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浦少年宫开办的少儿围棋班,是一个入门水平的初级班,从五岁的儿童到十四岁的少年,无论有无围棋基础,只要有兴趣均可报名参加。
在詹洪峰的诱导下,九岁的独生女儿青果儿也报名参加了少儿围棋班。这天是开班第一天,对围棋略知一二又饶有兴趣的詹洪峰主动要求去送孩子。9点30分开班,父女俩8点50分准时出门,步行二十分钟后到了位于黄石公园附近的区少年宫。
培训班是开放式的,教室后面专门给陪读的家长们备了几排连椅。潜意识里有着看看这个教师水平如何、会不会误人子弟的念头,詹洪峰就和十几个家长一起,坐在连椅上听了起来。他知道九岁的女孩子学围棋,专业饭是吃不上了,也就是培养个业余爱好,训练一下思维能力,提升一下综合素养。如果这个老师只会就棋说棋、不能举一反三,那上这个班的意义就不大了。
9点30分,少儿围棋班准时开讲了。今天的围棋教师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剑眉星目之间飘荡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山高水长,令詹洪峰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好奇和好感。只见年轻人寥寥几划用彩色粉笔在无尘黑板上画了一幅具有立体感的广袤平原,然后才转过身来说道:要想学好围棋,第一需要的是想象力,而不是通常以为的计算力。各位同学可以把围棋想象成一场战争游戏,棋子是你手中的士兵,这些士兵可以是排兵列阵的大部队或深入敌后的尖刀班,也可以筑起坚固的城墙碉堡。所以,在学习围棋前,你们的脑子里首先要形成一幅画面,一幅面对着广阔战场的画面。第二要知道围棋是两个人下出来的,你走一步对手走一步,谁都不可能连走两步,所以每一步棋子摆下去都要有用处,都要对应着对手的招数来下,否则的话就等于是让对手连走了两步。第三是每一步棋的意图都要与上一步棋和下一步棋相连贯,或者要构筑有利于自己的地形和工事,或者要派出携带武器出征的战士,但你不能把地形和工事构筑到半道就放弃,也不能让士兵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
听着围棋教师形象生动的开场介绍,詹洪峰不禁轻轻点了点头。围棋教师显然注意到了詹洪峰这个赞许的动作,也冲着后排做了个回应的神情,然后接着说道:当然,围棋还是一个训练思维和磨练性情的游戏,需要我们运用形象思维来勾画战略目标,用抽象思维来演算战术手段。目标就是你想要什么、想干什么,手段就是你计划怎么要、打算怎么干。比如你想建一个碉堡,要先想象出来这个碉堡建在哪个位置,建成什么样子,建在河边还是山头,建成圆形的还是方形的。然后你要计算一下建这个碉堡需要用几个棋子,如果对手来破坏你该怎么应付,等等。围棋还需要我们保持不能贪、不能急、不能怕的心情。棋是你下一步对手下一步,在水平相当的情况下你想什么都要是不大可能的。棋是一步一步下的,你想一口吃成个胖子也是做不到的。棋是两个人针锋相对在下,那个人是对手而不是伙伴,如果他打上门来抢你的东西,你一味退让肯定是不行的,该战斗的时候一定要战斗。
听到此处,詹洪峰越发觉得这个年轻的围棋教师是个心中大有丘壑之士,寥寥数语、要言不烦,却让他这个大人都颇受启发。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课程,孩子们听着津津有味,詹洪峰也觉得不虚此行。这位年轻教师没有引经据典、没有故作高深,每一句话都普普通通,但是每一句话都让人听得明明白白,每一句话都能引发人的思考和联想。詹洪峰还发现,黑板上的十几幅粉笔画很有些“方寸之间见万里”的气度,而且用的是色块、色线、色点并置的手法,色彩效果颇具震撼力和穿透力,看得出这位年轻教师还是一位深谙中国山水写意手法和西方现代画派用彩技巧的丹青高手。
待到课程结束时,詹洪峰心中的好奇如波涛汹涌般不可抑制。他心里念道:是怎样的天赋和怎样的教育才能够孕育出这样一位围棋教师呢?
下课了,詹洪峰在围棋教师友善目光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就向对方迎面走去。走到近前,他主动伸出手说道:老师讲得真好,我虽然围棋水平不高,但这堂课听下来却是眼界大开、茅塞顿开。
围棋教师谦和地笑了笑,说道:谢谢家长的鼓励。业余围棋班重在培养孩子们的人文素养,不能过于强调技术。孔子不是早就说过“君子不器”吗?
詹洪峰颌首说道:这话真是精辟精要、一语中的。老师是业余棋手还是专业棋手呢?
围棋教师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说道:我是暂时客居江都,应朋友之邀来帮忙的。不当之处还请家长们多提意见啊。
詹洪峰看了看名片,只见上面用楷体印着一行字:燕都独立学者海无涯。手捧着这张名片,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有了触景伤情的感触,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独立学者!好一个独立学者,学者又能独立,真是让人羡慕。
暂时扮演围棋教师角色的海无涯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礼貌地问道:请问家长您是在哪里高就?
詹洪峰自嘲地回答道:我是非独立学者詹洪峰,东海大学图书馆的一名助理馆员。
海无涯点了点头道了声“再会”,就转身收拾教具去了。正好青果儿要去洗手间,詹洪峰就呆立在教室门口,脑海中却是电光石火、沧海桑田,不觉间就把毕业以来的蹉跎和当下面临的困顿过了一遍。。
当学生的时候,詹洪峰并没有感觉到生活艰辛的难捱,一个人怎么都好凑合,一个人吃饱一家子不饿,一个人受的委屈不算委屈。刚毕业的时候,詹洪峰不认为人在屋檐下就必须要低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大不了不在这个屋檐下避雨就是了,大不了淋几滴雨就是了,大不了吃糠咽菜穿粗布衣就是了。但是几年之后,尤其是在二十七岁那年娶妻生女后,他渐渐感知和见识了生存这个命题的严酷,那种如蜘蛛网缠身让人无法奋起挣脱却又越收越紧的严酷,这时他也才渐渐品味到了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中的无尽辛酸。后来随着一场场“洪峰道场”的举办,他在学生中和学校里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教师和教授都躲在暗处偷偷地汲取着他思想的养分。但是他的生存环境却越来越差,在他的周围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领导、学长、同学、同事都对他很客气,有时还送给他一些言辞华美的赞誉,如“天才思想家”、“东海大学第一才子”之类的,同时大家都刻意和他保持着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谁也不愿意和他面对面地沟通思想、交流体会。他当然知道这就是《红楼梦》里说的“太高人欲妒”了,就是古训告诫的“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了。他也试图表现的谦虚一些,低调一些,除了在讲座上侃侃而谈,除了时有充满真知灼见的文章见诸笔端,平时他尽量保持沉默,尽量不去反驳和纠正别人的观点。可是如此这般却收效甚微,用他的导师也是东海大学一个资深教授的话说,现在的詹洪峰已经不是当学生的时候了,那时的他是一招制敌、一剑封喉,戳中对方的软肋或者撕开对方华丽的包装。而现在的他是在不言不语中展示一种更高级的存在,让对方精心提出的观点在人人都能看懂的比较下,一步一步地低矮和干瘪下来。就好像你拿了一个酷派手机沾沾自喜,他没有说酷派有什么不好,而是随手掏出一个苹果手机,让给你喜悦和骄傲的酷派顿时相形见绌、自惭形秽了。更多的教授认为,詹洪峰的存在对于大家来说就是一种不舒服、一种原罪、一种恶,一种对大家自我认知的威胁。众人在没有任何串联和沟通的情况下,自发形成了一种众志成城的态势,都不希望看到他好,都不愿意看到他成功。大家都需要用他生活的困苦和事业的困顿来佐证自己的睿智和成功。
在评职称的问题上詹洪峰遭遇了“民意门”的无影伏击和顽强阻击。职称是大学人成功的标识和地位的标签,是引无数知识分子竞折腰的迷魂阵和黑水潭。在这座迷魂阵和黑水潭里,谁都说不清起作用的规则是否体现了公平公正。说不公平不公正吧,确实有一套无法逾越的刚性程序。说公平公正吧,这套程序又时常评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在评职称的程序中有三个硬关口,一是学术成果,主要是在所谓核心期刊发表的文章数量;二是民意测评,即由所在单位的全体教师投票推荐职称申报的候选对象,得票多者才有资格进入下一环节;三是学术委员会投票确定,这一关是出结果的。
这三关是硬的,标准则是软的,硬关口和软标准的奇怪组合就催生出了“需要运作”的潜规则。发表文章需要运作,打通版面编辑的关节,有时还需要把工作做到主编副主编这个层面。不是说只要运作到位了在核心期刊上什么文章都能发出来,而是这个发文章的标准是个“差不多”的宽泛概念,言之有物、言之有据,有图有数据,搞得像模像样的,多数文章都能做到。而版面有限,往往是面对一百篇符合条件的文章,只有能发十篇甚至更少的版面,这种情况下发谁的发哪篇就是编辑和主编副主编们说了算了。至于民意测评就更是一个“自由心证”的过程,十个人符合条件,最多可以给五个人打钩,打钩者都是从自身利益考量和感情好恶出发。如果自己也在十人之选里面,那就只给自己打钩,其他的一律咔嚓掉。如果这次不干自己的事,那就根据今后可能出现的利益竞争和平时关系的远近做出选择。至于到了学术委员会投票确定的环节,不过是权贵加精英版的“民意测验”而已,大家仍然是在扮演着“理性人”、“利己人”和“情感人”的角色。因为这个环节的标准照样是软性的,说你行可以找出n个理由,说你不行时干脆都不用找理由,不投你的票就是了。反正都是闭门会议的暗箱操作,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不需要向任何人做出解释。
显而易见,詹洪峰的生存状态决定了他在这三个硬关口都处于弱势地位。如果说在发表文章环节,由于他才华出众,文章确实写得好,还能够有一些识货的编辑和爱才的主编副主编,为了杂志的质量而予以采用,但是也占不了多少优势,不能奠定他一军凸起的地位。因为这些学术杂志上的文章都是中规中矩的,他的文章却是恣意汪洋、天马行空,更适合发表在具有市场竞争品质的新媒体上,而这些新媒体一般都不在核心期刊之列。到了“民意测验”这个环节,就简直是他的“滑铁卢”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做潜在的竞争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内心深处对他怀有一种“视为另类”的抵触情绪和“视为敌手”的防范心理。所以,每一次他的职称申报过程都是止步于这个环节,这也给领导和学术权威们提供了一个得了便宜卖乖的机会。每次他在申报高级职称中落伍,心有愧意但也仅仅是略有一丝愧意的领导或教授,都会在一个单独相对的场合做出一副同情和无奈的样子,叹上几口气,道上两句可惜,然后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詹啊,平时还是要注意多和同志们交流,不要过于孤芳自赏啊。
第一次面对申报高级职称落榜,第一次听到这种不咸不淡的话时候,詹洪峰禁不住怒火中烧、口出怨言,表现得很不冷静。那时他毕竟还年轻,能看透历史的长河却看不透人心的险恶。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落榜,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种话,已经想明白其中弯弯绕的他简直就是欲哭无泪了,只能应之以沉默。再后来随着年龄渐长,火气渐消、锐气渐挫,修养也渐增,就能够虚与委蛇地凑出一张笑脸来感谢领导和教授们的关心了。直到今年,同一茬人都远远走在了他前头,大家感觉威胁小些了,心理上的不舒服也淡些了,有了用良知来证明自己宽容宽厚、客观公正的条件和心情了,詹洪峰才通过了副高级职称的预审。这一年他已经三十七岁了,为了这个副高级职称,他整整蹉跎了十年才算蹭到了门槛上。
随着女儿的一天天长大,詹洪峰肩上承受的生活压力也一天天增大。
女儿大名叫詹易淼,小名叫青果儿,聪明伶俐、粉妆玉琢,小时候就像一个芭比娃娃。小家伙和爸爸感情极深,从牙牙学语起,就沐浴在爸爸大海般的知识和智慧中。一岁半她就会背儿歌了,“我的小洋娃娃名叫马舒卡,她的红红小脸好像玫瑰花,头上戴着缵结好像蝴蝶花,我们蹦蹦跳跳一起去玩耍。”两岁多就能背二十多首唐诗绝句了。四岁多时像《卖炭翁》这样的长诗,青果儿摇头晃脑,能够背得一字不差、有滋有味。詹洪峰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思维敏捷但心底单纯,智商超群却不善经营。女儿给他带来无边的快乐,一开始他也自信满满,以为凭着聪明才智,能够尽到一个做爸爸的责任,为女儿撑起一片蓝蓝的天,让女儿有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但是不过几年,他就被生活狠狠地教训了一通,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受到了不小的伤害。
在女儿三岁前,日子过得虽然不宽裕,但也不缺吃不缺喝,喝得起洋奶粉,买得起洋娃娃,逛得起儿童乐园。直到青果儿三岁了,该上幼儿园了,詹洪峰才知道生活有多么无奈,才不得不承认仅凭那点子聪明才智根本撑不起女儿需要的那片蓝天。
东海大学的后勤事业在几年前就已经社会化了,没有附属幼儿园之类的福利。青果儿上幼儿园面临着三个选择,第一个是东海大学附近的洋浦区实验幼儿园,第二个是私营的英才双语幼儿园,第三个是社区居委会办的利民幼儿园。实验幼儿园是洋浦区的师范幼儿园,硬件条件好,师资力量强,管理规范,让人放心,是众多家长为孩子选择幼儿园的梦想之旅。英才双语幼儿园是一家民营教育集团投资兴办的,硬件设施一流,管理理念先进,师资素质高,课程设计新,但收费高昂,非一般家庭所能负担。社区幼儿园则是社区的公益性机构,条件和师资都一般,主要满足普罗大众孩子们的入园需求。面对实验幼儿园,詹洪峰有自知之明,只能望洋兴叹。因为这所幼儿园主要是接纳区直机关工作人员的孩子们,剩余的计划外名额很有限,要想挤占一席之位,至少需要区教体局长的亲自批准。詹洪峰压根儿不知道教体局长叫王朝还是叫马汉,是牛头还是马面,就是想努力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劲往哪里使。英才双语幼儿园倒是大门洞开、来者不拒,但是门槛很高,要想迈过去就得拿票子来做垫脚石。要一次性缴纳二十万元的入园押金,并且每年的日常开支也在五万元以上。詹洪峰掂量一番,拿不出二十万元也借不到二十万元,几次在富丽堂皇的英才双语幼儿园门口徘徊踌躇,最后只能把青果儿抱在怀里长吁短叹了几声,知难而退了。无奈之下,只能饱含着一肚子心酸,把女儿送进了社区幼儿园。
在那一天,他恨恨地在心里吐槽道:培根老先生说得一点儿也不对,知识压根就不等于力量。还是在那一天,他暗下决心要想办法把知识转化为力量。
在那个年代里,“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的现象已然消失,名校大学教师赚钱的机会并不少。如外出讲课、申请政府课题研究、为企业做策划、写一些商业性的报告文学之类的。开始他也充满幻想,以为凭自己的才学,一旦开窍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旦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可是尝试了几次之后,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想得那么简单,才明白知识转化为财富需要渠道,还需要招牌。而他不仅没有渠道,更要命的是没有招牌。他只是一个讲师级的助理馆员,没有获过这奖那奖,也不是什么长江学者。外出讲课也好,申请课题也罢,包括做企业策划之类的事情,人家看的首先是招牌而不是真实的水平。没有招牌,你连门都迈不进去,连对话的机会都没有,纵有一身绝活也施展不出来。如果真能厚着脸皮、放下身段去商海中摸爬滚打,当然也能赚几个铜板,可惜他是詹洪峰,胸中满满的都是只能等着别人三顾茅庐恳请的心态。
几次碰壁后,詹洪峰郁闷之极。激愤之下他写了一篇文章发在了校内的bbs论坛上,抨击了当下学术研究领域的一些怪相。他列举了一些实例,说明现在做学问的是做虚不做实,做大不做小,做热不做冷,做短不做长,做薄不做厚。他举例剖析了“国际关系研究中的大叙事、大战略多,而国别史、专题史、冷问题研究的少”的现象,还重点抨击了“企业发展战略策划的模式化、鸡汤化、点子化”的现象。这篇文章表面上看如一石坠入泥潭不见响动,其实是几乎得罪和伤害了校内所有的知名学者和教授,包括几乎所有的校领导。因为现在的领导都是所谓学者型的,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一只明亮的桂冠。可想而知,这篇文章让他的生存环境进一步恶化了。
最近几年里,詹洪峰放弃“为五斗米折腰”的自我改造计划,努力把名利看淡,干脆回归本性、任性而为,渐渐露出了狂生态。比如,上年他针对学术界各种投机钻营的乱象,又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而且发表在了发行量很大的《江都晚报》上。他写道:
学术一途,本是求真理,探究竟的学问之道,与喧嚣的江湖市井社会一向互不搭界。但时下学界,充斥着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喧嚣,俨然一派“学术江湖”的景观,观其荦荦大端者,主要有以下七大派别。
一是会议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都是开会的专家,串会的能手。无论什么会议,什么题目,有无研究,逢会必到,不请自来。只要能够经常出没于各种会议之中,一回生两回熟,会串多了自然也就混成了“知名人士”,抬高了自己在学界的地位。要是能够在全国某学会中忝列上个某某头衔,那无疑就可以自诩为全国知名学者了。
二是职称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在学问上并无所长,但在搞职称学衔上别有功夫。学衔是行走“学术江湖”的名片。即便是胸无点墨,能够在名片上印上一大堆教授、博导、某某学会职务之类,这就是足以唬人的专家之流了。不管这些职称学衔的背后是权力学,是关系学,还是滥竽充数的学术赝品,只要把职称学衔搞到手就是学问做到了。所以,一切学问都是围绕着职称评定,搞关系,攀领导,找评委,拉票数,凑文章,拼成果,踩同事,吹自己,以假乱真,以劣充好,鱼目混珠,把学术标准的职称工作变成了人事关系的大演练,使“劣币”驱除了“良币”。
三是项目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没有做过像样的学术研究工作,却是争取科研项目的专家。项目是名利双收的紧缺资源,特别是对于某些社科项目的选题来说,能立项就等于出了成果。所谓学术研究的攻关,说到底就是争取科研项目的公关。在现在的评审机制下,一旦拿到了项目,也就等于是完成了项目。特别是由领导担当主持人的项目,有力量调动资源,广施银子,组织人马,拼凑抄袭,还能有做不出来的项目吗?搞不出别的来,还搞不出垃圾来吗!
四是媒体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不需要埋头读书研究问题,但必须善于自我宣传、精通造势炒作。利用媒体是自我炒作、扬名立腕的一条捷径。抓住一切能在大小媒体上曝光的机会,卖弄一番,有一说三,有三说十,能唬得住人,听着热闹,名气就有了。借助媒体的话语权威,言之有据也好,言之无据也罢,要的就是那个广而告之、“师出有名”的效果。许多假专家伪学者就是这样炼成的。
五是关系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学业上粗通皮毛,却是精通关系学的行家里手。当前社会中,关系远比学问重要。学业不精关系精,车到山前必有路。发表文章靠关系,学衔评定靠关系,评审项目也靠关系。关系就是利益。越是没有学术真货,越是有着相互帮衬的利益,需要时都能徇私关照、虚假鉴定。跑关系久了,大家混熟了,能够搞成一个资源垄断、利益交换的小圈子,那就是在“学术江湖”上立了门户。
六是泡沫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不坐冷板凳,惯于炒冷饭;不屑于一得之见的学术积累工作,热衷于大干快上地批量生产“学术泡沫”。其制造泡沫数量的急切程度,甚至个体作坊的编写速度已是赶不上趟了,需要运用市场的操作方式,请人捉刀代笔,大批量地进行学术灌水工作。买上几个书号,请领导树大旗,拉名人做虎皮,自封主编,雇枪手东拼西凑,粗制滥造,抄袭剽窃,很快就敷衍成鸿篇巨制。尽管是胸无一物,毕竟是著作等身。
七是概念学术派。混迹于“学术江湖”者,没有学理探微的功力,但有曲学阿世的本领。学不够,词来凑。没有思想理论的学理基础,研究不了真实问题,那就要在概念名词上搞创新了。创造个新名词、新概念、新提法,这是拍脑袋的事情,自圆其说,不必考虑什么学理上通不通,逻辑上顺不顺的问题。
“学术江湖”的泛滥,是学界的悲哀,学人的不幸。但既然形成了江湖,就绝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在这里,有社会腐败的影响,有急功近利的浮躁;有利益群体的垄断,有行政权力的干预;有学术标准的混乱,有学界道德的缺失……,是各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根本问题在于学术本位的丧失。若任其蔓延,学将不学矣!有鉴于此,学界不可不自警,学人不可不自律。
当然,无论怎样心有不平,对知识的钻研一天也没有放松,学问日益精深、思维日渐深邃。有时他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挺好,脑子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做出一批真正的学术成果,总有一天会对社会有用的。有时他感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为什么人才难以脱颖而出,一些庸才却如鱼得水呢?有时他还很不理解,虽然满世界那么多做慈善的,莫非慈善仅仅就是辅助弱势群体吗?为什么就没有以扶持人才为目的的慈善呢?有时他简直愤愤不平,为什么非得逼着人才为五斗米折腰?为什么不能让人才有尊严地活着?为什么不能让人才不为生活所困、专注创新创造呢?
他想淡泊名利,名利偏偏找上门来羞辱他。半个月前,一家隶属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国际研究机构发来了请柬,邀请他去参加在加拿大多伦多举行的“世界文化交融发展进程”论坛,并承诺负担他的全部费用。他兴奋了几天,暗自憧憬这也许是新生活的开始。没想到学校不同意,提出要由一名副校长为主去参加这个论坛,而且要求詹洪峰去和主办方协商。詹洪峰面对着一封从天而降的电子邮件邀请函,根本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服主办方再补发一份邀请函、增加一名参加者。而没有学校的同意,詹洪峰就无法办理护照,也无法请下假来。面对这种莫名的规则,他既愤懑又无奈,去找外事处长,处长双肩一耸说,这是领导定的,我只是具体办手续,管事不当家啊。去找分管外事工作的副校长,副校长在走廊上听他陈述了三分钟,就截住他的话头说,小詹,这是学校由来已久的规定,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也不能为你一个人而破例。说完这个副校长就拎着公文包扬长而去了。眼看着论坛的时间临近,詹洪峰空有满腹经纶却落得一筹莫展,倒不是非要出这趟国,而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正在回忆中生着闷气,青果儿回来了,海无涯也收拾好棋具,走到了教室门口。看着愁眉不展的詹洪峰,他关切地问道:詹老师有什么不舒服吗?
詹洪峰本能地支吾了一声,转而问道:海老师这个独立学者,是怎么做到的呢?
海无涯笑了笑,谦和地说道:具有了自主的物质生存条件和自由的精神生存空间,自然就独立了。
詹洪峰不自觉地重复念叨道:自主的物质生存条件和自由的精神生存空间,自然就独立了。
海无涯岔开话题,看着青果儿说道:小姑娘很聪慧,对围棋的感觉不错。
詹洪峰说了声“谢谢”,又没头没脑地问道:独立学者出国自由吗?
海无涯好像注意力仍然在青果儿身上,一边和她交流着第一堂课的体会,一边抽空回答道:出国自由无非是护照签证和时间费用这几个基本条件。独立学者办护照,除了护照管理机关不需要任何一个单位审核批准,费用自理、时间自主,所以出国自由还是有保障的。
詹洪峰听着双眼放光,轻声叹道:独立学者真好!
回家的路上,詹洪峰盯着青果儿问道:这堂课有意思吗?这个海老师讲得好吗?
青果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有意思。海老师讲得真好,就和讲故事一样,我一下子就明白围棋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