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都东三环和东四环之间酒仙桥街道大山子地区，是国营七九八电子仪器厂的旧址，整个厂区巨大的现浇架构和明亮的天窗为燕都其他各类建筑所难见。十几年前，不少江湖艺术家和民间文化机构进驻了这个日见衰败的地方，成规模地租用和改造空置厂房，竟然逐渐打造出了具有国际化色彩的“soho式艺术聚落”和“loft生活方式”。这个地方以设计、出版、展示、演出、艺术家工作室等文化行业为主，也包括一些精品家居、时装、酒吧、餐饮等服务性行业。平日里就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更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是燕都一个颇具特色的休闲去处。
在七九八社区深处，有一家叫“工业艺术咖啡”的餐吧。这家餐吧占据了一栋足有十层民居楼高的钢架结构厂房，把原有的行桥、天车等设备充分利用起来，形成了一个既不规则又很协调的立体格局。客人可以选择在行桥或天车上喝着地道的现磨咖啡，还可以围坐在钳工台旁品味一道叫“三禽争翠”的中式套餐。所谓“三禽争翠”，是用咖喱加红酒烧出来的鸡丁、鸭脯和鹅肝，配上青翠欲滴的水抄芥蓝，再搭上一小碟珍珠一般的rb“月光稻”米饭和一杯如玛瑙般的“雷司令”冰酒，绝对是色香味俱全的范儿，很受顾客的追捧。
最近半年里，“工业艺术咖啡”最负盛名、最吸引人的还是以它为大本营的“双面脸谱剧社”。
“双面脸谱剧社”起自燕都的一个名叫“双面人生”的qq群，这个qq群是崔合捧的大学同学杜凌创建的，杜陵现在担任燕都网络大学计算机教研室的讲师，工作不忙、收入不低，正是个游戏人生的好状况。在现实生活中他性格偏内向，不大善言辞、不太喜交往，但是凭借着一手煽情的好文字，在网络时代尤其是自媒体兴起后却素行顿改，由qq和uc交友聊天开始，纵横驰骋、如鱼得水，期间不乏一夜情式的艳遇和蓝颜知己的故事，着实“嗨”了一把。后来不知怎地又迷上了业余话剧表演，振臂一呼竟然应者如云，从开始的自娱自乐和小打小闹，到后来的面向观众和兵强马壮，一年前干脆打出了“双面脸谱剧社”的大旗，在燕都到处免费演出甚至是贴钱演出，成就了一群真正为了兴趣和快乐奔波忙碌的人。七九八的“工业艺术咖啡”就是他们常驻的一个演出点，而海无涯每月无偿提供不少于十万元的资金支持，是“脸谱剧社”诸多赞助人中出资额最大的一位。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绵绵细雨，大道上车水马龙、小道上行人匆匆。海无涯亲自到燕都机场接住从青岛飞过来的郭钰和詹洪峰，然后与郭钰告别，带着詹洪峰来到了七九八“工业艺术咖啡”。今晚“双面脸谱剧社”将在这里首演一出多幕话剧，名字叫“你以为你是谁”。这是套用了著名作家王朔和池莉的同名小说，也借用了两本同名小说里的几个人物和一些情节，但是主题和色调却是全新的。不过客观地说，主题也和王朔有一定关系，是把他最近在网上发表的一句粗口“逼是一样的逼，装上见高低”通过故事的形式体现了出来。
海无涯是这里的贵客，刚一进门店老板就热情地迎了上来。这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一张很有男子汉气质的国字脸，一双总是让人感到理解和关心的眼睛，一头浓密的自来卷头发，这三个特点是他的招牌，总是让人见一面就能留下深刻的印象，时隔多日再见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老板叫沈飞，熟悉的朋友都亲昵地叫他“老飞”，他也居之不疑、乐在其中。此刻他那张招牌脸上挂满暖人的笑容，一双眼睛聚光灯样落在客人身上，嘴里连声说道：有日子没来了海兄弟。听说今天过来，我给你留了视线最好的位置，拿出了压箱底的正宗巴西布兰科鲜嫩咖啡，还有长白山野山鸡、鄱阳湖淡水鸭、gd澄海鹅加hn翡翠芥蓝做成的极品“三禽争翠”。对了，红酒用的是波尔多白马酒庄一九七六年的窖藏红酒，咖喱是加了青柠皮的泰国青咖喱。你是见多识广的高人，多评点评点啊。
海无涯一边笑着连声说“谢谢”，一边瞅住空问道：杜凌来了吗？
“老飞”带着调侃的神情说道：早来了。现在后台描眉上彩准备入戏呢。今晚他是男一号，可拿劲了。
时间拿捏的很好，海无涯和詹洪峰用完了极品“三禽争翠”，浓烈醉人的咖啡刚刚端上桌时，只听得一阵阵节奏感爆棚的架子鼓响起，全场的灯光顿时黯淡下去，然后从屋顶冒出一组聚光灯，罩在南墙下一个五十平米见方的小舞台sh无涯冲着詹洪峰点头示意，然后两人把目光转向了聚光灯下。
这个号称“多幕”的话剧其实是由六幕三个小故事串联而成的。
第一个故事说的是陆武桥暗访的故事。陆武桥是一个叫太平县的县太爷，精明能干、勤奋敬业，深受广大官员百姓爱戴。他本人也自诩爱岗如家、爱民如子，每天殚精竭虑地思考着，起早贪黑地忙碌着，立志要用三年时间把太平县变成富强县，让县城变得像新加坡一样美丽，让老百姓过上瑞士人民一样的好日子。有一次为了研讨出太平县加快发展的思路，他召集全县众位大员足足开了三天的高层务虚会。他把这个务虚会看得很重，专门到县里青峺峰上的霓裳宾馆封闭举行，并饱含激情地把会议命名为“青峺峰会”。他计划着会议后要通过进一步调查研究，制定出一个青峺峰奋进纲要，把今后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总体发展思路理出来，然后再启动一个百日攻坚行动，带领全县老少爷们大干一场。会后他忍着突然发作的痔疮之痛，舍弃平日最喜欢乘坐的那辆丰田越野吉普，斜签着屁股坐在一辆专门借来的桑塔纳轿车上，一头扎进了青峺峰山中。他要去大山深处访贫问苦，听听老百姓的呼声。这是一次名符其实的暗访，除了司机没有其他的随从，没有事先设计好的线路，没有层层陪同的官员，也没有热烈欢迎的群众。这是到太平县工作三年来第一次暗访，在他心里期待的是将会多次出现被群众认出来的情景，然后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闻讯都纷纷赶来，把他围在中间，争着和他打招呼，也许还会有老乡捧着家里酿制的酒枣和烧开的山泉让他尝一尝、解解渴。他会开心地尝上两颗酒枣，喝上一碗山泉，然后蹲在地上和乡亲们唠唠家常，听听大家对未来的期望。可是他失望了，在第一个叫雨淋头的小山村里，倒是有不少男女老少蹲在街头晒着太阳，但是看着迎面走来的他，大家都反应木然，甚至还有些警惕。他先是问大家听说没听说“青峺峰会”，众人一起摇摇头，有的说这里就是青埂峰，但没有会啊，有的说这里叫青埂峰，不叫青埂峰会。他又问大家知道不知道陆武桥是谁？这次是引来一阵莫名的哄笑加讪笑，有的说从木听说过有这个人，俺村里没有姓陆的，有的说这个名字好奇怪，路上无桥，路上本来就无桥吗，水上才有桥呢。他不甘心，又坚持走了两个村子，结果还不如第一个村子。越往山里走，村民的眼界和信息越闭塞，有的吱吱呜呜地不知所云，有的干脆只会傻笑着摇头。
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的路上，他禁不住恶狠狠地嘟囔道：他妈的陆武桥，路无桥，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个万众瞩目的灵芝草，其实不过是一个无人关注的大头蒜。
第二个故事讲的是白福泰参加同学会的故事。白富泰是一个乘着市场经济大潮先富起来的小老板，做的是猪饲料行当。二十年前他在省城上农业大学时因为身材瘦小、言语木讷，不仅备受男同学的奚落，被称为“小肋排”，而且女生们也没有一个正眼看他的，是班上很不起眼的一位。眼见得毕业二十年纪念日快到了，省城工作的几个同学张罗着搞一次同学聚会。白富泰收到通知后大为兴奋，卯足了劲要展示一下自己的气度、财力和地位，重塑在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心目中的形象，一雪二十年卧薪尝胆之耻。为了这次同学聚会，他专门去报喜鸟量身定制了一套西装，咬着牙把原来的三系宝马卖了换成一辆五系的，还请了一家礼仪公司的形象顾问为自己设计了含蓄内敛的实力派形象，等等。然后就是在焦灼和期盼中的等待，感觉着一周的等待像是一年那样漫长。终于同学会如期举办了，白富泰也踩着自己的鼓点登场了。可惜没有出现他设计中的场面，五系的宝马直接开进了地下停车场，没有几个人看到。一身定制的西装虽然合体，但淹没在几十个同学五花八门的打扮中，也并没有多耀眼。最让他受挫的是几乎没有谁关注他，除了同宿舍的两个同学见了他有些久别重逢的喜悦，其他人要么是淡淡的，要么是不大认得出来或想得起来了。乱过一阵后，大家安坐下来，同学们自由发表感言，轮到他时也不过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本来设计的有介绍一下自己企业的内容，现场感觉不合适，就把准备好的台词咽回了肚子里。马上宴会就要开始了，自己说一通猪饲料，不是没事找抽吗？酒宴开始后很快形成了几个小圈子，基本上是上大学时就固定下来的圈子，他这里凑一下、那里冒一头，在哪个圈子都扎不下来，仍然是个边缘人。最后他想使出杀手锏，偷偷去把账结了，然后每人都可以拿回凑份子出的一千五百元。他掏出维萨金卡，准备往收银台去，路过几个高谈阔论的男女同学身边时，听到一个男同学正在大发感慨道：这年头不怕官只怕管，端谁的饭碗听谁的吆喝。有权怎么了，管不住我、不给我办事，你的权就和我没关系。有钱怎么了，除非你舍得送大钱给我，或者是我的老板，你钱再多又干我鸟事？听到这里，白富泰转身折了回来，有情无趣地和几个同样游离在圈子之外的同学聊几句、喝一杯，好不容易才熬到同学会结束。
上了新崭崭的五系宝马后，他禁不住抽了自己两个大耳光子，嘴里恨恨地说道：白富泰啊白富泰，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个白富泰。
第三个故事是说一个叫邵丰收的读书人受窘无知国的故事。邵丰收是古代一个饱读诗书且通晓兵机和农事的大才子，名动天下、简在帝心。一次天子召见，垂询治国平天下之策，邵丰收洋洋洒洒、侃侃而谈，天子深以为然，命赐茶赐座。邵丰收坐下后，天子叹息一声说起一段闹心事。原来最近河清海晏，四方宾服，新有西陲小邦无知国举国归附，天子心下甚喜，急派宣抚使赴无知国宣示天恩，抚慰庶民。无知国上上下下倒是并无其他诉求，只求与天朝相安无事，且无知国民智未开，刀耕火种、狩猎捕鱼，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两任宣抚使几欲行教化之事、传农桑之技，都如对牛弹琴、无功而返。听到此处，邵丰收昂然而起，主动请缨，愿为第三任宣抚使入无知国，一年之内让无知国民移风易俗、知礼熟技。天子龙心大悦，赐黄骠宝马一匹，命邵丰收夤夜兼程赶赴无知国。一路之上、鞍马之间，邵丰收已然胸有成竹。下马伊始，即不辞辛劳宣讲圣人之法、礼仪之道，并示范农桑之技。然则三月有余，收效甚微。半年过去，了无显绩。一年将尽，无知依旧。邵丰收困惑不已，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这场懵懂之败，于是解袍卸笏、科头短打，深入乡里、与民交流。历经月半，他终于豁然明白。在无知国人眼中，几千年风俗未变、技艺未改，大家安居乐业、相处和睦。而无知国外则战乱频仍、纷争不断。可见知识技能非必需，甚或是不需不祥之物。邵丰收黯然返程，一路人形萧索、马蹄松沓，不知何目何言以对天子。
不一日京城将至，愁肠百结之至，邵丰收忽而顿悟，仰天长叹后自语道：邵丰收者，自以为经天纬地之才也。如用当今白话言之，即“你丫挺的以为你是谁”。
杜凌主演的邵丰收，一直在摇头晃脑、咬文嚼字，没成想最后突然冒出一句燕都土话，满座哄堂大笑。只有詹洪峰一人向隅、若有所思。
回宾馆的路上，詹洪峰看着专心驾车的海无涯说道：一片良苦用心，感激不尽。我已受教。
海无涯一边用眼睛的余光与詹洪峰交流着，一边用拉家常的口吻说道：让你看今晚的话剧，非故意为之、是碰巧而已。所以，你不必按图索骥、对号入座。
詹洪峰“嗯”了一声，脸色开朗了些，说道：你这样说是对我的宽容，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你以为你是谁”这句话确是照出了我的本相啊！
海无涯说道：今晚带你看这出戏，当然是有促你进一步反思之意，不过反思也不能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
詹洪峰有些不解地问道：此话怎讲？
海无涯说道：从一方面讲，天才确需摆正位置，不可过于自我。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一方面看，天才就是天才，天马就该行空。一些人才在遭遇顿挫后，往往从自身的孤傲、清高或不世俗、不合群来反思，认为自己的失败就是因为不够灵活、不能低头，过于较真和坚持原则。于是不少人幡然悔悟、回头是岸，努力去学做一些与自己的性格、价值观和人生理想格格不入的东西。有的学成了，生活状态随即改变，于是他们或者旁人都把这当成经典案例，去启迪、引导和激励后人，告诉后人人生游戏可以这样玩、就该这样玩。早期如刘震云写的《机关》、《官人》、《一地鸡毛》之类的小说，读后是惋惜的心境。几年后又有王跃文的《国画》、《梅次故事》等，读后是叹息的心情。近些年如《官场笔记》、《二号首长》、《驻京办主任》等等，读后就是跃跃欲试的心态了。这些让人跃跃欲试的小说，说白了是在宣扬以不讲原则、不择手段为内核的功利性成功学，而所谓成功就是个人的升官发财。这种观点成了小说的主调，成功的主人公都是识时务、善经营的人。如《官场笔记》里的侯卫东，虽然还残存着一些道德的底线，但本质上仍然是成功学的典型案例。当然在现实中，还有许多人在没有碰壁前就已经想明白了，或者干脆连想的过程都没有，一开始就是这样一种物质主义的、实用主义的、自我为中心的价值观和生活观。如果说社会溃败，这种价值观和生活观的蔓延化和主流化是最可怕的溃败。这和道德沦丧还不一样，道德要求的是更高的东西，道德沦丧说的也是更高级的溃败，如不孝敬父母、不给老人让座等。这种现象的出现有社会的责任，不能单纯去责怪个人。人在本质上就是个动物，首先是自然动物，要吃饱穿暖。其次是社会动物，想有尊严又有情感。再次是职业动物，干哪一行就会有哪一行的思维习惯和职业规范。凡是超出人性承受能力的要求，都只能是对极个别超人或圣徒的要求。明代陈眉公的《警世通言》说，他家富贵前生定，妒甚么？前世不修今受苦，怨甚么？岂可人无得运时，急甚么？等等。这些话说得很精彩，可惜只能作为鼓励人的号子，不可作为衡量人的尺子。所以，你不是错，有错也不在你，没有什么可以反思的。随缘可以，不能随俗。如果你也照着幡然悔悟、回头是岸的路径走下去，那社会就多了一个随波逐流的众生，少了一匹本该行空的天马。
扭头看了看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的詹洪峰，海无涯接着说道：还有一点，秦汉之交的高人隐士商山四皓写过一首《紫芝歌》以明志向，小弟班门弄斧给你背诵一下。歌曰，“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詹老师读尽古今天下之书，字里行间的意思小弟不敢妄解只言片语，但有几句感触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传统文化一向有把物质和精神对立之陋习，一个人精神高尚了似乎就不能追求物质，哪怕是正当的物质。精神高尚就得等于物质贫乏，物质丰裕就得等于精神苍白。如果有一个人精神高尚和物质丰裕兼而有之，就往往被斥之为假道学、伪君子之属。其实这些人是没有读过、至少是没有读懂《紫芝歌》，不知道即使是商山四皓也需要“晔晔紫芝，可以疗饥”，也得先填饱肚子才能高谈精神。不为五斗米折腰可能是真的，宁愿饿死不食周粟恐怕就是传说了。说得再直白一些，自古以来所谓的“圣人婊”确实不少，总有一些人喜欢神化个别人，非得有个顶礼膜拜的偶像才能活下去。总有一些人喜欢被神化，一边食着人间烟火，一边扮着云中圣贤。我们无形中都受到了这种文化的影响，无意间都在用一种非人的标尺在心中评判自己。高尚就得是牺牲后的墓志铭，现实就必然沦为卑鄙的通行证。
詹洪峰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海无涯却仍是一副骨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样子，接着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对待委屈。俗话说得好，委曲求全。委屈了才有可能求全，委屈就是善待天时、积蓄力量。受不了委屈，看似是刚强实则是软弱，本质上就是半途而废，是不能坚守的放弃。说到底，是不能正确对待自己和缺乏坚韧心力相结合的产物。这也正是今晚请你看这几处话剧的深意所在。
詹洪峰如遇当头棒喝，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地沉思良久，才颇有感慨地说道：虽然读书万卷，但还是没有读通读透啊！虽然富有知识，但还是没有转化为养心护心的文化啊！
稍停片刻，他又意犹未尽地说道：《论语》云，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你要是当时一见面就给我讲今天这番话，我肯定是听不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