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点30分，飞往越州的航班还有五分钟就要起飞了，空中小姐已经在最后一遍提醒乘客们关闭手机等电子设备。坐在头等舱的伍明墨看看身旁依然空着的位置，心里不免有些焦躁不安。莫非对方临时改变主意不去了？或是改变了具体行程不坐这趟航班了？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会给他带来麻烦和困扰。他犹豫着要不要重新打开手机，让坐在经济舱的市环保局卫隗胜局长再联系一下，后来想想这会儿卫隗胜的手机肯定也关了，只好作罢。心里正七下八下地忐忑着，机舱门口出现了一女二男三个乘客，伍明墨眼睛一亮，心里顿时松了口气。
这三名乘客主从地位分明，女的不到五十岁，个头不高、大脸大眼，微胖的体态，得体的衣着，一脸矜持的神情之间流露着习惯于当家作主的权威感，一看就是个官场中的领导。两个男的一个三十出头，一个二十多岁，殷勤而又小心地跟在后面，显然是女乘客的下属。伍明墨迅速调整好脸上的表情，做出一副偶遇后的惊喜，起身招呼道：这么巧呀王厅长？你也是这班飞机啊？
同时他在心里嘀咕道：这算什么事啊？本来是正常的同机前往，还非得搞成邂逅的节奏。
被称作“王厅长”的女人听到伍明墨的招呼声，并没有说什么，眼皮抬了抬、嘴角咧了咧，就算是打招呼了。伍明墨则主动把靠窗户的座位让出来，请王厅长坐进去，然后才挨着她坐下。两个随从帮着王厅长放好行李，就往后面经济舱去了。
很快飞机就起飞了，伍明墨察言观色，看着王厅长没有交谈的兴致，也就知趣地闭上眼睛假寐起来。他平日里午休惯了，今天中午却是急急忙忙地吃饭、赶路，这会儿还真有些朦胧睡意，不过脑子里有些兴奋，禁不住滑过最近一段时间与这个傲慢怪诞王厅长打交道的一幕幕情景。
王厅长是省环保厅分管项目环评审批的副厅长，论级别和伍明墨一般高，都是副厅级。论手中的权力也是各有千秋，一个是管条条，一个是管块块。按说双方地位是平等的，伍明墨用不着上杆子去巴结她。但是这正应了老百姓说的“人不求人一样高、人一张口矬一头”老话，关键是伍明墨现在有求于人家王厅长。
最近伍明墨所在的丘都市通过招商引资钓到了一条大鱼，一条名列全国工业企业五百强的大鱼。这条大鱼是东海省的一家叫天润集团的民企，在香港h股上市，主营业务是生猪和肉牛的屠宰、分割、精深加工等，“天润牌”火腿肉、午餐肉和香肠、腊肠等产品，在大陆占有不小的销售额，绝对是个食品行业的巨无霸，因而也是个污水排放的大户。面对数次登门、诚意十足的丘都市招商团，他们提出来不少苛刻的条件，如土地零地价、三年内免交营业税和所得税、以协议价配属一块商住用地等等。在投资冲动和gdp渴望下，这些条件丘都市都不打折扣地答应了。但是有一个条件超出了市里的权限和能力，即对方要求事先得到省环保厅关于环评审批通过的口头承诺，而且这个条件不容变通。用天润集团大老板穆天润的话说，天润该做和能做的事情很多，搭不起闲工夫去陪朋友玩。
穆老板是在丘都市举办的欢迎晚宴上说的这句话，市里四大班子的头头脑脑几乎都在场。因为这句霸气逼人的话，不少人对这个项目颇有微词，认为本来是个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现在却搞得天润方面好像是扶危济困的大救星，而丘都方面却沦为感激涕零的被救助者，归根结底是太给他们脸了，太拿他们当个大头蒜了。比如这次穆天润来市里考察，最多市长出个面主持一下欢迎晚宴就足够了，可市长和书记一嘀咕，非要让在家的四大班子领导和法检两长都参加，四十多口子厅级干部陪一个民营企业的老板，怎么说都太过了。议论不少，也不免很快就传到了书记市长耳朵里。两人再次嘀咕了一下，然后专门召开了一次四大班子加法检两长集中学习会，专门学习省里一个月前召开的招商引资大会精神。常务副市长领读完有关文件后，市长语气平稳但话锋锐利地谈了自己的体会，大意是天润集团和丘都市之间不是平等关系，对于天润而言，丘都不行还有鹤都、殷都，鹤都、殷都不行就去温都、许都、宛都等。适合养蛟龙和凤凰的地方不好找，适合养猪的地方却到处都是。书记作总结时高度认可了市长的体会，然后语重心长地批评有些领导不仅有些小家子气，而且太拿自个儿当个事，这样就是不拿当地的发展当个事儿，是小肚鸡肠、鼠目寸光。
市里党政正职联手弹压，各种议论瞬间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让天润集团的项目落地，当务之急是争取省环保厅的承诺。为了这个事情，市里的书记市长两个巨头联袂出马，在伍明墨和卫隗胜的护驾下到省环保厅登门拜访。环保厅长刚刚从外单位调来不久，对此类业务流程还不太熟悉，就把球踢给了具体分管的王厅长。书记市长和王厅长不熟，于是又联合向分管环保的副市长伍明墨下了个死命令：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请王厅长去东海省考察一次，现场做个支持天润项目建设的承诺。
接到这个任务后，伍明墨作难了。他倒是认识这个王厅长，但不过是个点头之交，没什么交情。王厅长是个无党派干部，搞技术出身，分管环评和项目审批八年了，在业内出了名的不好打交道。又因为是个女士，平时也很少参加喝酒聚餐之类的活动，在省直机关名头不小、交往圈子却不大，问了几个人都说和她没什么来往。后来还是通过一个在省委统战部当副部长的党校同学给王厅长打了个招呼，伍明墨又亲自上门说了一些得体的奉承话，才算接上了头。也幸亏伍明墨虽然是官场中人，但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知识渊博，谈吐不俗，王厅长看着还算对眼法，终于勉强答应了此次东海之行的考察。
起飞一个小时之后，飞机遇到气流剧烈颠簸了起来，打断了伍明墨的回忆。他睁开眼睛，扭头看看身旁一脸漠然的王厅长，殷勤地问道：您不要紧吧？安全带系着没有？
王厅长脸上肌肉微微松动了一下，说道：没问题，经常飞来飞去的见多了。
伍明墨见缝插针地奉承道：是啊。您管了八年环评审批，不知道考察过多少项目，经验丰富啊。
王厅长坦然接受了伍明墨奉上的高帽子，不客气地说道：那倒是。现在这些项目建设里的弯弯绕，没有我看不明白的，有时候简直是把该省发改委干的活儿都干了。
伍明墨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用讨教的口吻说道：我们这个项目对方说是投资四十个亿，达产后年缴税收八个亿。听着还是蛮诱人的。就是不知道究竟如何？
王厅长鼻孔里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冷笑，说道：他们既然这样说，你们也就这样信好了。现在这类事情都是纸糊的金元宝，不捅破大家都能受益，都可以当金元宝用。企业可以去优化资产负债表，政府可以去装点固定资产投资和gdp等数字。一捅破就是损人不利己，谁都落不了好。
伍明墨故作懵懂地继续请教道：有一点我搞不明白，既然是假的，企业怎么去优化资产负债表呢？尤其是天润这样在境外上市的公司，财务报表可是要经过国际会计师事务所审核的呀。
王厅长点点头，对伍明墨的谦虚好问表示了一下赞赏，然后有些自得地说道：不仅是你搞不明白，很多天天谈项目、跑项目、抓项目、批项目的领导都搞不明白。他们也未必是笨，而是心思压根儿就没用在这上面。
伍明墨有点儿理解了王厅长的矜持和傲慢，刚才的虚与委蛇增添上了几分真诚，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是啊。现在如王厅长这样精研业务、精通业务的领导干部又有几人啊？像我们这些人，不是陷在会场里，就是泡在酒场里，看似天天处理各种事情，其实都是被法定程序和下属部门推着往前走。
王厅长脸上难得地露出笑容，用老大姐的口吻说道：我看你倒还是个肯动脑筋、思考问题的人。
伍明墨抓住机会、顺势而上，谦虚地说道：厅长过奖了。不过我还真有个问题想请教您呢。
王厅长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伍明墨的请求。
这会儿飞机已经穿过气流，服务员端着托盘送来茶、咖啡、橙汁和矿泉水等饮品。伍明墨问也不问王厅长就自作主张要了两瓶矿泉水，拧开后用纸巾仔细擦拭了一下瓶口处，然后递给王厅长一瓶。王厅长神色有些不悦，可看了看矿泉水的牌子正是平时自己喜欢的“雪峰牌”，心里又有些纳闷。
伍明墨把王厅长脸上的阴晴不定看在眼里，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字斟句酌地接着说道：天润这个项目，对方弓拉得很满，要价很高。虽然在这个项目里面只是个配角，仅负责环评审批的前期沟通工作，但是我总觉得对方似乎对这个项目其实也很重视很在意，我们手里不是没有牌可打，不该处在单纯被动挨打的地位。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如果对方有软肋，又在哪里呢？
听完伍明墨的问题，王厅长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确实很动脑筋，这个问题问得很到位。其实这些商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他们的决策都是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选择做出的，而绝不会被你们的所谓诚意所打动。那些传说的什么市长县长连喝了多少杯酒，喝来了个大项目，都是不靠谱的表面现象。
伍明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这个道理我也明白。可他们具体看中我们这里哪些特有的优势了？他们的赢利点又在哪里？要说我们给的零地价等这些优惠条件，估计省内其他市都会抢着给。他们干吗非要选中丘都这个交通并不便利、工业基础和知名度都一般的四线城市呢？
王厅长先是频频点头，然后由衷地说道：问得好。这些问题恐怕除了我，没有几个人能回答清楚，包括发改委和商务厅那些专门审批项目的人。以我看，天润这次是一石二鸟，一方面在实体经济上布局抢点，另一方面在虚拟经济上掠地攻城。从实体经济的角度来看，你们市处在三省交界处，相邻地区都是比较落后的农业地区，地形上是一马平川，生猪和肉牛养殖素有传统，羊和鸡鸭鹅等养殖也是方兴未艾。并且天润这种企业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别听他们吹牛说现代化水平有多高，别看他们专门让人参观的无菌无尘恒温自动化生产线，那些都是糊弄领导和外国人的。他们真正的生产能力还是那些半自动化半手工的生产线，这样的生产线对廉价劳动力有很大的需求。另外，天润在高端产品层面占的市场份额并不大，主要还是面向小城镇和农村的中低端产品。在丘都建厂，产品可以在一千公里的半径内销售，正好弥补了他们的一个市场销售空白地带。你看，你们市符合了他们对原材料、劳动力和市场三个方面的需求，他们怎么会不趋之若鹜呢？从虚拟经济角度看，从你们手里免费拿了地，但是经过评估机构包装后，放到他们的资产筐里，就大不一样了。我估计适当时候他们在香港股票交易所上市的股票会有一次大的拉升，这次拉升的利好消息应该包括在丘都投资建厂，包括他们资产净值的增加。而这个资产净值的增加，相当比例应该来自免费拿的这块地。
伍明墨这次是敬意由心底而起，看来这个王厅长真是个专家型的领导干部，所谓的怪诞大概也是不愿意落俗套造成的吧。现在的官员有些是不学无术、人云亦云，吃点喝点、混个舒服，这就是所谓的庸官。还有一些是功名心太甚，聪明才智、满腹经纶都是为了个人升迁，要升迁就需要不断积攒干事创业的政绩。天润项目这样并不算高明的陷阱之所以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挖成，就是契合了市里几个主要人物的政绩需求。书记年龄大了，最多再干一年就得退出一线。伍明墨听人说起过，书记不想回省直人大政协之类的地方度过仕途的最后几年，而是想就地转任市人大主任，就在丘都颐养天年。正是因为有这个打算，他才会在天润的项目上不遗余力地力挺市长，这样市长接了书记后他退二线的日子也会好过些。市长当然是等着接任书记了，所以对政绩特别渴望。常务副市长之所以充当急先锋，也是因为怀里揣着上位市长的念想。从一般惯例而言，市长接任书记是无障碍的直通车，所以市长既要项目落地，又相对比较持重。而常务副市长上位市长的变数却很大、概率不算高，因此就急于立功、格外上劲。想到这里，伍明墨眼前浮现出了市长和常务副市长等人在天润的项目上表态支持和大胆决策变相“零地价”的场景。那天的政府常务会上，率先发言的常务副市长说得慷慨激昂，什么“为了丘都这方热土，为了充满期待的父老乡亲，我们要敢于担当、不畏人言”等等。老谋深算的市长则是说得滴水不漏，什么“我们既要大胆决策，又要依法依规，职能部门要严格把关、履职尽责，分管领导要靠前指挥、勇于负责”，等等。
哎！难怪现在大家都信奉“看透不说透、说透不朋友”的江湖规矩呢。要不是知道一些内情，当时听了常务副市长的慷慨陈词，自己真保不住会怎样，或许一股崇高的神圣感也会油然而生，甚至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般热血沸腾也未可知。
不易察觉地出了口气，伍明墨一时之间没有心思再问什么了。想想费尽心机促成王厅长的这次出行，包括事先了解到她平日只喝“雪峰牌”矿泉水，专门让卫隗胜带了几瓶交给空中小姐这些小伎俩，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聊和可怜。后来又想想，谁让丘都是个经济欠发达地区呢？发展不是那么容易的，发展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天润这个项目，不管怎么说也是真的，也是不算小的，项目真的落地了不仅能够带动就业和增加税收，还能够提升丘都的食品加工产业水平。这样算算，自己现在的努力还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