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点20分,燕都飞来的航班降落在yn省dqcz治州香格里拉机场。机场在群山环抱中,朵朵白云好像都落在了山顶上。航站楼是一栋高度适宜、体量适当的三层白色建筑,因为缺少巨型建筑的震撼感反而营造出几许宾至如归的镜像。海无涯和俞叶弘都是轻装出行,一人一个小旅行包。下了飞机,在停机坪上走了五十多米,再穿过一个不大的过厅,就算是出港了。
出港处站着一群举着各色旅游公司指示牌的导游,其中有一个年轻男子高耸着一个浅黄色的纸牌子,上面用蓝笔写道:接燕都海先生和俞先生。
接到客人后,年轻男子自我介绍姓普,是当地土著。作为导游兼司机,服务两位客人此次的香格里拉之行。
跟着普导游上了一辆丰田越野吉普后,海无涯对俞叶弘说道:我们要去的地方叫云罗帐,是香格里拉景区中的海拔最高点。下面就请普导游给我们介绍吧。
普导游一面驾车驶上公路,一面像背书一般说道:欢迎两位来自燕都的贵宾。我先介绍一下香格里拉,然后再重点说说今天的目的地云罗帐。香格里拉如古代的桃花源一样,是芸芸众生心灵中的理想国,是普罗大众向往的伊甸园。可叹这样一个地方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因为理想国也好,伊甸园也罢,都不仅要求自然景观的美轮美奂,而且要求社会生态的祥和文明。平均主义导致贫穷,人的生存质量却不免过于低下。竞争主义产生富余,人的生存质量却难免差异较大。公平与效率这一对矛盾,困扰了我们多少年。特别是对于一些成功人士和有识之士而言,人间让人体乏心伤,仙境让人体舒心怡,人间仙境本来就是一个悖论,以致他们怎样也无法找到真实可达的仙境。于是他们就在想象中臆造出来一个仙境,于是香格里拉就应声而出、应运而生了。
从燕都出发起,一路上俞叶弘都有些提不起劲来,闭目养神的时候多,开口说话的时候少。此时听了普导游的介绍,他在小有惊诧中稍稍缓过点儿神来,问道:你这个导游词,是自己准备的吗?
普导游轻轻晃了一下后脑勺,说道:我哪有这个水平?这是我们旅行社的总策划昨晚连夜加班赶出来的,是为两位贵宾量身打造的。
俞叶弘“嗯”了一声,接着问道:不是有好几个地方都自称是香格里拉吗?
普导游回道:一般认为香格里拉的原型在中国西南的横段山脉中,最著名的有迪庆中甸的香格里拉和sc稻城亚丁最后的香格里拉。其实哪里是真正的香格里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美丽的风景能否印刻在心中。
俞叶弘有些较真,再次问道:美丽的风景随处可见,这个云罗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普导游凑趣的“嗨”了声,说道:先生问得正是要害所在。天下美景多了去了,香格里拉的美景也是比比皆是,为什么我们哪儿都不去单去这个云罗帐呢?这里面肯定是有讲究的,这个讲究肯定不仅仅是个海拔最高的问题。要说还得先说是海先生识货,直接就点了云罗帐数日体验游,而且是专车服务、豪华标准,一看就是大玩家啊。
海无涯见怪不怪,知道干导游的都是职业话篓子,擅长的就是把一句话东拉西扯变成十句话,因而只是笑着,并不接话。而俞叶弘却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情绪有些不耐,截断普导游的话头接着问道:为什么叫云罗帐?能够刻在人心中的又是什么呢?
普导游显然是久经战阵,面对俞叶弘的追问,节奏丝毫不乱,胸有成竹地答道:云罗帐原来叫入云峰,海拔四千一百六十六米,是香格里拉的最高峰。峰上常年云雾缭绕,却又温暖如春。最奇的是,峰上的云雾水汽很丰富,呼吸久了有润喉清肺的功能。云雾的颜色又是淡青色的,身处其中的感受是奇异而不诡异,朦胧而不迷茫,不知不觉间就真有了登临仙境的幻觉了,不知不觉就把人间的种种烦忧都置之脑后了。
俞叶弘不再吭声了,普导游却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按照预先设定的程序,继续介绍道:前年有一家旅游地产公司在云罗帐开发了一个分时度假别墅区,不少商界和演艺界的成功人士每年都喜欢来这里住几天。大家共同的感觉是,上山时心浮气躁、心烦意乱,下山时却是心定神安、心旷神怡。因为在仙境中待几天,功名得失的心就淡了许多,原来不少看不开的事情也能看开了。
俞叶弘“哼”了一声,有些质疑地问道:住几天就有这么大的功效?
普导游急忙说道:这些可不是我说的,而是一个高人的切身体会啊。雷永杰你们总听说过吧?网络时代最励志的商界奇才,几年前在荣登世界富人榜之后,人却得了抑郁症,整天患得患失的吃不香睡不着,半年之内体重足足减了三十斤,头发更是成把成把地往下掉。后来经一个方外高人指点,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上了云罗帐,在这里搭了个帐篷,一住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后,雷永杰不仅身体上变了个人,吃得香睡得着,而且精神上大幅度飞跃提升,写了一篇文章叫做《云罗帐归来的我》。其中有几句貌似感慨颇深的话说道,钱能买来许多,就是买不来快乐。心中能够放下越多,世上就烦扰越少。仙境之中才能感知仙人之境,而香格里拉的云罗帐正是仙境中的仙人之境。
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的海无涯突然开口问道:这个分时度假别墅区是罗永杰投资的吗?
普导游说道:好像不是。罗永杰的网络公司是江都的,而旅游地产公司是香港的,不是一个来路啊。
俞叶弘看着海无涯问道:我们要在这里住几个晚上吗?
海无涯笑了笑,说道:我们预定了七十二个小时的别墅,不过住多长时间随你,超过七十二个小时了我们就再续,想提前走了我们就提前走,看你和仙境的缘分如何吧。
名扬天下的香格里拉果然名不虚传,一路上的景色美不胜收,就算是一片普普通通的稻田也有着不一般的韵味和风姿。半个小时后,丰田越野吉普开始盘山而上,经过一圈又一圈的盘山公路,三个小时后进入了青纱般的云雾之中。普导游放慢车速,说道:此处的精致,正像小学语文课本中《庐山的云雾》说的那样,“那些笼罩在山头的云雾,就像是戴在山顶上的白色绒帽;那些缠绕在半山的云雾,又像是系在山腰间的一条条玉带。云雾弥漫山谷,它是茫茫的大海;云雾遮挡山峰,它又是巨大的天幕。”
俞叶弘双眼盯着车窗外轻轻飘过的云雾,说道:这篇课文的视角是上帝俯瞰的视角,这种视角下的风景,我们只可想象、无法亲历。
普导游“嗯嗯”了两声,缓缓把车停到一处人工平整出来的停车场上,说道:下面的路只能步行了,由此开始爬上一道四百六十六阶的石梯,就到云罗帐了。
说话间三人下了车,普导游在前引路,俞叶弘紧随其后,海无涯稍稍靠后几步,沿着望不到顶的石阶走进了淡青色的云雾之中。
五个小时后,三人从云雾中下来了,还是普导游在前,俞叶弘紧随,海无涯殿后。到了停车场,普导游发动丰田吉普拉着客人顺原路返回。俞叶弘一路沉默着,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直到山下的阡陌纵横清晰可见时,他才略带惭愧地对海无涯说道:前几天听你谈升华和成熟的关系,我虽然听懂了,心里也接受了,但感触并不真切。此刻我是真的明白了,世间的人和事都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啊。
海无涯欣慰地说道:先生通晓天机,看清这点儿道理原本不在话下。只不过道理的表述是抽象的,可道理中的镜像却是具体的。不见具体的镜像,抽象的道理总是难以变成真切的感觉。
俞叶弘沉吟片刻,叹了口气说道:是啊。看看在这里隐居求道的富人,名为求道,其实正是云空未必空。躲在云间本来是为了躲避红尘的种种袭扰,可他们居住的地方却是电话、电视、网络一样都不少,甚至还预备着随时可以从仙境重返红尘的直升飞机。说明一颗心始终还惦记着红尘中的千丝万缕、成败得失。其实心若出尘,不仅是升华的过程,而且必须是成熟的过程。如这些名人富人,如果真的成熟到对红尘世事了然在心,操心而少闹心,用心而不乱心,专心而非迷心。果能如此这般,高卧闹市之中,耳听喧嚣之声,照样可以出尘临仙,何必非要如此大费周折到这个云罗帐来呢?
海无涯不接腔,只是专注地看着俞叶弘,默默地听着。
俞叶弘大彻大悟,一发而不可收,继续口若悬河地说道:人首先是物质的,总有一些仅靠精神解决不了的问题。释迦摩尼、耶稣基督,在我们的传说中这些大贤大德已然近乎神仙,真实状况究竟如何恐怕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而如孔子这些有确切史书记载的圣贤,如李白这样的诗仙,虽然他们写下的文字飞扬天外、超凡脱俗,照样是为了五斗米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腰。
海无涯插嘴问道:那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先生作何评论呢?
俞叶弘慨然说道:不为五斗米折腰,是因为他还有能够让一家人足以温饱的三斗米。
海无涯赞道:解的精妙。
俞叶弘点点头,接着说道:反观自我、反求诸己,若心能出尘,又何必舍本逐末、独处荒山?若心能了悟,又何衣不是紫袈裟、何处不是莲花座?说来道去,还是只知升华、不知成熟,结果是和这些富人名人一样,云空未必空。
海无涯点了下头,却没有吭声,只是用眼神鼓励俞叶弘继续说下去。这时车已下山,到了一条从山上奔流而下的小溪旁,溪边长满了红玉兰和白玉兰,红的如火、白的似玉,红白相间、煞是夺目。俞叶弘对普导游说道:停一下吧,让我们到河边看看。
下了车,两人负手信步顺着小溪溜达着。俞叶弘沉思了一会儿,才有些忸怩地说道:知人不易,知己更难。这一点你没有明说,徐庶明说过但我不接受。其实我是有些自卑,因自卑而敏感,由敏感变异为自傲,为人处世总是怕别人看不起。追根溯源,一是小时候智力超群而又出身卑贱,因智力超群而看不起别人,因出身卑贱而被别人看不起。后来迷上围棋,是缘分所致,但也有争强好胜、证明自己的潜意识在起作用。因缺课挂科受了处分,心知不能正常毕业了,可又承受不了这个结果,冲动之下愤然退学。当时觉得这是非常之人的非常之举,现在想来不过是一种逃避,一种阿q式的自我保护,而且从此留下了一个横亘在胸的心结,总有一个声音在悄悄地提醒自己,虽然大学没毕业,但我不比谁差。遇到达官贵人时,也总是先把满头满身的毛竖起来,摆出一副子“你要敢看不起我,我就先看不起你”的架势。
海无涯笑了笑,轻声说道:先生直面自我,不仅毫不留情,而且鞭辟入里。解开心结,从此更上层楼、登临仙境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不过恕我冒昧提醒,先生曾有心结身结之说,我感觉先生除了刚才所言的心结,家中高堂安享晚年等一些具体事情应该就是身结所在了。如果信任我,如果能把自尊心放平了,让我来替先生解开这些身结如何?
俞叶弘没有犹豫,直言说道:心结既解,所谓身结也就不是结而只是一个具体问题了。说白了,确实是家有近八十岁的老母,为贫所困不能安享晚年,不巧最近雪上加霜,又摔了一跤,以致髋骨破裂。徐庶倒是热心,帮我联系大夫,张罗着让老母亲到燕都来住院动手术。可我欠他太多,自问此生难以回报甚至无以回报。接受他的帮助于自尊心难以平复,不接受他的帮助又于尽孝心无法交代,前一段一直为此陷入进退维谷的纠结。再看着他也是舔着脸到处求人,并非举手之劳,我这心里就更不好受了。
海无涯欣慰地笑了笑,说道:只要先生心无梗阻,具体问题都好解决。实不相瞒,现在我的朋友郭钰已经在先生老家的村口了,就等先生一句话,即可进村接老太太赴燕都治疗。至于此后赡养老母的金饭碗,还有先生的紫袈裟和莲花座都已经在我的行囊之中。怎么样?先和郭钰通个电话,听听我们的安排是否可意?然后再看看金饭碗和紫袈裟、莲花座是否合意?
俞叶弘大吃一惊,用有些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斜跨了一个帆布挎包的海无涯,问道:郭钰已经到了渭南我老家的村口?金饭碗和紫袈裟、莲花座此刻就在你的行囊中?
海无涯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郭钰的号码,然后递给俞叶弘,示意他接听。俞叶弘接过电话,刚把听筒放到耳边,郭钰的声音就从里面传了出来,款款地说道:俞先生好!这边一切都安排好了,租用了一辆房车,聘请了燕都蓝新月医疗服务公司的一名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随行。燕都骨科医院的特护病房已经订好,如果明天一早出发,后天就能够做术前检查和专家会诊,大后天就可以安排手术。手术将有骨科主任亲自主刀,麻醉师也是最好的。俞先生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安排的,我们马上办。
俞叶弘听着迷迷糊糊,好像做梦一样,“嗯嗯”了几声却连个“谢”字都没说出来。郭钰见他不回答,就接着说道:如果俞先生没有什么交代,那等会儿我见到老太太了,你和她说句话,让她一切听我的,可以吗?
俞叶弘像个机器人一样,说了句“可以”,就把电话挂掉了。海无涯接过电话,问道:这件事先生就不必挂心了。看看我囊中的物件如何?
俞叶弘点点头,双眼紧盯着海无涯随身的挎包。海无涯拉开拉链,掏出了三个牛皮大信封,嘴里说道:都在这里了,先生自己看看吧。
俞叶弘依次打开信封,只见第一个里面装着老家商山市的两本房产证,在市南新区的紫东社区里,一套一百五十平方米的简装修住宅带一套五百平方米的临街商铺,还附带一份大小病全包的商业医疗保险。显然,这就是俞叶弘赖以奉养老母的金饭碗。住宅足够母亲和姐姐姐夫居住,五百平方米临街商铺,保守估计每月租金收益也得在数千元以上。他感觉心“砰砰”地跳得厉害,激动、感动、高兴、惭愧混杂在一起,堵在嗓子眼里,嘴里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道尽仰慕之意,而且专门提到他早年写的《我问佛》、《我寻佛》、《我是佛》等三篇文章。另一份是全国道教研究会和青岛道教研究会联合邀请他为崂山太清宫道观的道学研究顾问,特赠观主级道士身份和黑袍道装一身,并明确他享有太清宫道观的俗世所有权和全额受益权。这份邀请书也是声情并茂,对他在终南山中写的《全假全真论》极为推崇,称其为当世研究全真教义的经典之文。
看着眼前这两份邀请书,俞叶弘心中有些禁不住的得意,又有些挥不去的疑惑。得意的是,这几篇文章确实是呕心沥血之作,惜乎自知当世无人识货,只能自我埋没多年。疑惑的是,这几篇文章并无正式发表过,尤其是《全假全真论》几乎无人知晓,这两个研究会是从何处得的呢?至于太清宫道观的俗世所有权和全额受益权,更是让他简直有些心惊肉跳的感觉。这种风景名胜区的道观,是有钱也买不到的无价之宝。海无涯到底使出了什么神通,竟然能够如探囊取物一般就拿到手了。
抬眼望了望远处的青烟绿嶂、眼前的红火白玉,又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让情绪稍稍安定下来,俞叶弘才打开了第三个信封。这次是一份聘书,聘请他为运河风情文化传播公司创意指导天师,落款人是郭钰。面对这份聘书,俞叶弘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抬头看看海无涯,眼中露出询问之意。海无涯笑着说道:在下实在找不到一个莲花座可以单独承载先生大才,不得已只好拿这个三足鼎立的莲花座来充数了。另紫袈裟与莲花座分不开扯不清,只能混为一体了。至于这个运河风情文化传播公司,是郭钰下一步要着力打理的道场,她对先生非常尊崇,非要给先生安一个天师的法号,为的是以便咨询求教吧。
俞叶弘有些不相信地把几份文书又翻看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问道:商山市的房产,让你破费了。郭钰女士的诚心,其实就是你的诚心。碧霞宫与大雪神寺同宗同源,肯定与你也渊源匪浅。这些,我都能够想明白。可是,崂山太清宫的礼遇和收益,你又是凭着什么疏通下来的呢?
海无涯极力放平神态掩饰着几丝得意,说道:在下天生具有说服人的能力,这些都是充分沟通和公平交易而来的,先生放心享用就是了。
俞叶弘脸上阴晴不定了好一会儿,不知不觉地改了称呼,叹道:俞某何德何能,让海先生如此费心。如是海先生千金市马骨,俞某舔脸受之,至少不会误了海先生的大事。如是期待俞某有所贡献,还真是怕辜负了海先生一片信任啊!
海无涯轻松地笑着说道:平时先生依然专心研究围棋、占卜和岐黄即可,把“三绝堂”打理好,兼顾碧霞宫和太清宫两处的香火,其他绝不会有多少俗务打扰先生清修。刚才承蒙以海先生相称,在下怎么敢当?不如叫我一声无涯,听着真切、恳切、亲切。
俞叶弘说道:好!你也不要再称呼我先生了,叫声叶弘老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