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态悄然发酵到比较严重的时候,伍明墨正奔波在回老家的路上。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他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不用加班的双休日,又请了半天假,午饭后出发回老家看母亲。他要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奔驰至少六个小时,才能回到位于岭西省的老家。
走到三百公里处,正好是与山南省与岭西省交界处。在一个服务区停车加油方便,散散步抽根烟,顺带也让司机休息一下。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市里的环保局长卫隗胜。这是一个油得掉渣老官僚,如果用“坏”来评价他有点儿不够公允,但如果说是尽职尽责却也高抬了他。他平常总是四平八稳、不急不慢,天塌下来有长汉子顶着,地陷下去有前面人去填。他的心理素质让伍明墨很是佩服,偶尔挨领导批评,表面上都是一副诚恳接受的样子,但细看其眼神,却是那种死猪不怕开水烫、聋子不怕惊雷响的淡定和漠然。伍明墨有一次借着酒意,直截了当地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在那些比自己年轻不少的领导面前,怎么能够那么心平气和,无论怎么吃难听话都伤不到自尊。卫隗胜当时也有酒了,话语中少了些油滑,多了些率真,大着舌头说道:大家都是在演戏,都是带着面具的符号而已,何必当真呢?领导说得再难听,也不是冲着我老卫来的,而是冲着环保局长来的。我要不是环保局长,人家谁有那闲功夫冲我发脾气啊?
伍明墨当时听得如雷贯耳、茅塞顿开,对这个平时不是太看得上眼的卫隗胜简直有点儿刮目相看的感觉了。
但这次卫隗胜是真得慌了,电话一通他就结结巴巴地叫道:伍、伍市长,你、你在哪里呀?
伍明墨没好气地抢白道:你什么呀你?我不在市里,不是让秘书告诉你了吗?
卫隗胜不理睬伍明墨的恼怒,仍是结巴着叫道:不、不好了,出大、大事了啊!
伍明墨感到了情况的异常,因为他从未见过卫隗胜有过这副惊慌失措、语无伦次的样子。赶紧上车并吩咐司机在前面出口处先下路,做好调头返回的准备,然后他冲着话筒说道:老卫别急,慢慢说。怎么了?
卫隗胜喘了喘气,口不择言地把事情简要说了一下,果然是出大事了。
青骇河是一条出境河流,穿过丘都市区和北乐县,流入山北省境内。这条河有一个非天然的支流,叫大白沟。这个大白沟承载了丘都市下属北乐县的几家食品加工厂排出的污水,平日里是偶尔开闸朝着青骇河排放一下,流量不大,因而也没有引发过什么事端。最近北乐县从上级水利部门争取了一块资金,准备对大白沟进行所谓的小流域改造。承担项目任务的县水利局在改造前开闸放水,把几年积下来的几百万方cod和氨氮超标达数百倍的污水一股脑地排进了青骇河。这股污水又通过青骇河浩浩荡荡地一河污水向北流,涌进了山北省境内。山北省的坤谷县几次致电致函北乐县,北乐县却没有及时回应。坤谷县一气之下按程序上报了国家环保监测部门,报告中不乏刻意夸大之词和耸人听闻之语。环保部第三环境应急中心手头正好无案可查,接到举报不禁见猎心喜,当即启动一级应急预案,并由一名以擅长处理环境突发事件而著称的张副主任带队,会同山北省环保厅、坤谷县政府等大批官员和技术检测人员,沿着被污染的青骇河一路看下来。直到把各种证据都取足取够了,姚主任才电话通知山南省环保厅,要求由一名副厅长带领有关人员到省界出境断面处配合调查。姚主任一路面色如霜、毫不苟且,且在电话上冲着山南省环保厅长放出狠话,声称今年山南省的环境保护目标考核将要受到青骇河事件的影响,同时准备对丘都市全境涉水企业项目实行流域限批,并视情况追究有关人员的责任。山南省环保厅长接到电话后不敢怠慢,当即召开厅长办公会决定先对北乐县实行流域限批,以示对此事的重视。同时派出分管环境执法的马副厅长和执法总队粱总队长等大员担纲组成工作组,当日就准备启程奔赴丘都市,指明要和市长常务副市长对话。卫隗胜深知官场规矩,事情再急也不敢越级汇报,这才急急忙忙地把电话打给了返回老家路上的伍明墨。
听完卫隗胜前言不搭后语的讲述,伍明墨禁不住先骂了句“真他妈扯淡”,然后才对着话筒说道:老卫我不是骂你啊,我是说看这破事来得不早不晚的,真不是时候。我老母亲过八十岁生日,念叨半年了希望我能回去,一家子团圆一下。我赶了好几天把该处理的事情都提前处理了,才算有了一个完整的周末,偏偏又出个这事。嗨!
卫隗胜这会儿惊魂稍定,说话也利索了许多。他用有点儿表功的口吻说道:伍市长,这事我还没给市长常务副市长报告,等你回来再报告吧。
伍明墨下意识地点上一根烟,狠狠地抽了两口,同时极力控制着自己内心的烦躁,让理智战胜感情,让心思回到工作状态中。没办法,自古当差不自在。只好让老娘失望了。狠狠地把半截烟按到烟灰缸里,他果断地说道:我马上掉头回返,估计三个小时以后就到。你先把有关情况向市长和常务副市长汇报,请他们做出指示。然后安排有关人员把政策理一理,搜集一下近年来有关跨境水污染的案例,其他事等我到了再说吧。
在返回的路上,伍明墨打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是打给环保厅的马厅长。这个马厅长是个转业干部,平日里喜欢热闹,伍明墨投其所好,隔三差五地上省城支个酒场,把马厅长奉为上宾,再找几个善于凑趣的当陪客热闹一番,彼此之间算是来往比较热乎的。此刻见伍明墨打来电话,马厅长专门叮嘱说,姚主任在业内有“冷面杀手”之称,是出了名的难说话,这几年有不少地方官员因为污染事件栽在他的手里,面对他时一定要表现得毕恭毕敬,他特喜欢这一口儿。伍明墨庆幸这两年和马厅长处得不错,除了经常在一起喝两杯,逢年过节中华烟茅台酒和丘都土特产红富士苹果、秋黄梨等都没断过,人家才会在关键时刻不打官腔、耐心提醒。另一个电话是打给一个校友的,这个校友是山南省东南部的一个县长,这个县去年发生过一次跨境重金属污染事件,国家环保检测部门的人在那里住了两个多月,校友的乌纱帽都险些丢掉。伍明墨向校友讨教了一番,又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近年来外省发生过的类似事件,在脑子里面记下一些要点。
做完这些后,心里稍微安生了些,伍明墨对司机叮嘱了一句“慢慢开,别着急”,就闭上眼睛养起神来。一路上卫隗胜又发来过几个信息,通报省厅的最新要求,问领导晚饭安排到哪里合适,等等。对于这些无关宏旨的情况,伍明墨一律不置可否,直到汽车驶出丘都高速公路收费站,才拨通卫隗胜的电话吩咐道:十五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开个碰头会,带着你的分管副局长、污控科长、法规科长、检测站长、执法队长。
说完他不等对方回答就挂了电话。
按照省环保厅的通知,姚主任一行今晚下榻坤谷县,明天上午9点赶到北乐县,马厅长和梁总队长等人计划当晚9点左右赶到丘都。伍明墨是晚上7点20分下的高速,本想利用这一个多小时好好把当下的局面分析一下,然后再向市长常务副市长汇报。不料碰头会刚刚进行了不到十分钟,分管副局长正啰里啰嗦地介绍着事情的来龙去脉,卫隗胜的手机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在伍明墨不悦的目光注视下,卫隗胜说了句“是马厅长的电话”,然后就按下了接听键。只见他下意识地挺直身板,恭敬地说道:马厅长好。请指示。
对方在话筒里不知说了些什么,卫隗胜脸上阴晴不定的变化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应道:是,是是!我们正在伍市长办公室,我马上向他汇报。
挂了电话,卫隗胜又有些结巴起来,说道:伍、伍市长,我们得抓紧去北乐了。
伍明墨心里一沉,问道:咋说?
卫隗胜缓了缓气,说道:环保部第三环境应急中心的人今天晚上10点就到北乐了,姚主任说一下车就要召开三方碰头会,并且连夜勘察现场、锁定证据。马厅长们已经在高速上跑了一阵子,再有九十公里就要过丘都高速口了。
伍明墨犹豫了片刻,然后对卫魁胜说道:给市长和常务副市长报告吧,就说我们在赶往现场的路上,请他们也尽快到吧。
说完,他冲着满屋子大眼瞪小眼的男男女女说道:出发。路上各走各的,到北乐高速下口会合。
从丘都市区到北乐县城不过四十多公里,高速上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伍明墨上了个洗手间,再用办公室的座机和老家通了个话,通过电话参与了一下母亲八十大寿的喜宴,然后才不慌不忙地出发。一上车他又专门给在环保部工作的一个丘都老乡打了个电话,获悉这个姚主任今年五十多岁,号称是国内数得着的环保应急事件处置专家,喜欢到处给人讲课,不过平日在部里倒是个挺谦和的人,有些谦谦君子的风度。要说这是个利好的信息,但伍明墨丝毫不敢大意,他知道这些国家部委的中层官僚都具有变态人格倾向和双面人的演技,在单位循规蹈矩、小心翼翼,一旦出了燕都就自以为是口衔天宪的钦差大臣,不仅挺胸叠肚、派头不小,而且从内心就膨胀了起来,容不得别人一丁点儿怠慢。一路上他调整着心态,想着卫魁胜说的“大家都是在演戏,都是带着面具的符号而已”,酝酿着准备在环保部和环保厅大员面前服软做小的感觉。不觉间高速公路北乐县出口的指示牌映入眼帘,这时候手机也响了起来。按下接听键,是卫魁胜恢复了正常状况的声音。
卫魁胜问道:伍市长,你走到哪里了?
伍明墨反问道:卫局长走到哪里了?
卫魁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关心地说道:马厅长们还有四十公里才下高速,姚主任一行从北而来还有七十公里。我们时间足够用,伍市长不用着急。
伍明墨“嗯”了一声,问道:给市长和常务报告了吗?他们什么情况?
卫魁胜犹豫了一下,说道:市长已经回到省城家里,说是明天中午约了一个重要的厅局长吃饭,回不来,要求我们积极配合部里和厅里的领导把事情处理好,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对整个丘都市流域限批的情况。常务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接。问司机,司机说是不知道干啥去了。
伍明墨什么也没说,心道:看来今晚这场麻烦只能自己去顶了。但愿这个姚主任的变态人格不是那么严重,让今晚这场戏好支应一些,也让今晚自己必须戴的面具不至于太难看。
转念至此,伍明墨忽然想起了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题目叫《“生淮北则为枳”的马斯洛理论》。这篇文章登载在前天的《河都晚报》上,作者的笔名叫“隋韵”。伍明墨当时粗粗一览,觉得文章视角独特、观点深刻,就随手把报纸带到了车上,想着哪天有兴致了再细细一读。这会儿他朦胧觉得这篇文章好像和变态人格有些关系,干脆按亮车顶的小灯,把文章找出来,一字一句地读了一遍。
文章写道:
马斯洛理论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五类,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排列。这个理论知晓率很高,实用性也很强,让许多人受益匪浅。
一般人都认为,马斯洛理论无疑是客观规律,笔者也觉得这个评价应该不含糊。虽然可能会有些例外情况,比如某个英豪之士可以跨过个人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直接蹦到自我实现需求的高台上,比如当年领导印度独立运动的圣雄甘地就是如此。好在例外情况丝毫无损马斯洛理论的客观规律性质,因为客观规律从来只能是反应一般情况,而不可能穷尽所有情况。
专门说以上这些,不是絮叨的废话,而是界定一下讨论问题的前提,即不可用一些特例来否定范例,而是要用范例来pk范例。这个界定是有必要的,因为现在有太多的人不懂得特例和范例的区别,思维之混乱经常让我们无言以对。比如你和他说“太阳当头照”,他和你说“昨天是阴天”,你和他说“温柔是女人的名字”,他和你说“孙二娘是母夜叉”。
言归正传!马斯洛理论固然是客观规律,但却离不开一个隐含的假设,即只适用于心智健康、理智健全的正常人,也就是心场和脑场都处在正常水平的人,对于那些心残和脑残的人是不适合的。
譬如吃饭是人类维持自身生存的基本生理需求,精神底色再高洁、精神境界再高尚的人,总不吃饭也得饿死。这一条是绝对的、无条件的、没有特例的。可是反推过去就未必了。现在吃饱饭的人比比皆是,不少人也没有朝不保夕的惶恐不安,这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吧。按说这些人应该向着更高级的需求攀登才对,且不说自我实现,至少应该开始寻求归属感、追求尊严感了。可惜我们睁大眼睛看到的却不是这样一种状况,我们手搭凉棚、极目远眺也看不到这样一种趋势。扑进我们眼帘、撞进我们瞳孔的是不少人沉溺在生理需求的层级之中,吃得饱了还想吃得好,吃得好了还想比别人吃得好,比别人吃得好了又想吃谁都没吃过的,想吃天下独一份的独食。得陇望蜀之心几近常态,欲壑难填之状渐成时尚。
还有一种令人可怕又可憎的现象,是一些人孜孜以求的自我实现,以致达到了病态的状况。这些人总是把自我实现看得很重,自信满满、心劲十足,走到哪里都想开创一番业绩、留下自我的印记,见到谁都想扮演老师,批讲一下、指导一通。惜乎这些人自我、太自我、非常自我、满满的自我,一旦有所成就、一旦有所地位,一旦高人一头、一旦高居主位,就自认为各个方面都是棒棒的、杠杠的,第一流的。这种现象很多,不要说那些高官巨贾,就是一个小官僚、一个小老板都可以在意淫中把自己拔高到云彩里。这些人的共同特征就是喜欢发表重要讲话,喜欢扮演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智慧大师,喜欢把一些人尽皆知的常识当作他自家的独创与属下分享。这样的人从来不知道反思,从来都是把自己的一些鸡毛蒜皮当作惊天动地,把自己的几下雕虫小技当作屠龙之技。
夸张了吗?太不夸张了!不信的话,就注意观察一下身边那些所谓的成功者,你就会发现真的是十人九病,你就会重新定义“自我实现”这个概念的。更让你无语的是,这些热衷于自我实现的人,有的读的书还不少,知识层次还很高,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天上地下什么都明白。真不知他们读的都是些什么书。
这种现象可以有一个解释,即马斯洛大师的那些理论大概有些“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水土不服。水土出了什么问题呢?大概是我们文化的药罐子中没有让灵魂自省的这味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