,就一定是坐怀不乱的道德君子吗?就一定会对女下属待之以礼吗?郑达闻毕竟还不是土豪出身,毕竟还顾个大面、讲个礼数,如果碰到个四六不靠的暴发户或黑红不听的黑社会之类的,搞不好境况会更糟糕。
不忍离去,又不愿破脸,郭钰只好把肢体语言运用和发挥到极致,用体态的冰冷去抵挡郑达闻拍肩拉手的小动作,用神色的端庄在两人之间硬生生地画出一条社交线,坚定而又艰难地保护着自己的人格和清白。
幸好郑达闻还算是个有点儿涵养的文雅色狼,不是从街头坑蒙拐骗发家的下三滥,同时他也有几分顾忌郭钰的特警出身,心里虽然很猴急终究还是不敢使出霸王硬上弓的手段。但是郭钰也看出来了,他的耐心和涵养在一点点逝去。欲火攻心、色胆包天,再经过几个回合,就是她不破脸,恐怕对方也要图穷匕首见了。
此刻的郭钰时常想起海无涯,虽然只是一面之识,女人特有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人的境界让人敬仰,人品和能力也都值得信赖,绝对是个可深交的朋友,并且一定不会对她的窘境袖手旁观。可是,这个人好像是一个来自外星球的过客,惊鸿一瞥后就无影无踪了。
有时默默地揣度他,她猜他应该是一个抱有理想的创业者,可能暂时还没有太多的钱,但有一份充满天才构想的创业计划。他也许正在寻找投资者与合作者,希冀她能够为他牵线搭桥,结识一些有战略眼光的富人。他也许看中了她的才干,想拉她一起创业。她也暗暗寻思:如果他真的邀请她共同创业,她或许能够义无反顾地与他携手同行。几年下来,她小有一些人脉和钱财的积蓄,能够和几个有钱有权有门路的人说上话,也能够拿出五十万左右的现金。
海无涯打电话订台的头一天晚上,夜里她碰巧梦到他了,在神秘的梦境中他骑着一头《封神榜》中的四角兽,两肩披着金色的霞光,从太阳中现身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她面前。她喜极而泣,双手紧拉着四角兽的鞍佩,好像是一松开他就会再次无影无踪一样。他笑了,还是那种云淡风轻的笑,说道:一切有我,事情很快就会得到解决,放心吧。
说完他一抖缰绳,四角兽奋力挣脱了她的双手,如一道闪电又消失在太空中。她大声叫道:等等我,带我一起走。同时她竭尽全力一跳,就跳进了太空中。这个太空没有动静、没有光亮、没有感觉、没有方向,更没有他和四脚兽的踪影。刹那间失望灌满了她的心房,一口气接不上来就突然一下子醒了过来。
下午5点40分,郭钰就站在了运河美食的大门口。今晚不用上班,身上未穿工装,心情无形中放松了许多。她想:也许海无涯真的带来了什么新的机会,比如他朋友开的公司需要人手,或者是他下海开公司了。虽然离开运河美食心里有些遗憾,但只要他真的有让自己跳槽的意向,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女人都是相信直觉的,总之这个男人值得信任。
转过念头,她又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这样信任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是一见钟情吗?有点儿,但又不像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情,虽然有些异性吸引的冲动,但更多的是温暖。当然,主导形成这种温暖格局的不是她,而是对方。对方让她感觉到的是亲人一般的关心和关切,而不是恋人那样的亲密和亲昵。
冷静下来,她又觉得对这个一面之交男人的种种期待恐怕不能太过。从常识而论,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又有什么理由会鼎力相助呢?一个坐着出租车来吃饭的男人,又能有多大的实力出手相助呢?
正胡思乱想间,二十分钟过去了,海无涯果然是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准时出现在郭钰面前。他穿着一件白色的棒球衫,一条浅灰色的休闲裤,一双浅灰色的休闲鞋,眼神里有些许的疲惫,脸上却挂着淡淡的微笑。郭钰禁不住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有一种与久别亲人不期而遇的喜悦。她迎上几步,顺手接过他拎着的一个浅色帆布包,轻声说道:你来了。
海无涯直视着郭钰的双眼,也轻声回答道:我来了。处理了一些事情,耽搁了几个月,让你久等了。
郭钰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几个月确实很漫长,好在终于等到你了。
两人并肩穿过大厅,在码头上登上了双桨水上飞。这是一艘尖头小船,船尾全封闭的驾驶舱中有两个壮汉把舵摇桨,菜品则是在岸上做好了放在保温和保湿效果极佳的食盒里。一个女服务员帮着把食盒打开,备好碗筷、酒杯和餐巾纸等,斟上红葡萄酒,就坐在高高翘起的船头吹起了笛子。笛声清脆婉转,犹如一只黄鹂在船头啼鸣,转瞬间就营造出了秦观笔下“数声横笛,一叶扁舟”的意象,为就餐的环境平添了几分仙风野趣。
海无涯凝神静听了一会儿笛声,才举起高脚杯对郭钰说道:祝贺一下吧。
说完他一饮而尽,然后向郭钰投来两道饱含期待的目光。。
郭钰心下暗暗诧异,不知是为谁祝贺,也不知是为何祝贺。但她什么也不问,端起酒杯也是一饮而尽,任由双颊涌起一片淡淡的飞红。
放下酒杯,眺望了一会儿落日映照下的永定河和河上的游船、白帆、飞鸟,海无涯才回过头来,打来放在桌旁的浅色帆布包,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递给郭钰,说道:我替你把运河美食买下了,所有的法律文书都在这里了,从今天起它就属于你了。
虽然期盼这个男人可能会给自己带来一个惊喜,虽然在运河美食的两年多里见识过不少一掷千金的豪客、挥金如土的大款,郭钰还是没有想到这个惊喜是如此之大、又是如此可人。当特警时曾有过自诩风流的富家公子愿意用一辆凌志跑车买一夜春梦,现在正有老板郑达闻意欲用运河美食的股份做交易占有她的肉体,但是那些都是以玷污她的灵魂为代价的交易。而眼前这个男人清澈见底的眼神告诉她,这次不是交易,而是一种无条件的欣赏和资助。这个男人也正是当初选择运河美食之际,自己潜意识里翘首以盼、苦苦相待的那个能够改变她命运的真龙天子。她嘴张了几张,才强忍住没有叫出那个发自肺腑的“啊”字。她知道无论什么样的言语在此刻都不免显得苍白乏力,只有默默的倾听才是最虔诚的态度。
海无涯欣慰地点点头,在心里赞道:果然是个超凡脱俗的女子,面对天降如此好运,仍能保持静默不语。单说这份定力,这几天为她所受的辛苦磨难就完全值得。
再次举杯对饮后,海无涯接着说道:当然,不是完全无条件的。我不参与管理,但享有百分之二十的有限分红权益。这个分红权限,首先体现在每个月享有安排客人用餐的消费权限上,以当月酒店核计纯利润的百分之二十为限,结账按酒店的正常经营价格计算,一月一算账,超出部分我另结账,结余部分计入下月消费权限。年底如有结余,就统统一风吹掉。仅此一条。
郭钰极力压制着哽咽,说道:以先生的气度和胸怀,绝非为了生利牟利而多此一举,也不是为了让我赚几个钱而有此一举。先生是把郭钰当作一个有用之才,先扫清生活之忧、解开俗务之困,好叫郭钰能够高蹈远引、振臂高翔。郭钰虽不敢妄称英才,却也不能故作憨痴而有辱先生青眼错爱。此时几欲泣不成声,也非为天降大财而喜。郭钰虽然愚钝,却也深知钱财乃身外之物,得亦何欢,失亦何愁。
说到此处,郭钰突然打住话头,双目晶莹凝视着海无涯,似是言犹未尽的考问之意。
海无涯朗声笑道:郭钰之喜,盖因今日有了为灵魂舒畅活着的基础而已。
话音刚落,郭钰再也无法保持那一份淡定和镇定,刹那间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此时船头的笛音也骤然变了腔调,从《帕米尔的春天》转为《孤星独吟》。
海无涯默然无语,只是不时抽出餐桌上的纸巾递过去,直到递到第九张纸巾,郭钰才勉强止住抽泣,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问道:虽然运河美食只是郑达闻玩票的产物,但他很好面子,也很需要面子,肯定不愿意落个出卖资产的名声。即使你能出个好价钱,他也不会轻易答应卖给你的。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海无涯端起酒杯与郭钰碰了一下,然后仰脖一饮而尽,陶然自乐的心情溢于言表,说道:这个事的难度系数确实不低,是一个与郑达闻斗智斗勇、比拼意志的过程。此时只当讲个故事给你听,也算是让你了解一下我这个未来合伙人的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