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
作者: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19-09-17 06:59      字数:8964

海无涯急匆匆的河都之行,足迹仅仅止于机场的候机楼。

飞机下午4点20分降落在河都机场。刚刚打开手机,来自叶青如的信息就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一个半小时之内竟然有三个手机呼加三条信息,信息的内容都是四个字“请回电话”。海无涯心中微微一惊,叶青如素来稳重安详,没有特殊的事情绝不会如此心急火燎,今天这是怎么了?

海无涯没有马上回复叶青如,此刻机舱里一片嘈杂,有些人高声大嗓地打着电话,还有不少人等不到飞机停稳就已经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地取出行李往舱门口挤。这样一个环境下根本就不适宜谈什么机密之事,再说几分钟之内就能下飞机,多急迫的事情也不在这一会儿。

走出机舱,海无涯拨通了叶青如的手机。“嘟嘟”两声响过之后,叶青如略显焦急的声音传了出来。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还在江都吗?

海无涯说道:我刚到河都。有什么急事吗?

叶青如有些忧虑地说道:你今晚能赶回燕都吗?明天上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需要咱们参加,会前的准备工作也还有不少呢。

海无涯没有再问什么,简洁地回道:好!我订好机票了告诉你。

幸好不是周末,河都飞燕都的航班舱位不算紧张,七十分钟后的一班飞机还有一个头等舱的座位。海无涯一边过安检,一边给廖昕晖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因事行程改变了,回燕都参加完会议之后再尽快赶到河都。廖昕晖先是有些担心,待搞清缘由后又笑着调侃他的魂被叶青如勾走了,以致连什么会议都不问就改变了行程。海无涯也打着哈哈回应着表姐的调侃,同时在心里念道:这就是一种默契和信任。既然相信叶青如,又何必问什么呢?

重新飞上蓝天白云间,海无涯喝了一杯纯净水,然后靠在宽敞的座椅上看着窗外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成群结队的云彩,心里想起了与叶青如合作研究的课题。经过漠北学会的课题品鉴会后,在几家有影响的学术杂志推介下,这个研究课题竟然成了一时之间颇为吸引眼球的热点话题,在学术界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争论。加上几家新媒体不无夸张的报道,让他们最近很是有点儿骤然走红的感觉。尤其是叶青如,第一次进入了一些学术权威的视野,被誉为“思维深刻的青年女学者”。

虽然没有问,但海无涯猜到了叶青如说的重要会议应该与这个课题有关。他甚至有一种预感,叶青如极其看重的这次重要会议之后,他们还会遭遇一场更加劲爆的“被出名”风波。他也感觉到,叶青如虽然知识丰富、见识不凡,但似乎很在乎名誉,最近的“走红”让她很有些陶陶然的样子。海无涯对她的这副样子不太以为然,但也非常理解。名利二字,古今中外多少大贤大德之人都难以勘破,何况一个初涉江湖的小女子,何况这个小女子本身就是一个以名誉为追求的学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要求一个不曾有过“凌绝顶”体验的人去“一览众山小”,是一种道德上的虚伪和智慧上的愚昧。对于叶青如,他有信心和耐心,但更相信缘分。有缘的话,她就是郭钰第二,能够成为自己打造湛卢剑的左膀右臂。如果缘分不到,她就只能当个紫衣散人了。

第二天上午8点20分,叶青如和海无涯在燕都师范大学南门口上了一辆挂着特殊牌照的黑色红旗轿车。红旗一路南行再西行,来到了政府会堂北门,他们将在此参加一次官方高层的正式接见。这次正式接见是漠北学会为通过课题品鉴会的优秀青年学者搭建的登云之梯,政府分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大领导将亲自出面,与一批有培养前途的青年学者亲切交谈,然后政府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管理机构将会及时跟进,给予强有力的政策支持和象征性的资金扶持。

9点16分,车停北门,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年轻人拉开车门,引导着他们在入口处接受了严格的安检,然后由门内的女服务员接续引导着来到岭西厅。岭西厅是一个上千平方米的大厅,屋顶和四壁装修得简洁典雅,地上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北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万里长城油画。大厅中央摆了一个椭圆形的会议桌,围坐着一些各个渠道推荐上来的充满憧憬和期待的青年学术才俊。万里长城下把头的座位空着,摆着一个写着“主位”的桌签。

海无涯冷眼旁观,参会的人员虽然静寂无声,却都通过各种小动作传递着按捺不住的兴奋,有的紧张地翻看着会议编印的论文摘要,有的用案头的铅笔和信笺写写画画,估计是为可能有的即席发言做最后的准备,还有的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在没做中却诡异地显现着一副抓耳挠腮的镜像。叶青如还好,除了偶尔用纸巾擦擦眼角,其他没有什么异常。

在静默中等待了足足三十分钟后,大厅另一端的屏风后面先是走出两名工作人员,然后出现了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先是轻咳了两声,然后就举起双手鼓起掌来。随着大家附和的掌声,一个看面相不到六十岁的男人从屏风后面缓步走出,脸上挂着亲切慈和的笑容。大家期盼中的分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大领导终于登场了。

接见会总共一个小时,分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由那个领着鼓掌的中年人,也就是政府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管理机构的负责人,简要介绍参加接见的三十名青年学者和他们的二十六个研究课题。介绍是按照事先准备好的文字稿,格式统一、言语干瘪,每个人只说到姓名性别年龄学历职称等,每个课题只说到专业领域、核心观点等,占时三十五分钟。大领导一边听,一边用手中的红蓝铅笔轻轻敲着桌面,偶尔还露出个含义不明的笑意。第二个阶段由大领导作了一个二十分钟的讲话,讲话是波澜不惊的三段式内容,给予肯定、描绘前景、提出希望。大领导在讲话时戴上了老花镜,拿起事先放在面前的讲话稿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声调平平淡淡,节奏四平八稳,没有抑扬顿挫,也没有承转起合。最后的几分钟里,大领导在众多新闻记者闪光灯的追随下,脸上挂着亲切关怀的神情绕场一周与每个参会的人握了手,而且摆着架势等于和每个人都合了个影。轮到海无涯时,他发现大领导眼中的目光是空洞的,看似盯着对方却又和对方的目光没有交集。这种目光盘旋在他的脑海里,让他在无意间琢磨了好多天而不得要领。

会议管接不管送,从政府会堂出来上了公交车后,叶青如晃晃自己的脖子,有点儿像大梦初醒地说道:就这样接见一下?太简单了吧。而且他说的话,放到哪个场合都能用啊。

有一次回毫都老家过年,海无涯被一个朋友拉着参加了市餐饮饭店业协会的成立大会。主办方能量不小,那天不仅邀请了一些像他这样在燕都、江都、花都等大城市工作的毫都人充当嘉宾、装点门面,而且打破惯例把分管商贸的副市长也请来了。副市长作了一个满篇都是套话和大话的简短致辞就提前离开了,让海无涯第一次见识了官僚主义的讲话套路。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给副市长的致辞下了个简短的评语,“不管讲话场合与听话对象怎么变,我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不管受众听懂听不懂、爱听不爱听,我都是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成立大会结束后他和朋友交流,朋友很是老道地说,不在于这个副市长讲了什么,而在于副市长参加了,副市长一参加这个会议就升格了,比如报纸和电视报道的篇幅和位置就都不一样了。朋友这一席话让海无涯收获不小、感慨颇深,联想起刚回国时在燕都外国语大学遭遇的那场“会议室风波”,他得出一个结论:手握权力者的讲话价值,不在于道理讲的透彻与否、深刻与否,而在于说的是“是”还是“否”,一字之差往往意味着现实的利益之差。

这会儿听着叶青如的疑惑和困惑,海无涯笑了笑,说道:你稍安勿躁吧。他的讲话虽然平淡无奇、套话连篇,但他是手握权杖在讲话。你就等着看吧,对于我们来说,随之而来的将是各种各样热辣辣的关注,当然也会有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

叶青如笑着说道:我们已经够出名的了,还能怎么出名?又能有什么实惠?无非是媒体报道一下,给我们拨点儿科研经费,最多再给评个奖之类的。

海无涯看着有些兴奋的叶青如,不无担心地提醒道:我们的政府是强政府,政府主导着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政府的肯定会极大地提高我们的知名度,与漠北学会评鉴会肯定的功效不可同日而语。另外,现在是媒体的春秋战国时代和大众的娱乐八卦时代,媒体是群雄争霸、逐鹿中原,谁都想搞出独家新闻、稀罕报道,大众是只求乐呵、只看奇闻。这种状况下,任何引起关注的新闻人物都可能被众人深挖下去、乱评一通。我担心下一步的炒作也许会变形走样,对这一点你也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叶青如做了个夸张的表情,说道:我不过是无名小卒一枚,不怕炒作、欢迎炒作,炒作正好让我狠狠地露露脸。就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海无涯轻轻摇了一下头,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或者说是誉满天下、谤亦随之。这是天道,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还是有点儿防范心理为好。

叶青如收起玩笑表情,问道:既然有麻烦,你干吗同意我们去参加会议呢?

海无涯叹道:该来的总要来,躲是躲不过去的。总不能怕麻烦就什么都不做了吧。我是男人怎么都不要紧,关键是你能否经得住那些八卦之类的编造和猜测。

叶青如明白了海无涯在担心什么,脸红了红,没有再说什么。

果然,在主流媒体正常报道三天之后,一些影响不小的非主流媒体把关注点转到了叶青如女性学者的身份上。这些关注与此前主流媒体的报道相比,开始出现了大尺度的变异。

第一发重磅的八卦评论来自于一家商业网站,题目叫《脑大与胸大不可兼得乎?》。这篇文章以叶青如与海无涯的学术成果为引子,稍加过渡就转到了叶青如的容貌上,围绕着古今中外美女往往胸大无脑、而丑女可能脑大无胸的现象,进行了深入的、理性的分析。应该说这篇文章绝对是严肃的,除了题目有浓郁的八卦味道,内容却丝毫不涉调侃和低俗。洋洋洒洒数千言,旁征博引、深入浅出,论述了美女因为有胸大的天然资源,机会多、诱惑多,奢华生活唾手可得。这种状态下即使天资聪颖、有些脑子,也很难沉下心来去做学问,很难坐在冷板凳上潜心读书。这是人性,也是规律,任谁都难以抗拒。如果回眸一笑就能换来宝马香车,谁还耐得下性子去寒窗苦读呢?于是胸大摧毁了脑大,让有脑的也变成了无脑的。而丑女由于没有胸大的天然资源,生存环境恶劣,要想为自己挣一口饱饭乃至好饭吃,就必须付出格外的辛勤和汗水,把自己的大脑充分开发出来。还是那个道理,既然回眸百次千次也换不来宝马香车,就只能守着一盏青灯在寒窗下苦读了。这就是自然界的平衡法则,就是上帝公平施恩、菩萨普度众生的具体体现。

第二篇文章来自一个女性网站,题目是《做个才女的悲催代价》。这篇文章干脆聚焦叶青如的单身状况,剖析了容貌欠佳的才女在婚恋问题上的尴尬境遇。文章认为,如叶青如这样不漂亮的才女是最容易成为“剩女”的,在找对象上总是高不成低难就是她们这类女子的宿命。条件好的男士往往是既不能接受她们的容貌,又不需要她们的才学。而她们也难以接受一些庸俗男人的无知和浅薄,反而不如一个无才的丑女,至少可以心甘情愿地嫁一个无才的丑男,在锅碗瓢盆中度过平淡的一生。文章最后还把诸葛亮的婚姻拿出来点评和剖析了一番,认为这场才女嫁俊男的传奇姻缘,其实是一个带有功利交换色彩的典型案例,诸葛亮当时迎娶黄家丑女,不仅是看上了她的才学,更有攀附当地豪强大族以提高社会地位的现实目的。

第三篇奇文是在一个热门的网络论坛上出现的。这篇文章就是纯粹的八卦风格了,话题直指叶青如与海无涯的关系,起了个非常抓眼球的题目叫做《莫非思想的深度交流可化丑女为美女》。文章充分运用想象力,设置了若干个活灵活现的场景,惟妙惟肖地分析了叶青如与海无涯在合作课题中的耳鬓厮磨行为以及伴生的性心理活动,认为两人思想交流如此之深,行为接触如此之密,可能未有情愫,但未必不生情欲。丑女也是女,男女交心到相当程度后,容貌美丑的因素会退居次位。因此,两人不大可能是止乎礼的素净关系。当然,文章通篇都是用的隐喻手法和侧击笔法,巧妙地避免了造谣和诽谤之嫌。

三篇文章如连珠炮般接踵而至,叶青如顿时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高层官员的接见、官方机构的扶持、主流媒体的宣传,虽然让她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但更多的还是兴奋和自得。这些非主流媒体的延伸关注,却对她一贯安之若素的生活状态带来了颠覆性的冲击,让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句俚语,也深切感受到了海无涯有所担忧的缘由。

首先是同事们用幸灾乐祸表达出来的嫉妒让她很无奈。叶青如性情温和,一向人缘不错。但最近大家见了她虽然都是笑容满面、恭维连连,却是明显有一股冷和酸的味道,而且掉过脸去就开始嚼舌头根子。这种冷和酸的态度让她有一种被孤立和疏离的感觉,一种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让她明白了许多从前不明白的道理。木秀于林、被风而摧,这个风是来自于森林中众多树木的合力而为。你秀美了、风光了、过瘾了,却让其它树木自愧不如甚至自惭形秽,让大家受到一种心理伤害。心理伤害也是伤害,其锐利和痛苦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肉体上的伤害。

其次是家人和朋友的过度关心让她无语。她的婚姻问题一直是家里人牵挂的重点,现在横空出现了个海无涯,青年才俊、年龄相当、前程远大,母亲、姨妈、姐姐、七大姑八大姨,乃至闺蜜、同学、朋友等齐齐把注意力聚焦到他身上。电话、信息纷至沓来,打听、催促携手而至,恨不得立马把他变成乘龙快婿。面对这些没有实际用处的关心,她嘴上无从解释、心里欲哭无泪,只能用“哼哼哈哈”来搪塞。

再次是媒体的八卦让她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助。这些记者和写手都是指桑骂槐的高手,都擅长从现实说开去,举例子却都是用的历史典籍和文学作品里的人物。没有人身攻击,没有造谣污蔑,有的只是从她引出的话题。并且就算不是指桑骂槐,而是涉嫌诽谤,她又能做什么呢?一个普通人和媒体的对抗,就像一个手持弹弓的小男孩与倾盆而下的冰雹对抗一样,丝毫就没有还手之力,根本就不在一个平台上。

最为难耐的是内心的躁动让她无所适从。本来就是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孤枕难眠的煎熬,本来和海无涯之间就是勉强隔着一层绵纸,现在都让无情的媒体给捅破了,她想掩饰也掩饰不住了,想装也装不成了。这股子别扭劲极大地搅乱了她的心灵,也彻底点燃了她对海无涯压抑着的干茶烈火。可是她也知道这份情愫注定只能深埋在心里,由灵魂来独自承受。她知道海无涯真心待她、心里有她,如果她有难也会尽全力来保护她。但是这些都不是男女之间的情愫,不是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情愫。她毕竟知书达理,对海无涯心存哀怨却毫无怨气,缘分这个东西绝对是天定的,就算自己再漂亮几分、妩媚几分,该没有爱的时候照样还是没有。

通过这一场煎烤,叶青如成熟了许多,对世情和自己也看清了许多。幸好她很有忍耐力,不管舆论如何鼓噪,都没有吹去她脸上平和淡定的笑容,虽然眼睛深处偶尔会跳出几丝酸楚和惆怅。

叶青如心中的诸般波澜,海无涯都看在了眼中。他专门挑了个周末的晚上,约她在西二环的威斯丁大酒店高调吃了顿西餐,任由个别小报记者和网站写手躲在暗处偷偷的观察。就餐过程中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问,更没有表露出来任何特别的关心和刻意的宽慰,只是用惯常的态度去对待她。叶青如也没有丁点儿的怨妇状,不过眼神却不免有些游离和躲闪,尽量回避与海无涯的对视。

一场风波下来,海无涯也不由得对叶青如的坚强和淡然暗暗赞叹。他知道她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不可过于苛求。当然,他也在悄悄地关注着天际边几朵若隐若现的乌云。这场舆论的狂欢让他进一步认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绝对不是一种自然而至的状态,而是有一双大手在幕后设计着、操纵着,有一双鹰眼在高空俯视着、凝视着。不需要和叶青如说什么,不等于什么都不做,更不是什么都不能做。更何况现在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单枪匹马挑战郑达闻的时候了,虽然铸剑还处在起步阶段,可动用的实力却远非那时可比。不过他拿定主意要亲自处理这件事,暂时不让郭钰等人插手。

当天晚上与叶青如分手之后,海无涯一直忙到11点多,马不停蹄地分别约见了三个人。第一个人是在南城的一个电影院里见的,借着黑暗海无涯和一个满脸精悍的中年男子隔着一个座位而坐,在半个多小时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了一番。见第二个人的地点是后海的一家闹哄哄的演艺吧,海无涯与一个四方大脸、神色冷漠的光头年轻男子紧挨着坐在吧台上,彼此不看对方,各自品着各自的酒,不动声色地聊了一会儿。然后海无涯又坐着四方大脸开的一辆出租车去和第三个人见面。这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在北四环边上的一个公共停车场,海无涯上了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二十分钟后才下来。

第二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难得一见的蓝天白云鼓励着出游的人们。海无涯一早起来,看着铺满东窗的阳光,心里也不禁涌起了几分躁动。他将乘坐上午11点50的航班飞往河都。半个月里,丘都市副市长伍明墨的窘境进一步升级,廖昕晖认为到了正面接触的时候了。

每天的早课是固定的。6点20分起床,十分钟洗漱完毕,然后是半个小时的静思冥想。坐姿不拘一格,关键是一个“静”字。冥想没有主题,任思绪随意飘荡。

今天一闭上眼,就浮现出了三个月前在大雪神寺与赞珠大法师的一段对话。

那是海无涯第七次登临唐古拉山。那一段时间里,他刚刚把白狼皮卷出手,第一次拥有了可以随意支取的巨额资金。钱可以助人也可以伤人,他有点儿纠结于如何处理“霹雳手段与菩萨心肠”的复杂关系,特别想听听赞珠大法师的指点,于是就利用一个双休日打了个来回,于是有了以下一场对话。

在一间四壁皆窗的禅房中,海无涯与赞珠大法师相向而坐,先是各自静默了半个小时。待到赞珠大法师轻轻咳嗽了一声,海无涯方睁开眼睛,轻声问道:释迦摩尼果能普度众生乎?

赞珠大法师缓缓答道:众生不是所有,普度并非万能。尔及以外皆为众生,尔心有慈悲,众生心有慈悲,则普度矣。

海无涯想了想,问道:然则何为慈悲?

赞珠大法师一字一顿地答道:以人为本、唯人是要,贵而不骄、富而不纵,贫而不暴、困而不躁,能善则善、不善非恶,见善欣喜、遇恶不舒,恪守此道、即为慈悲。

海无涯沉吟片刻,再次问道:释迦摩尼果有无上法力乎?

赞珠大法师答道:释迦摩尼者,肉身凡胎,生老病死,与我等殊无不同。然释迦摩尼觉悟者也,觉知天道,悟晓人文。非释迦摩尼有无上法力,实为天道人文有无上法力。天道人文,顺者生、逆者亡。不生在身,亦生在心。不亡在身,亦亡在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海无涯问道:天为何物?天在何方?

赞珠大法师答道:天乃自然、天即宇宙,古往今来、四面八方。天在人心、天即人文,电光石火、精细入微。

海无涯问道:老子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自强即能不息乎?

赞珠大法师答道:君子自强者,即遵天道行人文,与天同向而行,与人同位而立,故能生生不息、乃至永远。

海无涯问道:古往今来,可有替天行道之大贤大德者?

赞珠大法师答道:非替天行道,实为顺天行道而已。

海无涯问道:除暴安良,顺天耶?逆天耶?

赞珠大法师答道:果能除逆天之暴,果能安顺天之良,即为顺天行道也。

海无涯问道:以暴制暴,可行乎?

赞珠大法师答道:以顺天之力制逆天之暴,不必非有暴,不可违人文,可行矣。

海无涯顿了顿,问道:何为人文?

赞珠大法师忽而双目炯炯,直视着海无涯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不为勿强于人,是为人文底线。

海无涯再次默然不语,过了几分钟才问道:无力除逆天之暴时,当如何自处?

赞珠大法师沉思良久,方答道:慈悲在心,即为除逆天之暴。

海无涯也沉默静思了好一会儿,方说道:今日始知佛乃万千金身、万千金身方为佛也!

赞珠大法师拈花微笑,再次闭上了双眼,进入了静默状态。

脑中转换了一下场景,海无涯又回想起那天晚饭后,与赞珠大法师一起在晚霞辉映中的雪峰下散步时的对话。

大雪神寺后面是一条徐徐向上的缓坡道,终年冰雪覆盖,蜿蜒曲折地通向几座插天而立的雪峰之间。海无涯知道,赞珠大法师每天一早一晚都要沿着这条坡道走到雪峰之间去待上一会儿。在食用了寺中用青稞麦煮的粥后,他就陪着赞珠大法师漫步朝着被晚霞照映成玫红色的雪峰走去。

在聊了几句斯情斯景之后,海无涯问道:一心向佛,可以分为几层境界呢?

赞珠大法师说道:知佛、信佛、是佛。

海无涯思索了一会儿,接着问道:知佛是悟到,信佛是执念,这些我都能理解。知佛、信佛,还不是佛吗?两者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呢?

赞珠大法师说道:知佛不易,信佛难能,而是佛则难于上青天。严格来说,在是佛之前还应有成佛做佛,因为彼此期间差别不是泾渭分明的沟壑,所以我就省略了。

海无涯点点头,说道:我有些感觉了。那么,成佛做佛是佛最难过的关隘是什么呢?

赞珠大法师说道:成佛做佛是佛最难的还不是忍受青灯古佛的孤寂,而是抵御滚滚红尘的袭扰。可佛又必须是红尘中的,佛的境界就是在悲悯众生、点化众生、普度众生的过程中存在的。

海无涯恭敬地说道:如大法师您一样。

赞珠大法师轻轻摇头,说道:我只勉强受得起高僧、法师的名号,佛这个称谓是万万不敢妄称的。

海无涯摇摇头有点点头,然后接着问道:您刚才所说的真是一语破的,那么佛究竟是出世的呢还是入世的呢?

赞珠大法师说道:问得好。不出世则难成佛,然则出世之佛于红尘又有何用?所以,出世和入世从来都分不开,是否达到了出世的境界,只能在入世的境遇中予以检验。

海无涯默默体会了一番,又问道:我佛慈悲!这个慈悲应该就是入世时面对众生的感觉吧?

赞珠大法师说道:佛之所以说对众生要有悲悯之心,因为众生总是自私的、卑微的、无序的、短视的。一言以蔽之,是愚昧无知的。面对愚昧无知,佛有时也是束手无措的,教不得、纵不得,离不得、去不得,只能以悲悯之心待之。而悲悯这两个字真正要做到,就得承受常人无法承受的不快和难耐。

海无涯问道:弟子愚钝,大法师可否明示。

赞珠大法师说道:你不是愚钝,而是成长经历所限。你知道,我曾在藏南做游方僧人十余年,就是所谓的苦行僧。这十余年里,我历尽红尘甘苦,历览众生万象,方才搞明白从知佛信佛到是佛,期间差别真是犹如万丈深渊。一言以蔽之,众生可怜,众生亦可鄙。如无绝大慈悲之心,焉能做佛?

自鸣钟敲响七下,海无涯从静思中走了出来。他计划7点30分出发去燕都机场,时间可能打的宽裕些,但是绝不会荒废。机场的候机大厅与火车站的候车室一样,一直都是他观察旅客百态从而激发灵感奇思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