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克里斯之剑之所以让人恐惧，正是因为它的不确定性，不知道它到底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蓄势待发下的锋利会变成真实可感中的惩罚。这种状况让人胆战心惊、惶恐不安，让人防不胜防、不胜其苦。
最近半个多月里，伍明墨就一直处在头顶利剑高悬的惶恐和疲惫中。
事后反思青骇河事件的点点滴滴，伍明墨知道自己最终是输在了违反潜规则上，更是输在了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个性未磨平、还有那么一点点良知未泯灭。没办法！当一个人心里有一些需要坚守的东西时，做人做事就比较累了。
两个月前，在经过省厅马厅长和伍明墨想了不少办法、做了大量工作、陪了无数笑脸之后，大兵压境、黑云压城的局势渐趋缓和了。环保部第三环境应急中心的姚主任从一开始的不苟言笑和言必称问责的状态，到脸上开始有了些似笑非笑的意思，再到偶尔也同意在晚餐时喝几杯酒，等等。后来伍明墨在书记市长的支持下，把全市各县区和各委局办的一把手集中起来，让姚主任酣畅淋漓地批讲了一次，题目叫“环境保护事件应急处理概要”。姚主任不愧是环境保护事件应急处理方面的专家，这堂两个小时的讲座既有高度的理论概括，又有生动的实际案例，加上主讲人的口才很好、中气十足，全场座无虚席、鸦雀无声，结束时还赢得了一片称得上热烈的掌声。坐在后排的伍明墨和卫魁胜边听边议论，一致认为姚主任的讲座有不少务实管用的“干货”，比如“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第一时间向上汇报、第一时间采取措施”的套路，就非常符合当下环保工作的实际，遇到事了拿出来就能用。
伍明墨本着做好人做到底的原则，专门让电视台全程给姚主任的讲座录了像，还要求他们连夜赶制出了一批光盘，封面不无夸张地印上了“当代最权威的环保应急课”等字眼。第二天早饭前，伍明墨亲自到姚主任下榻的房间，双手把十套光盘奉上，而且特意声明这十套光盘是先让姚主任把把关，接下来“要多少有多少、啥时要啥时有”。当然，按照行规的一万元讲课费也是万万不能少的。姚主任“嗯哼”了几声，就毫不客气地把“当代最权威的环保应急课”这顶高帽子和装着一万元的牛皮纸信封照单全收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的早餐时姚主任就摘下了刚正执法的骇人面具，第一次与陪餐的伍明墨和卫魁胜扯起了闲话。一席闲谈，伍明墨不无惊诧地发现，看似一本正经、了无情趣的姚主任，竟然还是个器乐高手，尤其是在古琴上的造诣深不可测，从古琴的起源、变迁、分类、乐理、技法，到《潇湘水云》、《广陵散》、《高山流水》、《渔樵问答》、《阳春白雪》等十大名曲，再到珍贵的唐代古琴“九霄环佩”琴、“大圣遗音”琴特别是号称“宋徽宗御制清乾隆御铭‘松石间意’琴等，无不如数家珍。看着面带微笑侃侃而谈的姚主任，伍明墨一时之间有些神思恍惚，不知道前几天那个动辄疾言厉色、令人噤若寒蝉的姚主任和眼前这个和蔼可亲、儒雅博学的姚主任，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当天晚上，伍明墨抓住时机、趁热打铁，先是豁出全力陪着姚主任品尝了几瓶俗称“大拉菲”的法国干红，后又乘着酒意正酣时提议去唱唱歌，并拍胸脯许诺说有绝对“绿色环保无公害”的美女相伴，因为这些美女都是基层环保干部，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着向集领导和专家于一体的姚主任汇报一下思想、请教一些问题。姚主任眨巴了几下眼睛，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乘着姚主任上卫生间方便时，伍明墨和卫隗胜分头打电话，紧急做出一番调兵遣将。小城市档次够高又正规经营的娱乐场所不多，所谓“绿色环保无公害”的美女更不是召之即来。后来还是伍明墨出面，找到了市文化活动中心的主任，借用了那里内部的多功能厅，又让市电视台台长派出了两名新闻频道的女主播。而卫隗胜也连哄带吓地召来了局里环评科和政策法规科两个女科长，暂充美女之列。
醉酒高歌的过程中，几人又干了二十多瓶小瓶百威，在伍明墨和卫隗胜的调度下，两名女主播和市环保局的两个虽然说不上年轻貌美、但也有几分动人之处的女科长对客人曲意逢迎，姚主任玩得很是尽兴。照第二天卫隗胜的话说，是“客人玩嗨了，主人累坏了。”姚主任每唱一首歌，伍明墨和卫隗胜都要夸张地鼓掌加尖叫，而姚主任和女主播或女科长跳舞时，伍明墨或卫隗胜都要声情并茂地唱一首煽情的歌为他们伴舞。这些年这种场合经得多了，一度让伍明墨觉得自己像个戴着面具的行尸走肉，为了一些具体而又功利的目的，和这些不知道心里究竟想着什么的人打交道、套近乎。在特定的利益场中，几杯酒下肚，彼此之间多么肉麻的话都能说出来，初次见面就能热乎到如多年失散的亲兄弟一般。当然，这种状况必须是主客双方都有积极性且身份相差不大才行，一个巴掌拍不响，地位悬殊靠不上，这方面伍明墨是有过深刻教训的。
刚当上副县长的时候，伍明墨曾经是丘都市最年轻的副县级干部，内心深处时不时地有些飘飘然，自以为前程不可限量，无论是见到谁都可以挺直腰杆、不卑不亢地说话。有一天，省财政厅抓农财的副厅长来县里视察，不巧那天县长和常务副县长都不在家，这种情况下按常理就应该县里书记出来补位，亲自出马接待大权在握的副厅长。可县里书记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七年，官场升迁的天花板已经蹭着头皮了，只要不出事其他都是无所谓，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财政厅副厅长权力虽然不小，但h县里书记个人的关系却不大。县里书记也往后缩，协调这件事的县政府办主任就作难了，在县委政府之间穿梭往返了几个回合，后来还是由县委办通知分管农业的伍明墨，传达书记的口头指示，让他全程陪同副厅长检查工作。伍明墨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道分管农财的财政厅副厅长到底有多牛掰，从心里就没有摆正位置。结果是短短三个多小时的陪同过程，他被对方不动声色地摆了几道子，算是第一次领教了权力的尊严。
副厅长由市里分管农业的副市长陪同而来，主要是检查国家转移支付的支农资金管理使用情况。这种检查一般都是例行公事，听听汇报、做做指示，再象征性地抽查一下有关部门的账目，工作程序就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是吃饭喝酒和打着考察旗号的采风参观了。县里的接待计划是按照这个惯例做的，伍明墨却没能把这个大路货的剧本演好。在县界上了市政府的中巴车，他自报家门之后说了几句热情欢迎的词汇。副厅长开始还有点儿笑模样，可听着听着脸就拉了下来，眼皮和屁股抬都不抬一下，鼻孔里似有似无地“哼哼”了几声，算是回应了主人激情洋溢的欢迎词。伍明墨不知道哪句话惹住副厅长了，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后来还是副市长打个圆场，伍明墨才骚头骚脸地在后排找个位置坐了下来。车到县政府大楼前，副厅长端坐不动，突然对随行的省厅农财处副处长说道：不听汇报了，都是虚的没什么有用的信息，直接去财政局查预算科和农财科的帐，重点看看配套资金是否到位，支付渠道是否正当，挪用挤占是否存在，等等。
稍停了停，副厅长又说道：让县农业局的计财科长把近三年的支出账目抱到财政局，一并查。这一块重点查支出程序和项目综合效益。
说完这些，副厅长才微微侧了下脸，对坐在身后的副市长说道：怎么样啊刘市长，没有问题吧？
副市长连忙说道：没有问题，我们配合好。
说完，副市长一个劲地冲着站在身边的伍明墨使眼色。伍明墨也心知大事不好，这种事情没有哪个县经得起查，听汇报全是经验做法，一较真全是违规违纪。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才能扭转此刻的被动局面。后来还是经验老道的副市长放下身段，近乎哀求地陪着副厅长去了县里的名胜古迹黄觉寺，抽了根上上签，又经方丈了然禅师一通妙解。正处在仕途关键茬口的副厅长听得受启发、去疑惑、增信心，活血化瘀、通体舒泰，情绪才好了不少。与此同时，伍明墨被副市长安排陪着农财处副处长一行去查账，幸好县财政局长是门里出身，二十多年前从省财税专科学校毕业就在县局工作，人熟事熟、处变不惊，与这个农财处副处长也有过几面之交。副处长刚到财政局，财政局长就拉住对方的手套了一番近乎，并抬出在省厅工作的几个同学，当场相约近期大家一起坐坐。副处长本来也不愿意多事，只是副厅长有交代不得不为，这会儿在财政局长的热情面前态度顿时软化了许多。副厅长不再动真气，副处长没有下真劲，两下一凑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第二天伍明墨专门到市里找分管农业的副市长表示感谢，并诚心讨教头一天到底怎么惹着副厅长了。副市长为人宽和，也很看好伍明墨，就回放了一下当时的情景，细致入微地替他分析了一番。据副市长说，市里常务副市长h县里的县长常务副县长因公外出，不能陪同，副厅长都能理解。官场的道道在那里摆着，一个省财政厅的副厅长自我感觉再好也不会托大到要求市长书记陪同，但是县里书记躲着不出头，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不过这还不足以让副厅长当场变脸。副市长认为，导火索是伍明墨上车后的表现。伍明墨听到此处有些莫名惊诧，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副市长非常理解的笑笑，具体分析了一通。照这个副市长说的，一是伍明墨上车后没有欠下身子打招呼，而是大刺刺地站在副厅长身边，从上往下俯视着，让客人感觉很不舒服。二是伍明墨的欢迎词听着挺热情，却不够恭敬，甚至是透着不恭敬，比如他一直用“你”来称呼副厅长，“欢迎你来检查工作”，“你是第一次来吧”，“今天由我代表县里陪你检查”等。这一连串的“你”，让副厅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三是伍明墨不小心叫了一声“副厅长”，没有把这个“副”字去掉。把事实罗列清楚之后，副市长语重心长地说道：要说你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合适，更谈不上违犯了哪一条规矩。但是财政厅副厅长这种职位上的人，到了县里都是被毕恭毕敬的态度宠坏了，见不得、容不下一丁点儿怠慢。书记县长都没有出面，已经让副厅长感觉受到冷落了，而你的表现又显得有些随意，像是在接待平等论交的朋友一般。这些东西凑起来让客人得出的结论就是，你们缺少供奉真佛的诚心，于是就显一回灵让你们知道厉害。说实话，这个人算是不错的，没有很过分。如果换个心眼小的主儿，昨天真的要把县里搞个鸡犬不宁了。
一曲浑厚苍凉的“把根留住”惊醒了回忆中的伍明墨，定睛一看是卫隗胜正在客串表演。伍明墨触景生情，第一次发现这个其貌不扬的老油子，胸腔里竟然也蕴含着如此真挚的情感，显见得也是戴着面具混迹官场的主儿。这些天来卫隗胜成了各路大仙小仙的头号出气筒，第三环境应急中心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小科员可以斥责他，厅里的处长们可以奚落他，市里书记市长加常务可以批评他，北乐的县长局长可以顶撞他。当然伍明墨也经常冲着他吼几嗓子，有时是做给第三环境应急中心和省厅看的，有时是内外交困之下发泄一下。幸好卫隗胜天性比较随和，能大能小、能屈能伸，那张一成不变的苦瓜脸让所有发难者既找到了权威的快感又涌起了不忍的同情。
一直折腾到凌晨1点多，姚主任仍然是意犹未尽的架势，后来还是卫隗胜架不住两个女科长抱怨和催促的眼神，只好借着酒劲盖脸，大着舌头提醒道“该是曲终人散的时候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姚主任终于提出了青骇河污染事件的最后解决方案，并表示只要污水处理到位，追责的事情可以缓缓，甚至不说。一切从实效出发，追责不是目的，是为了促进问题的解决。看着姚主任诚恳的面孔，听着这些入情入理的话语，伍明墨和卫隗胜感动得险些就掉下泪来。
姚主任提出的解决方案是筑坝抽水、就地处理。目前这几百万方污水被山北省境内的韩庄闸挡住了，从韩庄闸到北乐县境内的纸坊闸有二十多公里，现在需要在这二十多公里的河道上分段筑起水坝，然后用抽水机节节回抽，把污水重新抽回纸坊闸南边的大白沟内，然后在大白沟沿线搭建若干个临时污水处理设施，对污水进行净化处理，待达标后再开闸放水。说实话，这个方案并不经济，不如由山北省原地处理污水、再由山南省支付相关费用为好。但山北省不积极，不愿意揽这一档子麻烦事，伍明墨和卫隗胜也不想再生枝节，担心对方趁火打劫、漫天要价，于是双方对姚主任提出的方案一拍即合。
筑坝抽水好办，在向书记市长和常务副市长口头汇报后，伍明墨当天下午就召开了专题协调会，责成北乐县成立一线指挥部，全县总动员、大员上前线，县高官亲自坐镇，县长亲任指挥长，副书记、常务副县长、纪高官、组织部长、政法高官和分管副县长等任副指挥长，分兵把口、分段负责，不讲条件、不计成本，当天晚上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伍明墨还专门向市里的书记市长提出请求，由市纪委、市委组织部、市水利局等部门各派一名副县级干部，加上市水利设计院院长等专家，在他的带领下组成督导组，每天都亲临现场查看进度并协调指导技术性问题。他深知此事干系重大，丝毫不敢大意，第一天就徒步把从韩庄闸到纸坊闸的二十多公里走了一遍。第二天几座临时性的土坝都堆了起来，抽水机也到位了，看着本该让人望而生厌的黑水一股股地从橡皮管子里冒出来、流回来，他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欢欣和舒畅。
第三天，伍明墨在纸坊闸现场召开会议，研究污水就地处理的问题。县里常务副县长提出，时间很紧，很快就收秋了，玉米收获之后就要涵养墒情，为种麦做好准备，需要大量的水方浇地，这几百万方污水如果得到净化，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可现在不知道该去哪里购买临时污水处理设施。伍明墨授意卫隗胜赶回市里，到迎宾馆去见见姚主任，请他给支支招。姚主任显然胸有成竹，提出有两个厂家可以选择，一个是tj的力净公司，一个是zj的天泉公司。tj的力净公司是环保部下属的研究院推荐的，可能价格稍便宜些，但从以往的几个案例看，处理后的水质没有保障。zj的天泉公司部里有关专家也认可，虽然价格稍高些，但质量绝对有保证。姚主任特意声明，这两家丘都方面都可以接触一下，最后用哪家由丘都市定。最后姚主任还语重心长地提醒说，这会儿要从大处着眼，坚持质量第一，如果处理后水质仍不达标，性质就严重了，问责就是不可避免了。
应该说姚主任的话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伍明墨和卫隗胜等人都清楚该怎么做。问题是这个钱得由北乐县政府支付，所以具体谈判和最后拍板也是北乐县政府。北乐县政府通过电话联系了tj和zj这两家厂商，双方的报价和其他附加条件很快出来了，北乐县政府不愿意担责任，就向市政府打了份报告，列举了两家报价及其他有关情况。最后说，究竟选择哪一家，请市政府明示。
看到这份报告时，伍明墨鼻子都快气歪了。一方面他生北乐县政府的气，专门让卫隗胜给北乐县的常务副县长和环保局长转述了姚主任的话，据卫隗胜说是一个字都不差，绝对原汁原味转达的，没想到他们为了推卸责任还是给市政府打了份报告来。伍明墨眼前浮现出北乐县县长刘秋生那张自以为是的胖脸，那双绿豆眼背后透出的狡狯和傲慢。这个家伙仗着有个在省里要害部门担任领导的表姐夫，在市里只买书记市长两个正职的帐，对伍明墨这样的副市长一贯是虚与委蛇、阳奉阴违的态度，这个报告就是这种态度的具体体现。另一方面，伍明墨觉得姚主任之流也太过分了，所谓的价格高一些，竟然是在两家的工艺、工期等都差不多的前提下，zj这家的价格高出了百分之七十还多。这不是明火执仗地抢钱吗？他知道北乐县之所以有恃无恐，不怕在追责中承担责任，是因为他们抓住了他一个失误。在山北省坤谷县政府第一次来函告知水污染事件时，北乐县就打了份紧急报告，请求市政府协调省环保厅与山北省沟通，并请求市环保局派出技术力量指导北乐县处理。报告按程序转到伍明墨案头的时候，他正忙于处理一条在建高速公路的资金缺口问题，仓促之间顾不上细察，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就随手签了个“请市环保局督促北乐县政府妥处”的套话。按照姚主任一行认定的意见，这句明显带有踢皮球味道的套话，现在成为伍明墨在关键时刻不作为的证据，一旦上头启动追责程序就会把他置于一个非常不利的境地。
按捺住心头的怒火，伍明墨犹豫再三、反复斟酌，在理性和良心几次交锋之后，终于签下了“请北乐县政府综合考虑价格和质量等各方面因素后，择优选定”。此刻他严重低估了姚主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耐，心里不无天真地认为：只要污水处理到位，你姚主任又能找到什么理由来刻意刁难呢？
在伍明墨作出批示之后，北乐县政府当即决定选择tj力净公司的设备。三天后，tj厂商的污水处理设备运抵青骇河畔。五天后，设备开始运行处理污水。十五天后，污水全部处理到位。期间伍明墨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坚持每天都要到污水处理现场，并每天都小心翼翼地向已经回到燕都遥控指挥的姚主任做一次汇报。姚主任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一再强调要保证污水处理质量，不能再引发次生灾害等等，并不时对伍明墨深入一线的工作作风表示赞赏。伍明墨内心稍安，与卫隗胜盘算着要尽快去燕都跑一趟，备一份可意的礼物，好好和姚主任套套近乎。卫隗胜提供了个信息，说这个姚主任除了喜欢古琴，还是玉器爱好者，玩玉玩得很有些水平。古琴太贵买不起，伍明墨和卫隗胜商量着找一家民营企业出钱，想办法买一块五万元左右的和田玉，作为对姚主任的感谢之礼。
玉准备好了，卫隗胜与姚主任也联系过了，初步定在“十一”长假期间在燕都见个面。用姚主任的话说，这是朋友之间的往来，与工作无关。伍明墨和卫隗胜都出了口大气，紧张了二十多天的神经第一次稍稍松懈了下来。伍明墨特意从家里找出两瓶存放了几年的茅台酒，让卫隗胜把局里的副局长、执法支队长和有关科长都叫上，找了个企业的内部食堂，专门摆了场道劳宴。他知道市环保局的这帮人最近都是身心疲惫，有的连着十多天都没回过家，一直在北乐县盯着。而且下一步行政追责或许可免，但对排污企业的法律追责却是一个必不可少的程序。这个事很缠手，相关法律的规定模糊而又严苛，模糊的是具体的情形，严苛的是抽象的定性，作为执法主体的环保局像一个有责无能的“稻草人”，处境十分尴尬。领导降尊纡贵地和大家喝几杯，是一种行之有效的工作方法，既表达了慰劳慰问的意思，也能起到打气鼓劲的作用。
道劳宴尽欢而散，伍明墨也很高兴，晚上回到家里倒头便睡着了。第二天市里没有什么需要参加的会议，他干脆关了手机，拔掉座机的连接线，准备享受一下睡到“自然醒”的幸福。这个睡到“自然醒”，对普通人来说是“日用品”，对伍明墨这样担负一定责任的官员来说却是“奢侈品”，就算是周末和放大假也难得享有。没有会议的时候有事，没有正事的时候有闲事，啥事都没有的时候又害怕别人联系不上你乱猜测瞎议论，总之是每天都得按点出现在办公室才好。
借助酒意，伍明墨睡得很香，难得的没有做梦，难得的没有被多年养成的生物钟叫醒。直到一阵“咣咣”的声响钻进耳朵里，他才一咕噜从床上坐了起来。
是那种用手掌使劲拍打的敲门声，或者说是很不礼貌的砸门声。怀着几分惊惧和恼怒披衣起身，打开门一看，是一脸气急败坏的卫隗胜，他顾不上解释为什么砸门，急急乎乎地嚷道：坏了坏了，大事不好了。
这次是真的大事不好了。山北省有关方面在七天前向环保部投诉，声称经过多处选点的抽样检验证明，坤谷县境内青骇河两岸的地下水遭到污染，水质下降明显，cod和氨氮指标大幅超标，要求丘都方面就治理地下水污染支付一亿元的生态补偿资金。昨天下午，环保部正式致函山南省政府，要求责成丘都市政府支付五千万元的生态补偿资金，并建议启动青骇河跨境水污染事件调查问责程序。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省政府联合调查组经过初步调查取证，在半个月前认定伍明墨为青骇河跨境水污染事件的第一责任人，首当其冲被宣布停职检查，等待组织处理。停职检查通知书写道：鉴于伍明墨同志在青骇河跨境水污染事件中认识不够高，措施不得力，没有及时采取措施制止事态的发生和进一步恶化，给全省环保工作大局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经研究决定，伍明墨同志即日起停职检查。希望该同志要深挖思想根源，切实查找履职不到位的主观原因，真正认识到由于个人失职给工作带来的不可挽回之损失。
市里书记市长受省里有关领导委托与伍明墨谈话时说，至于下一步到底怎样处理，是一撸到底还是降职使用，要看环保部反馈的意见情况，也要看今年山南省的环境保护目标考核是否受到青骇河事件的影响。
伍明墨愿赌服输，在市里书记市长与他谈话并宣布他停职后，干脆利落地表态“诚恳承认错误、认真反思失误”。他心里也明白，姚主任揪住他不放，不是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为了树威。如果这次任由权威受到践踏，以后类似的生意在环保行当里就做不下去了。多少年来的忙碌也真是够累的、够烦的，说句身心疲惫也不为过，这会儿还真有点儿“无官一身轻”的感觉，正好借此机会闭门谢客，彻底休息一下。
当然，计划中的燕都之行只能胎死腹中了，那块和田玉也还给企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