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海无涯而言，解救郭钰的行动是铸剑历程中面对的第一次冲突，必须慎重初战、务求必胜。胆大不是盲动，果断不是急躁。最近一个月里，他多维透视、换位思考，几次颠过来倒过去地校正修正，把行动方案的重要关节都琢磨透了。

表面上看，对手郑达闻不仅有财富，而且有实力，交游甚广、朋友很多，是个名副其实的大鳄级人物，更何况又处在以逸待劳的守势，应该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但透过现象看本质，海无涯以为对手的优势正是隐含的劣势所在，己方的劣势正是潜在的优势所在。对手的劣势就是家业大了顾不过来，名头响了放不下来这两点，已方的优势就是自己一无所碍、对手一无所知这两点。对手家大业大、名头甚大，对一处运河美食就不能够全力相守，对一场商业交易就不能够拼死相搏。自己一无所碍，说的是自己籍籍无名，对郭钰亦没有任何承诺，面子上和心理上都不用承受任何负担。对手一无所知，说的是自己在暗处、对手在明处，这种状况无疑为情报搜集、方案设计和时机选择等方面提供了足够的准备时间和自由空间，可以从容不迫地发动一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役。

海无涯把“郑达闻与运河美食暨郭钰”当作一个研究课题，通过崔合捧等人搜集了大量的相关资料，而且寻找和制造机会与郑达闻的几个合作者、知情者进行了一定的接触。

海无涯首先找到了一个叫李兴旺的人，这个人现在是石油化工机械制造集团财务部的主任会计师。十二年前，李兴旺曾与郑达闻在集团财务部副总经理的位置竞争中落败，失去了迈入高管行列的重要机会，人生可攀登的高度也就此定格。可想而知，这个失败是他终身难忘的心理疮疤，郑达闻也就成为他终身不能释怀的敌人。

海无涯假称要写一篇大型国有企业专业管理人员人力资源开发和薪酬管理的文章，通过朋友介绍约到了李兴旺。李兴旺果然对这个话题感慨颇多，不待海无涯发问，就滔滔不绝地发起了牢骚，而且很自然地就把十二年前的那段往事当作典型案例拎了出来，认为国企最大的弊端就是处处如官场一般，对专业管理人员虽有专门的职务职称序列，却无合理的薪酬奖金制度，逼得搞专业的人也只能去挤破脑袋走官道、求官职，而他们在这条道上又斗不过如郑达闻这样的不懂专业却熟知做官门路的万金油管理者，最后的结果就是出力不少、收益不多。海无涯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着、听着，其实却没有放过李兴旺嘴里发出的任何一个音符。好在李兴旺虽然带着情绪，看人看事还不算太极端，三个多小时下来，海无涯对郑达闻的性格特征和处事方式有了一些形象的了解和感知。

海无涯还以提供一些股市研究成果为诱饵，以需要搜集教学实战案例为理由，和一家与郑达闻集团有业务往来的证券公司主力操盘手进行了秘密接触。他提前看过几本描写股市交易内幕的网络小说和记实文学，知道这些操盘手都是些人精中的猴精，猴精中的积年狐狸精，最善于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思量再三，他干脆来个以简单对复杂，第二次接触后就直截了当地表露出对郑达闻集团参与股票投机情况的兴趣，而且随之开出了一张二十万元的现金支票。操盘手见多了各种试图靠获取内幕情报发财致富的人，这会儿看海无涯并没有掖着藏着，出手又很大方，顿时大起好感，防范之心也去掉不少。几次见面下来，操盘手虽然为了避免触及职业道德和法律规定，故意把一些信息说得支离破碎、似是而非，但海无涯凭借着系统深邃的理论知识和扎实管用的实践经验，轻而易举地就把对方嘴里透出的信息复原归位，然后依据这些信息锁定了一只股票，并用了三个晚上剖析研究了它六个月之内的k线图。

海无涯又找到了三个公开的场合，在不动声色间对郑达闻进行了多角度的观察。一次是在一个燕都房地产协会举办的年度产业峰会上，郑达闻是受人瞩目的嘉宾，作了一个五分钟的即席演讲。海无涯混在众多来宾中，悄悄打量着郑达闻演讲时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举动。另一次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郑达闻约了几位朋友去燕北怀柔水库钓鱼，海无涯远远尾随了大半天。第三次是郑达闻视察属下的一个房地产项目，在售楼部与几个客户进行了一番交谈，海无涯扮作恰巧路过的行人瞅了几眼。这三次直接的目测下来，海无涯对郑达闻的性格、做派等有了进一步的生动把握，比如他的演讲很注意措辞的分寸感，显现出他思维的理性。在怀柔水库时，海无涯无法靠得太近，只能通过望远镜在三百米远的汽车里观察，发现他起钩的频率明显高于同伴，又折射出他的耐性似乎不足。在售楼部的那一次，海无涯也是隔着玻璃窗看到了一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当一个客户因交房期延误，情绪有些激动时，郑达闻在刹那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好像有点儿害怕的样子。

理出这些东西之后，海无涯暗自感慨了一通：在对人的研究剖析上，系统的资料信息固然很重要，但不管怎么系统详实的资料都取代不了直观的感觉。此后他又关起门来琢磨了大半天，从中午1点多一直到晚上8点多，连晚上都没顾上吃，终于让各种信息和镜像在脑海里面串起来、活起来、立起来。但他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采取了一种搁置和冷却的方式，当天夜里和接下来的两天都在专心致志地研究世界石油市场，特别是国际石油价格起伏与格局变化之间的关系。他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从有关郑达闻的各种信息中跳出来，在不经意间检视一下自己的思维和思路是否有什么偏差和局限、遗漏和误判。

闭门沉思的第三天晚上8点46分，海无涯向郑达闻发出了一个邮件，题目是《关于收购运河美食餐饮酒店公司的意向书》，落款依然是“燕都独立学者海无涯”。据最近研究的成果，郑达闻有每天晚上就寝前浏览邮箱的习惯。

海无涯发出邮件的这天晚上，郑达闻碰巧有个比较重要的应酬，快10点才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家里。洗漱一番之后，他进入书房，打开电脑，在一个私密邮箱里看到了那封收购运河美食的意向书。瞬间的第一感觉是心悸了一下，因为这个邮箱是他和在美国留学的女儿之间传递个照片、资料等专用的，从未在生意中使用过。并且当时注册也是女儿用她的ip地址和手机号码等，这个自称海无涯的人怎么会知道呢？

郑达闻今年正好五十岁，事业大成、地位显赫，经验丰富、精力充沛，处在人生的黄金巅峰期。他家大业大、平台广大，运河美食不过是个闲时玩票的产物。要不是其中有郭钰这样一个让人不舍的女人，只要价钱合适，酒店卖了也就卖了，真不算什么闹心的事情。

对郭钰，他一开始不过是认可和看重，并无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最近半年来不知怎地突然对这个不算青春年少、也并非貌美如花的女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后来他想了想，这个念想肇始于有一次到运河美食请客，临时起意通知郭钰来画舫上和客人打个照面，帮着敬个酒活跃一下气氛。自家开个酒店就是为了这点子方便和面子，类似的要求郭钰一向很理解，也一直很乐意去做。那天郭钰乘着一艘专门穿梭送菜的快艇从岸上赶来，不巧快艇上的自动伸缩梯突然出了一点儿小毛病，试了几次也搭不上画舫的登船台。郑达闻很善解人意，挥挥手示意郭钰不必上来了。没想到郭钰却很执着，忽然从快艇船头后退了两步，然后助跑几步从翘起的船头起跳，在空中画出一个近两米的漂亮弧线，稳稳地落到了画舫上。那天郭钰穿着一身黑色带红碎花的中式棉衣，一双黑绒面系带布鞋，一双绣着红花的黑棉袜，不施粉黛、不配饰物，朴素的有如一个邻家大嫂。登上画舫后，她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任何自得的神情，就像迈过了一道半尺高的门槛一般自然而然。那一瞬间郑达闻和客人们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郭钰走到桌旁笑盈盈地斟酒布菜，众人才顾得上叫了声“好”！

当天夜里，郑达闻鬼使神差地梦到了郭钰，梦到把她拥在怀里、压在身下，刹那间惊醒过来。他越想越上瘾，越想越心热，恨不得天一亮就去找郭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运河美食的画舫上把她办了。

当然，这只是心中的意淫而已，无论是顾及面子还是考虑利害，郑达闻都不会行霸王硬上弓之举。他很自信，自以为凭着老板的身份和男性的魅力，只要稍稍用些手段，就能让郭钰乖乖地就范。谁料后来几次试探，郭钰都是冷面待之、淡然处之，越发撩拨得他欲火攻心、不能自已。

在过了五十岁生日后，“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心态渐有蔓延的趋势。所以，他竭力克制住对这个素未谋面收购者的轻视情绪，当即就拿起电话做了一番安排，启动了对海无涯的摸底调查。隔了一天，反馈回来的调查结果却让他更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靠写文章和讲课为生的小知识分子，为什么要收购运河美食呢？又哪来的钱收购运河美食呢？莫非是背后有什么阴谋？难不成是某个竞争对手精心设计的一个局？

诧异之余，郑达闻又涌起一股尊严受到冒犯的感觉，心里很不舒服。几千万的现金对他没多大意义，但运河美食却能为他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方便之处，更别说中间还牵扯到一个郭钰。

对于郑达闻而言，如果是自己心甘情愿，如果是郭钰主动投怀送抱，把运河美食拱手相送都不是不可以。有钱人的价值就是钱，这是个无需讨论的事实。但是不管海无涯出多少钱，不论幕后的主使是谁，想逼着他出卖运河美食都是绝对不可以，他背不起“郑达闻缺钱了”这个名声，也在郭钰面前丢不起这个人。

出于好奇，也出于几分不安，他决定见见这个收购者。他把这次会面安排到三天后的周五，因为他需要有几天时间做一番精心的策划和准备，他要搭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阵势，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海无涯知难而退。

燕都最繁华的长安大街东段，有一个叫御园八号的高档小区。这个小区不仅在几条寸土寸金的商业街簇拥下闹中取静、别有洞天，而且在建筑风格上匠心独运、别有韵味。比如，从迈入小区大门那刻起，入眼的地面竟然全部是透明玻璃的，在玻璃地面下是一个足有两米深的人工湖，湖水青碧见底，湖中各色金鱼游来游去，还有一些彩色水晶雕刻而成的山川、楼宇、桥梁、寺塔、雕像等，活脱脱一个人造的微观海底世界。在人工湖上面是几十座三层独栋小楼，这些小楼没有编号，而是以世界各地依河傍海的名胜城市命名，如纽约、洛杉矶、旧金sx雅图、温哥华、里约热内卢、xn、墨尔本、迪拜、东京、名古屋、圣彼得堡、汉堡、鹿特丹、斯德哥尔摩、奥斯陆、赫尔辛基、利物浦、马赛、巴塞罗那、伊斯坦布尔、开普敦，等等。在小区深处有一个叫“迈阿密”的小楼，是郑达闻最喜欢的一处休闲别院，也是他呼朋引类的一个私密会所。

周五下午5点45分，海无涯如约来到御园八号的门口。

在御园八号大门口的汉白玉石狮子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像一根电线杆笔直地站在那里。打量着逐渐走近的海无涯，这个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又把目光挪开了。在他的视界里，海无涯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短袖衬衣，一条深蓝色的直筒西裤，一双平底的黑色皮鞋，从头到脚都是国内的牌子，丝毫不见鲜衣怒马的唬人派头。这样一副装扮，又是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御园八号的客人。

不过再定睛看看，青年男子发现这个从出租车上下来的人，面对着传说中的御园八号竟是一脸闲豫、步态从容，竟然没有丝毫的拘谨或胆怯。青年男子很机敏，急忙迎上一步，挂上一点儿似有还无的笑容，摆出一个可进可退的架势。

海无涯心中猜到这个青年男子是郑达闻派来等客人的，但是因为来客着装过于平凡，又没有豪车相送，让接客的人有些看走眼了。他在心里笑了笑，主动问道：请问到迈阿密怎么进去？我是郑达闻先生邀请来的。

虽然有所准备，青年男子眼中还是禁不住划过一丝淡淡的惊诧，但很快就换做一张职业的笑脸，问道：请问您贵姓？

海无涯不动声色地回道：免贵姓海。

青年男子“哦”了一声，客气地说道：是海先生。我是郑董事长的助理小路，专门在此等您。请随我来吧。

海无涯冷眼观之，只见这个自称“小路”的青年男子大约有一米七五的个头，一张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庞如雕刻一般，但眉宇之间却透着内敛和谦和，显见得是一个既有个性、又有心计的角色。他对这个青年男子上了心思，一时忍不住问道：路先生给郑董事长当助理有多长时间了？

小路先是掏出一张电子卡，在厚重的铁艺大门上照了照，然后一边等着大门缓缓地自动开启，一边嘴里不亢不卑地回答道：大学毕业后先是在房地产投资公司干了几年评估师，一年多前开始担任郑董事长的助理。

说完，小路做了个“请”的手势，就前行导引着客人穿过铁门往里走。海无涯看出小路并无攀谈之意，也就没再问什么。

号称“迈阿密”的别墅是一座欧美风情的建筑。整个小楼以灰白色调为主，外挂着阿巴拉契亚山脉出产的青灰色大理石，房顶是淡红色的精致石瓦，在夕阳中映出一种耀眼的色彩。走上三层石阶，门廊的石柱后面闪出一个穿着白衬衣红裙子制服的女服务员。小路冲着模样俊俏的女服务员说了声“郑达闻先生的客人”，就驻足不前了，看样子不经允许他不能进入小楼。女服务员笑盈盈地拉开深褐色的真皮大门，侧身对海无涯说道：请跟我来。

海无涯冲着小路点点头，算是谢过了对方的接引之劳，然后就紧随着女服务员走进了“迈阿密”小楼。

以常理度之，一般都会以为主人把见面时间约到下午6点钟，应该是一起吃饭的安排。没成想女服务员只是把海无涯领到一楼的大厅，说了句“郑先生一会儿下来见您，您先坐会儿”，就回到大门口继续值班了。海无涯眼锋一扫，只见大厅挑空直到楼顶，正对着大门有一架厚重的旋转木梯通向二楼，木梯旁还有一座电梯，大厅北窗下摆着一组沙发，其他地方空空荡荡，显然整个一楼是拿来做玄关用的。虽然只是个玄关，却处处透着富贵和奢华。脚下的地板是俄罗斯橡木的，厚重感同样很强。沙发是西班牙水牛皮的，做工十分考究。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竟然也是爱马仕的。楼上传来笑语喧哗声，一个同样是白衣红裙的女服务员悄然从楼梯后面转出来，端着一个带盖子的托盘上楼而去，看得出是一场热闹的饭局正在进行中。一时之间海无涯有些忿然，没想到郑达闻竟能做出如此无礼之举，显然是在这里和朋友吃饭，顺便把客人约过来见个面，摆的架势是准备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处理掉、把客人打发走。

点燃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海无涯努力让心里的不快随着一缕青烟散去大半。在自我的心理调适中，他看透了郑达闻的外强中干和外松内紧。怠慢是故意而为，接下来估计还会有一些拉大旗作虎皮的举动，把对手吓住、让对手退却。面对一个近乎是打上门来的收购者，也难怪郑达闻做如此安排。不过海无涯坚信，不管郑达闻此刻心头窝着怎样的无名火，一会儿摆出怎样的大阵仗，最终都会理性地对待这件事。毕竟只是一单交易，是交易就可以通过谈判来解决问题。

半个小时以后，听着二楼一间房屋的门打开了，接着楼梯口传出说话声。先是一个带有磁性的男声说道：我下楼处理点儿事情，很快上来，你们先喝着，别等我啊。

跟着是一个玩笑中也不失威严的声音说道：什么事情要带到这里来处理？不是你一贯的风格啊老郑？

磁性男声回道：一件生意上的事情，有个人莫名其妙地提出来要收购我永定河码头的那个酒店。

威严男声先是“咦”了一声，然后连珠炮般高声问道：那个叫运河美食的地方？什么情况？莫非你缺钱了？需要变卖家产了？不至于吧你？

磁性男声笑着说道：哪里是我想卖啊？刚才不是说了吗，是一个陌生人提出的请求。我有点儿好奇，所以约他来见个面。

威严男声说道：嗨！不早说？是那种打秋风的中介吧？现在这种人多了，几乎成了一个职业。我马上打电话让附近派出所来人把他带走，先问问再说。

磁性男声说道：别别！我们是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不能像你这个警察局长一样，动不动就把人抓起来。你先和老左他们喝着，我去去就来。

说完，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往楼下走来。

听着楼上的对话，海无涯心中波澜不惊，连表达蔑视的冷笑都没有。冷笑也是带情绪了，带了情绪就会影响思维判断和行动定力。心平气和最好，也最有力量。

楼梯上走下来的磁性男声正是郑达闻。他走到安坐在沙发上的海无涯面前站定，带着一脸的冷漠，双眉皱起俯视着对方，刚才在楼上与朋友说话时的柔和磁性也转化为一种富有压迫感的磁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没有出卖资产的打算，生意没得谈。约你来只是想问问，你凭什么敢提出收购运河美食？背后指使你的人又是谁？

在郑达闻出声说话的时候，海无涯就礼貌地站了起来。听着对方近乎责问的话语，他依然是心平气和地回答道：我们在此碰面的缘由是买卖运河美食的生意。如果你有诚意谈这笔生意，我当然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如果你压根儿不打算谈这笔生意，我就没必要多费口舌了。

郑达闻闻言一愣，看来这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果然不好对付，说话处处站着理。一般人在这种刻意营造出的气氛下都不免心态失衡，或者胆怯放不开，或者为了显示不胆怯过于放开、故作狂放。而这个叫海无涯的年轻人却是不偏不倚，拿捏得非常自然，不能不让人暗生佩服之心。

缓和了一下语气，郑达闻换作一副耐心和大度的模样说道：年轻人说得有些道理，看来是我有些性急了。请坐吧。

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手，刚才那个往楼上送菜的女服务员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端上两杯白瓷盖碗茶，然后又悄然隐去了。

海无涯缓缓坐下，端起茶碗嗅了嗅淡绿色的茶水，由衷地赞道：好茶！好水！好器皿！

郑达闻嘴角露出一丝不屑，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吗？知道是用什么水泡出来的吗？知道器皿好在哪里吗？

海无涯笑了笑，说道：好一杯无锡惠山泉水泡出的明前西湖龙井，这个盖碗也是唐代邢窑白瓷的高仿制品。郑董事长真会享受。

郑达闻心下吃惊，默然片刻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真看不出来，你道行不浅啊！在我这里，能够喝出明前龙井的客人不算少，还有些人会凭着常识猜测是虎跑泉水，仅凭一嗅就能够辨出是无锡惠山泉水的，你是第一个人。至于这个白瓷盖碗，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注意过呢。

海无涯谦虚地说道：我碰巧是个茶道爱好者而已，去年还专门在龙井村和惠山住过几天呢。

郑达闻很不礼貌地盯着海无涯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认真和你探讨一下这单生意。请老弟回答我的问题吧。

海无涯说道：我并无半分恶意或些许戏意，更不是受什么人指使，而是诚心诚意想收购运河美食。通过郑董事长的私人邮箱联系，也是不得已。试想我如果通过正常渠道联系，郑董事长会这样利索地见我吗？

郑达闻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

海无涯接着说道：郑董事长这个邮箱的性质只是“私人”二字，并非“私密”二字，邮箱名字可以千变万化，ip地址却是固定的。所以，找到这个邮箱并不是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一个高明的网络黑客就做得到。

郑达闻再次点点头，说道：老弟的这番话是想说明，你并没有采取什么超常规的手段，也不是什么神秘势力的代言人。但即使如此，我不缺钱，不愿意卖，老弟总不能强买强卖吧。如果老弟真有强买强卖的背景，我干脆拱手相送好了。所以，生意还是谈不成啊。

海无涯笑着说道：这个国度里，能够让郑董事长把运河美食拱手相送的人当然是有的，但估计不会超过一百人。而这些人郑董事长即使没接触过，也不至于相见不相识。所以，我肯定没有这样吓人的背景。但是生意就是生意，在商言商才是商人，郑董事长作为一名成功的商人，总不至于连我开出的条件都不愿意听听吧？

郑达闻再次盯着海无涯审视了一会儿，然后才说道：老弟所恃者，估计是一个钱字。问题是郑某人不缺钱，并且肯定比老弟钱多。

海无涯耐心地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能使佛跳墙，有钱能使神吐槽。钱确实是个有用的东西，不缺钱不等于不爱钱。不是吗？

郑达闻有些焦躁地说道：平等谈判不是靠着一股拗劲和一套说辞就能够支撑起来的。你开价吧，让我先听听。

这时楼上又传来喊叫声，还是那个威严男声问道：老郑咋还不上来，需要我下去吗？

郑达闻高声回答了声“很快好了”，然后对海无涯说道：你看，我的朋友一直在催。你既然执意要说说自己开出的条件，就抓紧说吧。不过我不会答应的。

海无涯还是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说了。打扰郑董事长和朋友的晚餐了，再会。

说完他起身就往门口走去，走到深褐色的大门后边时，听到郑达闻高声叫道：请留步。

海无涯闻声站住，缓缓转过身了，默默地看着郑达闻，等着他说话。

郑达闻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收购运河美食吗？这是进入实质性谈判的前提条件，这一点我是不会让步的。

海无涯说道：这个前提条件合理。实话实说吧，我是为了郭钰而收购的。

郑达闻一愣，随即露出有些敌意和有些放松交织在一起的神情，拖着长腔说道：你这个理由倒也合理，冲冠一怒为红颜吗。是郭钰让你来的吗？谁替她出这笔钱呢？

海无涯并不辩解，笑笑说：既然前提合理，郑董事长可以先开个价。

郑达闻脸色变了变，说道：我要是漫天要价呢？

海无涯正色说道：如果郑董事长是漫天要价的人，恐怕干不到今天的事业，不过我这个收购确实是个不情之请。这样吧，还是我先报个价，郑董事长听听如何？

郑达闻点头示意后，海无涯一气呵成地说道：请一家世界著名的会计师事务所评估一下，按照当年投资、地产升值、品牌价值、折旧费用和未来收益、其他无形价值定个基准价。当年投资折合成现在的价格，未来收益至少按十年计算，其他无形价值包括郑董事长平日里待客的方便、心理上的愉悦等。在这个基准价上我再加百分之十，作为不情之请的歉意和补偿，并且评估、公证等费用都由我承担。另外我再奉送一份承诺，在今后的十年里，在法律和道德许可的范围内，可以无条件帮助郑董事长做三件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郑达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撇着嘴说道：你好大的口气！今后的十年里，我郑达闻会有什么事情需要你帮忙呢？

海无涯品了一口茶，又把白瓷盖碗放到茶几上，方才看着郑达闻问道：那些十年前曾经被郑董事长仰慕过的大神，现在又有几尊依然在云端呢？

郑达闻沉吟了片刻，忽然下意识地摸了一下有点塌的大鼻子，双眼瞪着海无涯，一连串地质问道：你知道我对郭钰很看重吧？你是她什么人？为她出头不怕惹麻烦吗？年纪轻轻你的，你的钱到底从何而来？

海无涯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虽然这丝笑意只存在了眨眼的功夫，但是郑达闻不仅清楚地捕捉到了，而且读懂了其中的含义。这丝笑意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弱小的侏儒，挥舞着一把纸糊的大刀在一个钢铁战士面前咋咋呼呼地耀武扬威。这丝笑意还让他感受到了老年人在青年人面前的底气不足，虽然还不算太老，虽然从扮相上看还算是意气风发、精神抖擞的模样，但剑老无芒、唯有自知，体力和精力都是一天不如一天的下坡路趋势。

转念至此，郑达闻感觉一股子醋意直往额头上冲，再也控制不住肚子里一直强压着的火气，一些乱七八糟的疑问也如万花筒一般在脑海里盘旋着。《红楼梦》里的老色鬼贾赦感叹“自古嫦娥爱少年”，这个年轻人是郭钰的情人吗？郭钰一直不肯就范是嫌我老了吗？这对年轻男女的床笫之间一定如鱼得水吧？

脑子里的混乱念想把郑达闻理智的大堤冲了个稀里哗啦，只见他脸憋得通红、眼瞪得溜圆，眼看着几句恶狠狠的话就要舌尖脱口而出了，海无涯突然抢着说道：郑董事长正在坐庄的05460号股票半个月后就要开始出货了吧？这个庄做的有点辛苦吧？对手盘的力量一直让郑董事长很闹心吧？

郑达闻紧急刹车，硬生生地把那几句恶狠狠的话憋了回去，两只不算大的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05460号股票是我在做庄？

海无涯再一次笑了笑，不过这次笑得比较温和，是那种充满真诚善意、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避开郑达闻狐疑的目光，他慢慢地说道：郑董事长不必紧张，这个秘密是我用了三个晚上自己研究出来的，包括有对手盘的存在也是我的猜测，这些都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郑达闻沉默不语，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海无涯接着说道：我预计你在半个月之后将开始出货，按照盘子的大小测算，出货时间又需要半个月。这一个月里，应该是这只股票的敏感期和脆弱期，稍有失误就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因为你这次做庄就像是用纸牌搭起了一座高楼大厦，看似巍峨耸立，其实却是危如累卵，任何一张牌被抽走，等待你的都将是纸牌屋的轰然倒塌。

郑达闻脸色铁青，两鬓血脉贲张，稍有花白的头发简直要立起来一样。海无涯看看他，问道：还要我接着说下去吗？

郑达闻意识到了失态，极力让神经松弛下来，极力带出一点儿笑意，问道：小兄弟真是好想象力啊。且不论这只股票的庄家是谁，就算你分析出了这些脉络，又能拿它如何呢？因为它的盘子太大，要想逆势阻击，没有十亿以上的现金流是做不到的。你有吗？

郑达闻侃侃而谈的时候，海无涯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好像在回应对方的坦诚相见。待郑达闻说完，海无涯先是端起茶几上的白瓷盖碗，慢慢喝了两口，然后双手把茶碗握在手里，两眼平视前方，说道：郑董事长或者是认为我不懂股票，或者是自己压根儿不懂股票。股票交易中的羊群效应，是一把典型的双刃剑，赚大钱也要靠它，赔大钱也因为它。你刚刚整好盘，股价也是刚刚开始上扬，现在就跑不仅赚不住钱，如果把各种融资成本和财务成本计进去，恐怕还要赔上不少钱。所以，现在你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半个月后你开始出货，靠的什么？靠的就是众多处在羊群效应中的散户，靠这些散户认为你的股票还会涨，而且还会大涨。这些散户之所以相信会涨，并不是建立在理性判断的基础上，而是矮人看戏、以讹传讹，或是心存侥幸、自以为是，或者干脆就是深陷贪欲、不能自拔。如果……

说到这里，海无涯打住了话头，一声不吭地看着郑达闻。郑达闻眼中露出怯意，但似乎咬了下牙，又强硬了起来，说道：小兄弟才识不浅，说得很有道理！不过这只股票和我没有任何关系，而运河美食我也不愿出售，在我楼上的朋友们没有失去耐心之前，你识相的话就请便吧。

海无涯没有说话。郑达闻定睛打量，却从海无涯沉默的表情中找不到丝毫悻悻然的失望或阴测测的冷意。他刚想再说什么，海无涯主动开口说道：郑董事长执意要斗这口气，在下也无话可说。明人不做暗事，05460号股票的k线图分析，很快就会见诸网络。想必郑董事长不会怀疑，这样一件小事情海某还是做得成的吧？郑董事长更不会自信到以为可以控制网络吧？

听着海无涯的话，郑达闻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海无涯说完后，他没有马上接话，而是紧锁双眉在大厅里来回踱起步来。一圈又一圈，足足走了有十多圈，最后才在海无涯面前停了下来，问道：收购运河美食不是个小数目，而且这种收购都得现付，你年纪轻轻支付得起吗？

海无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双手递上去，说道：这是一张恒通商业银行五千万的现金转账支票，收购转让协议我也起草好了。我初步评估运河美食的最终收购价不会过一亿五千万这个数，百分之三十的定金应该足够了。

郑达闻接过支票看了看，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惊讶，又长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一周后答复你。

把海无涯送出别墅门口时，郑达闻好像不甘心就此别过，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就那么自信我一定会卖呢？

海无涯停住脚步，不假思索地说道：道理并不复杂。从身份来讲，你是穿鞋的我是光脚的，你顾忌名声、不愿惹麻烦等，而我没什么可顾忌的。从权重来说，运河美食对你而言可有可无，而对我来说却是志在必得，志在必得就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从实力来说，你虽然拥有巨大的财富和深厚的人脉，如这栋小楼和楼上可以随意指挥派出所的警察局高官等，但是这些东西都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试想，你掌管的财富虽然是一个天文数字，但能够随时支取和自由支配的现金又有多少呢？你的所谓朋友可能很多，但估计大半都是位置与位置之间的利益往来，真正意气相投、肝胆相照，可以经风雨、共患难的又有几人呢？就如楼上那位跃跃欲试要下来出头的警官，如果你真得惹出了大麻烦，他又能帮上多少呢？

郑达闻面色阴冷、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还是在那个小路的陪同下，海无涯走出了御园八号的大门。他觉察到这个沉默不语的年轻人似乎与刚才有点儿不一样，但一时又说不出到底怎么个不一样法。直到乘坐的出租车穿过长安大道驶上西三环，他才准确地找到了这份异样的感觉。那个小路刚才虽然走在前面，却好像脑后生了两只眼睛，很有一种在悄悄观察他的架势。

故事很长，海无涯又讲得很细致，到他轻轻地说了一句“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时，眼前已经是灯火点点的夜色景象了。

郭钰被这个与自己命运息息相关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两只大眼睛紧紧盯住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直到海无涯止住话头，才抬起头来问道：他就这样妥协了吗？

海无涯似乎是想从回忆中彻底走出来，先盯着灯火迷离的河面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扭过头来反问道：你给他当了两年的下属，对他比较了解。以你的判断，他会就此妥协吗？如果不妥协，接下来会怎么做？

郭钰一边为桌上白鱼火锅的酒精炉添上燃料，重新点上火，一边有些担忧地说道：他好像是个比较小心与比较任性的混合体，每当直面冲突的时候比较小心，一旦冲突的场景在眼前消失，又可能会做出一些非理性的反应。今天是周五，距上周五已经过去七天了。这七天里他肯定不会仅仅是考虑一下这么简单，你恐怕也不仅仅是在正常办理收购手续，而且是在应对一些找上门来的麻烦。

海无涯拍拍手，说道：猜得真准！你彻底把他看透了。

郭钰看着海无涯，认真地说道：你应该事先告诉我，让我和你一起处理这个事情。毕竟我比较了解他，知道该怎么对付他。再说了，我是特警出身，应对麻烦的能力也比你强。

海无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事先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收购成功，万一不成，我不得落个吹牛的名声吗？

郭钰有些动情，伸手抓住海无涯的胳膊，说道：就凭你有这份心意，即使收购不成，即使你是不自量力强出头，我也会二话不说地抛下一切跟着你走的。

海无涯也被郭钰的情绪所感染，一改平素的淡定和内敛，豪情四射地说道：海无涯秉承天道，有心打造一把匡扶天道、弘扬人文的湛卢剑。如果连郑达闻这个坎儿都迈不过去，又怎能应对今后的种种挑战和凶险呢？

郭钰沉醉在海无涯的豪情中，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直到火锅再次“咕嘟咕嘟”地滚了起来，她才抽回手熟练地撇去浮沫，为海无涯舀上一碗太湖鲶鱼汤，放上香菜和葱花，又滴上几滴镇江香醋，说道：趁热喝几口吧，味道很鲜的。

一阵轻风吹过，河面泛起片片涟漪。海无涯喝着鱼汤，看着映入眼帘的几艘画舫，说道：买下运河美食，不过是个开始。我的建议是，你要打造一个以运河为标识的产业体系，包括餐饮、旅游、文化创意、房地产开发等。这个产业体系要在十年之内生根中国、开花全球，成为湛卢剑的基本框架和根本依托。

郭钰有些神往，也有些担忧，问道：我行吗？

海无涯坚定地说道：有心念才会有愿景，有愿景才会有境界，有境界就一定有奇迹。从现在起，你就要牢牢树立创造奇迹的心念，常常心怀追求奇迹的愿景。至于专业知识和能力，不是什么问题，在实践中积累就是了。

郭钰沉默片刻，突然又想起了刚才的话题，问道：郑达闻怎么找的麻烦？过去了吗？需要我做什么？

海无涯略带鄙夷地说道：他打出了一套并不高明的组合拳，乱七八糟的。首先是周六那天晚上，有两个膀大腰圆的男子找到我住所，号称我的车在车库里刮了他们的奔驰。我稍加解释，他们立马就变了脸，不仅口出不逊，而且伸胳膊撸袖子的，大有动粗的样子。

郭钰听着有些紧张，插话问道：你怎么办了？叫警察了吗？

海无涯笑了笑，说道：对付这种人就得以暴制暴，我和他们两个握了握手，直到让他们疼得受不了，其中一个还跪倒在地上，然后他们就灰溜溜地走了。

郭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捧起海无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看了好大会儿，才说道：真是看不出来，你竟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稍停停她又自问自答道：也是！没有点儿自保的本领，怎么敢孤身一人闯到郑达闻的大本营去找碴呢？

海无涯对郭钰的赞誉居之不疑，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周一上午，燕翔大学的一个副校长突然约见我，说是有人反映我在外面参与非法股票交易。

郭钰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个副校长和郑达闻是朋友，我记得他们一起来运河美食吃过饭。

海无涯点点头，说道：正是这个人。他是搞微观经济学研究的，受聘于郑达闻的公司当高级顾问，每个月的咨询费和车马费不少。不过这次他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错把我当成燕翔大学的正式教师了。

郭钰说道：对啊！你不是独立学者吗？他凭什么管你呢？

海无涯说道：他能做的就是威胁让国际关系学院解聘我，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副校长，学校用人办事也有严格的规程。碰巧国际关系学院的院长是我本科时期的老师，而且是个真正的知识分子，从来不会屈从于权力。挂了副校长电话之后，他直接去找了校长，这件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郭钰想了想，问道：郑达闻的第三招应该是让警察出面了吧？

海无涯笑着说道：你又猜对了。这次倒真是有点儿麻烦，也是让我耽搁了几天的主要原因。

郭钰双眉一紧，追着问道：怎么？他们竟然敢非法拘禁吗？

海无涯叹了口气，说道：你是警官大学毕业的，对这个行当熟悉，应该知道我们的一些法律规定很模糊，自由裁量的空间太大。所以，他们不必违法就能够达到目的。

郭钰握紧海无涯的双手，两行清泪再次夺眶而出。她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好，只觉得一颗心正在融化开来，化作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上下。

海无涯任由双手被郭钰紧紧抓住，继续说道：周二上午有两个海淀分局经侦支队的警察虚张声势地来找我，说是有人举报我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要审查我的银行账户。

郭钰这次真的有些担心，一时不知道问什么好，只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海无涯。

海无涯猜出了郭钰的心思，说道：像我这样一个普通教师，突然有这样强的经济实力，确实在逻辑上解释不通。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做的一切都合法合规的，收购运河美食这件事在法律上经得起任何形式和力度的检验。

郭钰松了口气，问道：那这两个警察对你做什么了？

海无涯有些自嘲地说道：他们要依法带我回局子里协助调查，我只好乖乖地跟着走了，在分局老老实实地呆了四十八个小时。

郭钰埋怨道：你太任性了，怎么就不和我联系一下呢？我在分局市局都有同学的。或者你请个律师也是好的，至少不止于吃眼前亏。

海无涯说道：一是我心中无鬼，不怕他们查。二是我自信吃不了眼前亏，在局子里他们还真找了个膀大腰圆的协警出面，想让我受些皮肉之苦，我不得已出手捏碎了一个茶杯，就把他吓退了。

郭钰松了口气，问道：那后来是怎么收场的？

海无涯说道：他们并非出的官差，而是私下里受人指使干的私活。这种招数就是考验人的胆量而已，如果自乱阵脚、露出破绽，他们就能趁虚而入、由虚转实了。所以当四十八小时已到，我提出要向市警察局法纪处申诉时，他们就退缩了。一个副支队长出面道了歉，说了几句软话，我也没再追究什么。

郭钰感慨地说道：你说得轻描淡写，但估计多数人面对这种情况都得慌了神，给对方以可乘之机。

海无涯有些好奇，问道：这是你从警经历的切身体会吗？

郭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亲自动手收拾了桌上的餐具，又变戏法式地从桌下拿出一套绛红色的紫砂茶具，烧开水泡上茶。在她手下，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样流畅，让海无涯不禁有些呆了。郭钰抬头看到海无涯如痴如醉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这是我们的职业，做得熟练些不足为奇。

海无涯回过神来，轻轻一笑，说道：网上流传过的“一万小时天长理论”，其实就是较为深入地阐述那个“卖油郎的故事”所诠释的道理，就是“无他，唯手熟尔！”

郭钰想了想还是有些不解，干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意思到底是夸我呢还是贬我呢？

海无涯“哈哈”一笑，说道：是我说话有些绕弯子了，也是我记不下来原话，只能说个大概。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手机查了一下，看着屏幕念道：一万小时天才理论的核心要点可以简要概括为以下几句话，一是谁也不能随便成功，它来自彻底的自我管理和毅力。二是技能的培养需要练习，看一百遍不如练一遍。三是光练习是不够的，还要科学练习、精深练习。而所谓精深练习，不是简单的、盲目的练习，而是有目的的选定目标、努力争取、评估差距，再回到初始的步骤。四是精深练习还必须持之以恒，一以贯之。五是为了支撑持续的精深练习，需要精力、激情和投入。六是伯乐在其中的作用也很关键。

郭钰边听边点头，说道：这次说明白了，我也听明白了，是在夸我会练习的意思。

不觉间月亮升到中天，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海无涯抬头看看一轮明月和满天繁星，又低头看看桌上的茶具，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郭钰凝神想了片刻，回答道：从我短暂的从警经历来看，一般人面对警察的心理本能都是“紧张”二字。这一方面是源于大陆多年官重民轻的传统，另一方面与转型时期的社会运行失范有关。以法律为代表的各种社会规定多如牛毛，无人知道怎么才算是干净，许多人做不到自己完全干净，谁也不敢说自己真的干净，整天生活在不踏实中。见到警察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想“我的哪件事犯了”？

海无涯深有同感地说道：令人扼腕长叹的是，许多人杰本该去做大事、做好事、做造福人类之事，却也都为了生存而深陷这种不踏实的泥潭中。现在湛卢剑只有我们两个人，还有更多和我们一样的人等着被发现、被挖掘、被解脱、被觉悟，我们不能稍有懈怠。

郭钰追踪着海无涯的目光，也追踪着他的思路，说道：你是月亮，需要无数颗星星来拱卫。

海无涯看着郭钰眼睛里的晶莹，说道：你是月亮身边最近的那颗星星，也永远是最亮和最大的那颗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