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周六到了。

早上5点多，詹洪峰就醒来了。昨晚睡得不算早，难得自己和妻子小谢都有心情，两口子痛痛快快地做了一把，彼此都比较投入，效果很是不错。等着前戏正戏后戏一套程序走完，已经是凌晨1点多了。

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妻子，詹洪峰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想着时辰还早，能睡个回笼觉也好。可躺了半天，虽然困意明显可就是睡不着，脑子里面好像有几只蝴蝶，扑打着翅膀互相追逐嬉戏着，闹得不亦乐乎。

昨晚小谢的兴趣是被詹洪峰的状态调度出来的，而詹洪峰的状态和适逢周末有关。周末可以打破惯常的作息时间睡个懒觉，总是让人心情放松些。但是詹洪峰的放松状态好像和睡懒觉没多大关系，因为今天青果儿要上围棋课，小谢一早就得起来准备早点，还得帮女儿梳洗打扮。十岁的女孩子性别意识已经较强了，对自身形象在乎得很，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准定要撅着小嘴闹半天情绪。一会儿小谢和女儿一起床，詹洪峰的懒觉也就睡不踏实了。这就是家庭，在享受关爱的同时，就必须让渡出一部分自由。

在半睡半醒的朦胧意识中，詹洪峰脑海中扑打着翅膀的花蝴蝶飞舞飘荡，激扬起记忆中的片片思绪。不是因为可以睡懒觉，小谢心性还算平和，没有过多的抱怨和指责。但是詹洪峰是一个自觉自省的人，每每看着两居室的老旧住房，每每听到妻子女儿嘴中无意说起的“谁谁家如何如何”，心里就不免憋得紧、堵得慌，说不出的不舒服，理不顺的不爽快。虽然吃喝不愁，虽然日子也算是小康，虽然知道有许多人活得不如自己。但是那许多不如自己的人都在视界之外，也就都和自己的世界无关，而每天看到的听到的却都是实实在在比自己活得好的人。

最让人沮丧的是，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却留不下多少珍贵的记忆。回首前尘，实在找不出几个让人难忘的片段。登高望远、极目远眺，也看不到一丝变化的希望。前路漫漫，似乎都是一个又一个面孔仿佛的日子和机械重复的单元。

小谢翻了下身子，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詹洪峰的思绪中断了一下，拿起手机看看时间，还不到6点20分。最近几天总觉得心里有个隐约的期待，可又云里雾里的看不清楚，正是这个期待让他有些兴奋。这会儿终于看清楚了，他期待的是青果儿的围棋培训课，是今天的少年宫之行。

双手互搓了一会儿，然后把热乎乎的手心放到眼帘上，意识清醒了许多。进一步掂量了一下，他觉得应该不是围棋培训课本身让他有什么期待，而是那个叫海无涯的围棋教师，那个敢于号称“独立学者”的年轻人。

几天来，詹洪峰对“独立学者”这四个字念念不忘，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心里琢磨这四个字的含义，总是极力去想象“独立学者”是个什么样的生存状态。当时他就有一种冲动，一种想约着对方坐下来好好聊聊的冲动。好好聊一下什么是独立学者，怎样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独立学者。虽然海无涯当时就给出了一个简要的回答，点出了物质基础和精神空间两个关键，但是詹洪峰觉得不过瘾。今天如果有可能，他准备再仔细请教一下。

6点40分，闹钟“滴滴答答”响起来，小谢起床了。詹洪峰也穿衣起身，一边帮着妻子打理着早晨的紧张和凌乱，一边任由心绪像天边的流云一般任意飘荡。他忽然有些愤愤不平，多少年被强扣了一顶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帽子，可为什么在海无涯这样一个年轻的陌生人面前，自己却一点也不骄傲呢？可见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那些人没有让自己钦佩的资格和资本，是那些人才智浅薄、气度狭隘，是那些人刻意端着的虚伪让自己难以接受。

上午9点10分，詹洪峰和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青果儿到了少年宫。

因为没有上了好的幼儿园，小谢不免嘀咕孩子在起跑线第一棒上已经输了，需要在第二棒第三棒的时候加劲补回来。因此，从五岁开始，青果儿就被送往英语班、舞蹈班、健美班、绘画班、礼仪班、手工班、跆拳道班、国际象棋班等等，詹洪峰腰杆不直说不起硬话，除了坚决阻止了古诗词班外，对其他的班次只能听之任之。当然，这么多班不可能都学出来，更无可能都学成个样子，一半以上是半途而废，学了个热闹，把大人孩子都搞得很紧张，天天忙忙碌碌的。但是生活因此也充实了许多，心理因此也踏实了许多。有时站在教室外面等着青果儿下课的时候，看着周围一圈男男女女们，有的翘着脖子往教室里张望着，有的三三两两地抽着烟、聊着闲天，詹洪峰心道：也许这就是生活，对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来说，没有思想、没有追求，没有事业、没有成功，有的就是一天天大同小异的日子和一个个具体琐碎的目标。如果不找点儿事干，那还不憋屈坏了啊。詹洪峰入乡随俗、渐入佳境，在送女儿上各种课外辅导班的过程中，慢慢地找到了苦中作乐的感觉。

但是这次与以往绝对不一样。一周里他总是想起“独立学者”这四个字，想起海无涯谦和中的自信和坚毅中的通达。参加工作的十多年里，詹洪峰见过一些成功人士和有识之士，可是他们都挣脱不掉“装腔作势”这四个字的符咒，说得柔和点至少也是“拿腔作调”。如此这般一比较，心中越发渴望见到海无涯，坐到教室后排时，他甚至担心这个客串玩票的围棋教师今天不来了，而且从此就彻底消失了。

9点25分，海无涯走进了教室，还特意冲着詹洪峰点了点头。9点30分，围棋课准时开始了。海无涯的讲课依然是别出心裁，没有按部就班地讲解两眼活、定式、布局等基本套路，而是着重让小学员们理解围棋是什么？围棋的关键概念是哪些？这些概念和生活中的常识有什么相像的关系？如在讲到围棋的“两眼活”时，他举了“两只脚才能站稳”的例子。在解释围棋的“力量”时，他说道，要正确理解、精准驾驭和适度运用“力量”。力量是双刃剑，驾驭得当会让自己受益，驾驭不当会让自己受害。推而广之，就是要有“适当”的意识。适当是什么？就是适合环境，这样才能够给你带来益处。他还引申说道，如培根说“知识就是力量”，听着让人振聋发聩，其实这句话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是国人断章取义式的理解让其没有什么意义了。知识是中性的，是否有力量要看你怎么去驾驭它？进一步而论，知识可以是给你带来痛苦的力量，也可以是给你带来快乐的力量。就像小朋友们举着一块石头或一把锤子，用得好可以保护自己，用得不好就会伤到自己。

听着海无涯讲述这些浅显易懂的道理，看着海无涯侃侃而谈的样子，詹洪峰心里好生羡慕，也好生佩服。他觉得海无涯驾驭知识的能力确实很强，知识在他手里是那么温文尔雅、和蔼可亲，让人接受起来是那么的自然和顺畅，而且这些知识与生活息息相关，是实实在在的力量。反观自我，知识在自己手里好像是带刺的玫瑰，能给人芬芳又让人不爽，而且云里雾里的远离生活。感慨之间，詹洪峰涌起了一股强烈到不能自持的倾诉欲，想和这个叫海无涯的独立学者好好聊聊，诉说一下心中的愤懑和无助，也请教一下学者如何才能做到“独立”。他很不理解为什么会有这种心理冲动，多少年了他都是处在一种俯视别人的心理高岗上，已经忘记了什么叫请教，甚至很少会产生与别人平等交流的欲望。

下课了，詹洪峰把青果儿撇在一边，有些讪讪地向海无涯走去。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和对方攀谈，也不知道用一种什么方式去和对方交流，更不知道对方是否有兴趣对一个普通的学生家长敞开心扉。犹豫之中他来到了海无涯面前，看到了海无涯目光中射出的真诚和期待。他“咳咳”了两声，有些词不达意地说道：讲得真是太好了。在你的眼里围棋就是世界。

海无涯欣慰地笑了，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那种欣慰，说道：詹老师今天有空吗？我请你喝杯茶，听你点评一下棋道中的天道如何？

詹洪峰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双眼也被一片朦胧覆盖了。他想：这个年轻人真是太神了，一眼就看到了我心里所想的。

等着青果儿被匆忙赶来的小谢接回家后，詹洪峰与海无涯在东海大学附近一间翠竹幽窗的茶社里，守着一壶君山银针煮茗清谈，整整聊了三个小时，连午饭都是在茶社用的阳春面。与其说是聊，不如说是海无涯在听詹洪峰倾诉，听他讲述自己不为外人知的内心苦闷与灵魂痛楚。在詹洪峰说话的时候，海无涯很少插话，也没有问什么，只是用一双理解和专注的眼睛告诉詹洪峰，他正在受到关注。在詹洪峰沉默的时候，海无涯也把自己的来历简要告诉了詹洪峰，包括自己发表文章时经常使用的三个笔名“隋韵”、“燕云”和“唐风”。听到这三个笔名，詹洪峰大吃一惊。因为近几年来这三个名字多次在国内外报刊和新媒体上发表文章，只是由于不同名字下的文章主题和风格差异甚大，如“隋韵”的文章专注文化哲思和人心人性，宛若一壶陈年老酒。“燕云”的文章侧重天下大势和国际风云，好像一把出鞘利剑。而“唐风”的文章沉浸在人与自然的关系里，每每给人一种聆听天籁之音的感触。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些文章竟然出自这样一个年轻人之手，更不敢相信这个年轻人会有闲情逸致跑到江都来客串一个业余围棋培训班的教师。

海无涯看出了詹洪峰的疑惑。他没有正面解释，而是带着几分不经意说道：那天我斗胆诠释培根先生“知识就是力量”的名言，看来詹老师颇有同感。以我看来，天赋极高、见识极广而又困惑于生活、困顿于生存的人，一般是两种类型。一种是通晓天机而昧于人事，一种是怀屠龙之技而乏渔猎之能。第一种人，识见深幽，知阴阳、晓五行，占据的是古之所谓天师之位。第二种人，识见广博，识大势、通古今，占据的是古之所谓军师之位。天师之位，原本无意尘世种种，惜乎却无祥云缭绕的天师之台，只得白龙鱼服，屈居人间。一日三餐、尚需打理，采薪之忧，谁人能解？军师之位，纵有济世之才，却无入世之能。高卧隆中，不见先主，三国之策，说与谁听？

詹洪峰听得入迷，神似游离、状若痴呆。海无涯看着他笑了笑，接着说道：这两种人之困三分由己，七分由天。天师者，因时空维度不同，无法或不愿与人交流。军师者，因智慧超群而只会与人俯视交流，不会平视交流，更不会仰视交流。交流不畅的结果就是与世人和世俗的格格不入，格格不入就是自我封闭和与主流社会的疏离，与主流社会的疏离必然带来精神困顿和物质困乏。当然天师与军师在此也有所区别，天师因追求出世，往往是为心结或身结所扰，或是“世人皆醉我独醒”，或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而军师向往入世，身心不是为结所困，而是为境所困，或是“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或是“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海无涯信手拈来般的出口成章，让詹洪峰虽然有点儿做梦的感觉，却再无半点儿疑虑。他用心琢磨着对方的每一句话，直觉得句句如醍醐灌顶、字字似当头棒喝，让自己如大梦方醒、似再世为人，但又不知醒来该如何自处、该去往何方，想明白了过去，却没有看清楚未来。

冲动之下，詹洪峰破天荒地提出了要请海无涯喝酒，并且亟不可待地想安排在当天晚sh无涯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只是把时间约到了三天之后的晚上。

临分手时，詹洪峰还特意说道：下一次见面，请你给我指点一下，我迷在哪里？误在哪里？错在哪里？路在哪里？

接下来的三天里，詹洪峰把安排请客事宜当作了头等大事。在他的记忆中，几乎没有请人吃饭的经历，在哪里请，吃什么喝什么都有些茫然无措。幸好小谢是江都土著，平日里亲戚之间来往较多，于人情世故比詹洪峰通透不少。在她的参赞下，詹洪峰为期待中的把酒畅谈找到了一个安静雅致的地方。

三天里，海无涯谢绝了修振刚的热心安排，自己一个人优哉游哉地逛起了江都。第一天他打车去了江都证券交易所，守着大盘的红绿变幻待了整整一个交易日，午餐是和众多小股民一样，在交易所门口的快餐车上买的盒饭。股市闭市后，他打车去了陆家嘴，在几个顶级酒店中间穿梭问询了一番，晚上在金茂酒店吃了海鲜自助餐，饭后又直奔顶楼观光厅流连忘返了一番。第二天上午，他一早出发赶往江都机场，先在书店里买了本名叫《江都的时尚女人》的小书，然后在出港处附近休息区找了个位置坐下，安心阅读起来。四十分钟后，燕都飞来的航班如期降落了，郭钰到了。午饭后，海无涯和郭钰在洋浦区四处游看，把新开盘的写字楼考察了一个遍，最后看中了一座离东海大学不远的独栋多层写字楼，当即签订了意向购买协议，还当场支付了一百万元的定金。第三天，海无涯和郭钰兵分两路，分头去了江都市人才交流中心和其他几个区的人才交流中心。下午5点，两人在下榻的宾馆会合，略微交流了一会儿，然后出发去赴詹洪峰的宴请。晚餐地点在洋浦区民雪路的一条小街道上，是一个开在家属楼上的菜馆，专做江都本帮菜。菜馆在一户两室一厅的民居里，只有两桌饭，每桌都是能坐五六个人的小桌子，最适合三五个朋友之间的聚会和密谈。

到了地方后，海无涯上楼了，郭钰却在附近一家真锅咖啡馆扎下营来，点了一份牛排套餐，然后就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工作起来。

詹洪峰按照小谢预先的指导，点了秃肺、糟钵头、水晶虾、花雕醉鸡和黄鱼煨面，备了一瓶国窖1573老酒，泡了一壶碧螺春。詹洪峰酒量甚宏，今晚又是有心一醉，所以二话不说先攀着海无涯连干了六杯。杯子是半两的容量，不觉间一瓶酒下去了大半。詹洪峰放下酒杯，红着脸对海无涯说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其实吐真言也确实是酒后为好。虽然大家都说朋友之间应该坦诚相见、知无不言，但谁都有点儿自尊心，谁都好点儿面子，不是万不得已谁都不情愿把自己内心深处的软弱和无助亮给别人看。但今晚我是抱着一颗诚心来的，现在又借酒盖了脸，你就放开指点吧，我也会敞开心扉受教的。

说到这里，詹洪峰停顿了一下，举杯邀海无涯又干了一杯，然后才接着说道：我迷在哪里？误在哪里？错在哪里？路在哪里？这些问题都要请你不吝赐教。我知道自己迷了、误了、错了，但我一下子看不清楚原因和症结，更找不到努力的方向。

海无涯端起冒着香气的茶杯说道：先喝杯茶吧詹老师，我慢慢说，你慢慢听。不着急。

看着詹洪峰“咕咚咕咚”地把一杯茶灌进肚子里，海无涯才说道：詹老师大才如海，天下之事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确实不该是现在这样一个生存状态。但如小弟前日所言，造成这种状态的原因并非全在詹老师自己身上，而是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三分由己，七分由天。当然，詹老师也有心结，这个我们今天先不谈。下几天我安排詹老师出个门，去登一下崂山，会个天师般的高人，再游一下燕都，看个民间范儿的演出。小弟相信以詹老师的智慧才学，一定会有所感悟，肯定会别有洞天。

詹洪峰一脸迷茫，瞪大眼睛问道：那我们今天说什么？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不就是命中注定吗？

海无涯正色说道：如果仅仅是让詹老师摆脱贫困，不是小弟夸口，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小弟所说的是如何让詹老师一身屠龙之技、补天之能有用武之地。如椽巨笔要以天幕为绢方能挥洒自如，而詹老师持如椽巨笔，却在斗方之绢上泼墨挥毫，焉能不败于蝇头小楷之下？

詹洪峰沉默片刻，凄然说道：是啊。十多年来我就是戴了顶好大言的帽子，不仅挥墨不成画，而且泼墨于自身。于国无用、于家无能，真是无颜面对斯文二字。

眼看着詹洪峰的沮丧，海无涯情绪也有些激扬，高声说道：屠龙之技、补天之能，是社会的宝贵资源，不能任其荒芜和荒废。詹老师如果信得过我，给我三个月的时间，让我为你搭建一座足以施展屠龙之技和补天之能的万丈高台，如何？

詹洪峰仰天长吁一声，然后起身站在桌旁，冲着海无涯深鞠一躬。

海无涯急忙起身，伸出双手扶住詹洪峰，嘴里却对着门口说道：快进来吧。

郭钰应声推门而入，笑盈盈地看着醉态可掬的詹洪峰，说道：詹老师好。我叫郭钰，是海无涯先生的朋友。明晚由我陪你先去崂山，再回燕都。你管好自己的心情就行了，其他一概不用操心啊！

看着穿着粉底黑格子衬衣和深蓝色牛仔裤的郭钰，詹洪峰显出几分忸怩。他扭头看着海无涯，有些狐疑地问道：怎么？明晚就出发吗？怎么去啊？要去几天？你去不去呢？

海无涯看出詹洪峰的怯意，笑而不答，而是示意郭钰坐下，并吩咐服务员添一副茶具。

郭钰打横坐在两人中间，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詹洪峰，说道：不好意思，刚才没有报出我的公司名号。这是我的名片，这次出行的性质是我们公司邀请詹老师进行专题考察，所有事项都由公司负责安排，包括一切费用。

海无涯也轻轻说道：抱歉詹老师，我因有点儿急事需要处理，就不陪你去崂山了。几天之后在燕都恭候你。

詹洪峰搓着双手，看着眼前名片上“运河风情文化旅游公司总经理郭钰”的字样，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