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闲愁最苦
作者:大西洋马哈鱼      更新:2019-09-17 06:59      字数:7880

伍明墨平静悠闲心态下的闭门休息只维持了三天。

丘都虽然是个经济欠发达地区,市级领导干部的住房问题却解决得不错。在北郊的少阳山脚下,建有专门的市级领导住宅区。在丘都一说少阳山这三个字,大家都知道指的是这个特殊人群的住宅区。

少阳山住宅区是墨绿色的铁艺栅栏围着几十座独栋别墅,每栋一户二层,底座是白色的石头,主体是黄色的砖头,屋顶是红色的瓦片,小院是半人高的铁栅栏加几根圆形水泥柱子围成的。上台阶进屋前,是两根柱子支着的一个弧形门头,门头上面是一个小阁楼,三面都有玻璃窗,正面是一大扇两小扇,两侧各是长条状的一扇。楼前道旁种着银杏、枇树、冬青等树木,时有“叽叽喳喳”的鸟声回荡在稠密的枝叶中。这片住宅区本来是准备按照商品房卖给在职市级领导干部的,后来因为有人写信向省里告状,只好改成了没有产权的领导公寓。顾名思义,公寓就是仅供在职领导当周转房住,但近些年有几个退了休的领导照样心安理得地住着,市里书记不想得罪人,其他人就更不愿意多事了。

市级领导住宅区是九年前盖的,当时是算着在职领导的人数盖的,而伍明墨连县长都还没有当上,当然只能望少阳山而羡慕嫉妒恨了。当选副市长那年,碰巧有个省直机关下派的市领导又调回省直,主动把自己的那套房子交了,才让他落了个大便宜。

这几年伍明墨在少阳山住得很舒服,周边山色美、院里树荫多、家里空间大,出门见山很养眼,饭后散步很悠闲,周末蛰居很舒坦。可这次一被停职,他开始感觉到有些别扭了。前后左右的街坊邻居都是平日在一口锅里搅勺的是非之人,这会儿伍明墨栽了跟头,他们怎么拿捏出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都让人看着别扭。其中有几个还和北乐县或多或少有些勾连,比如西边住的市政协韩副主席,原来就是北乐县高官,前几天一看到伍明墨就盯着追问青骇河事件的发展走向,尤其关心下一步对污水排放企业的处罚问题,现在伍明墨一停职,这个韩副主席就只会哼哼哈哈地打个招呼了,。

不过两天下来,伍明墨就感触颇深、感慨很多。他想这个少阳山真不是个安居之所,官场本来就是个利益纠葛、矛盾纠结的地方,现在又把这些人拢到一起来住,让大家从早到晚都处在同一个空间里,连丁点儿的私密空间都没有,真是够荒唐的。他又想原来之所以没怎么感觉到别扭,是因为自己提拔时间不长,排名靠后、资历较浅,和其他领导没有利害冲突。他想起那几个排名靠前的老常委,好像在院子里基本上不照面,几家的家人也都互相保持着疏远和冷淡。他还想起市里的老人大主任,前几年在台上时是气场很强、精气神很足的一个人,后来下了台就渐渐有些蔫了,像是遭了霜打的茄子一般。一开始伍明墨在院里碰见老主任时,都是主动迎上前去打招呼、拉家常,可很快他就发现与老主任之间的交流挺别扭的,不是他要和老主任别扭,而是老主任那种外强中干的神色和举止让他觉着别扭。

不能去单位上班,又不想在院里转悠,停职的头三天里,伍明墨干脆足不出户、闭目塞听,力求让自己浑身放松,过得惬意些。没有手机、没有信息,没有没完没了的会议和扑面而来的文件,没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人和荒诞不经的事需要面对,真是轻松啊。

当了副市长之后,伍明墨先是分管了一年多的教科文卫口。外行人可能觉得这个口都是办好事的,应该是比较轻松愉快的,实际上教育和卫生事关普罗大众,文化和科技连着名誉利益,哪个都不省心,哪个招呼不好都会有麻烦。别的且不说,单是一个教育就有让人操不完的心,校园安全、校车安全、高招中招、教师招考等等,从年初到年尾没有能松口气的时候。后来又分管工交口,工业交通环保个个都是硬骨头,涉及到的利益都是大块头的,一旦有事就不只是麻烦而是棘手了。

早上想睡到几点就是几点,起床后刷个牙、抹把脸,吃点儿东西,不穿西装不打领带,悠闲地上上网、看看电视、翻翻闲书。临近中午了系上围裙下厨房,为妻子和孩子做一顿可口的午饭。年轻时候他专门在厨艺上下过功夫,钻研过几本菜谱,能做出色香味俱佳的红烧肉、瓦块鱼、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和地三鲜、水煮白菜等,更有一款自己发明的香菜豆腐丸子,自以为连饭店的厨师都未必做得出来。现在重拾旧技,虽然手有点儿生了,但基本功还在,做了两顿就逐渐找回了感觉。午饭后睡上一大觉,起床后泡杯浓浓的铁观音茶,把《红楼梦》、《笑傲江湖》《悲惨世界》等找出来,拣感兴趣的章节细细品味一番。如《好了歌》及甄士隐的注释,现在读来别有一番感触。“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说得多深刻啊!原来以为当官如果不能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无异于苟延残喘、虚度人生。现在想来那些自认为有意义的事情,那些让古今官人们抛头颅洒热血的功名,又有多少真正的价值呢?看看人家令狐冲,面对日月神教教主的宝座丝毫不动心,视五岳剑派盟主的头衔如浮云,人家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他批判着自己,安慰着自己,心里想着就这样休息下去也挺好,不去期盼组织上重新安排工作。他还看了几部美剧,沉浸在hsd特区独特的色彩和格局之中,憧憬着有一天的故地重游。五年前当县长的时候,他曾在hsd特区乔治城大学参加过为期半年的境外培训,那里的一景一路都在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第四天晚上开始,他的感觉开始不对了,他失眠了。其实从下午睡醒起来那一刻开始他就感觉到不对了,没有各种烦恼事的心房从前几天的清静变成了荒芜,充足的休息没有转化为精气神,反而让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劲儿来。晚上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直熬到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以后的几天里,轻松的感觉彻底飘走了,平静的心情几近沦陷了,他处在了焦虑和不适的状况中。也难怪,多少年来都是一种忙忙碌碌的生活节奏,都是只嫌时间不够用,都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从未想过需要去干点儿什么打发时间,从来不知道孤独是个什么滋味。

随着仕途的受挫,生活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从色彩到温度都与从前迥然不同。往日应接不暇的电话、信息突然就消失了,人头攒动的访客、笑语相待的朋友似乎也隐身了。多少年来,天天感觉最缺乏的就是时间,而现在时间却成了最难打发的一件事情。早上起来吃完饭,妻子和孩子都上班去了,一上午四个小时,原来在一连串的开会、讲话、调研、拍板等行为中,一眨眼就消耗掉了。现在可好,找本小说看着,觉得看了十多页了,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才过去了半个多小时。原来总想着有了大块时间就可以好好看看书,现在大块时间真的来了,看书的心情却找不到了,任由《红楼梦》、《笑傲江湖》、《悲惨世界》等委屈地趴在书桌上。多少年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有好多朋友,好多联系很密切、情感很热乎的朋友。现在一盘点才发现,原来这些很密切、很热乎的朋友,多数都是在酒桌饭局上交下的,几乎都是在利益牵动下来往的,全部都是没有多少思想交流的。这种状况怨不得谁,他扪心自问,不在酒桌饭局上交朋友还能在哪里交呢?自己不也是谁有用和谁联系吗?名利场中人又有什么思想可以敞开交流呢?

伍明墨明白,从被停职检查到重新安排工作将是一段纠结难耐的时光,而且最后的结果肯定不是官复原职。最大的可能是被要求引咎辞职,随之而来的就是较长时间的闲置,待到舆论不关注了再给安排个闲职,比如省直某个不起眼单位的副厅长之类的。这样一种前景想想都让人崩溃。不是贪恋权力,也不是考虑面子,而是长期闲散的状态实在不好熬,同时胸中那一口气也难以平息。他承认自己小有失误,但是整个事件的发生和演变都带有较大的偶然性,根本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虽然仅仅管了两年的环保,却也懂得坤谷县之所以向上投诉境内青骇河两岸地下水遭到污染,看似是公事公办、履职尽责,其实是受人指使、刻意而为。因为这些河流两岸的地下水超标基本上是一种普遍现象,只要按标准取样化验,随时都能拿出一份让人心惊的报告。这次是吃了个哑巴亏,有苦也说不出来,有理由也摆不到桌面上。

伍明墨心里更清楚,之所以受到处理,直接起因是没有满足姚主任的要求,而根本原因是他身后没有情感相近、利益相连的靠山,也没有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团伙。山北方面抽样检测地下水的举动多半就是姚主任授意的,加之在关键时候没人替他说硬话、硬说话,因而就成了各方都可以弃之不惜的牺牲品。

第七天晚上,他开始思索当前该怎么自我振作、自我拯救,做些什么才能走出这种死气活样的状态。第一个念头是出门走走,换个环境也调整一下心态。就算找个朋友发泄一通,诉诉苦水、道道委屈,也挺好的,总之不能一直闷在家里。可是思前想后,发现竟然无处可去、无人可见。在丘都这片巴掌大的城市里,平日来往的人不少,可这些人多数都是下级或利益相关者。此时此刻,他从心里就不想见他们。走出丘都去转转?到河都访访朋友会会同学?原来省城的朋友同学总是抱怨伍明墨参加聚会少,因为他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工作又确实忙,偶尔到省城开会也是来去匆匆,与朋友同学之间总有一种相见恨少的遗憾,总是在说着“抽空好好聊聊”之类的话。现在有空了,伍明墨打开手机,把通讯录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在省城同样找不到一个可以“好好聊聊”的对象,因为通讯录里的这些朋友大多与他的官职有关,是官职派生出来的关系而非真正的朋友。原来觉得有一天挂冠而去会是一件潇洒之举,现在发现真要是不当官了,可能会跌入无路可走的困境。即使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在乎了,想遁形于原来的环境之外也难以做到。这就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想起辛弃疾的词句“闲愁最苦”,现在才真正读懂了这句过来人饱含辛酸的由衷之言,现在才承认不坐冷板凳永远不会知道冷板凳究竟有多冷。

伍明墨回忆起当年在大青乡的时候,乡书记对付一些不好好干活的刺头,就常用强制放假这一招。这一招屡试不爽,有几个干活总是挑肥拣瘦的家伙基本上都撑不过一周,休息一周后就会主动找乡书记承认错误,强烈要求回到工作岗位上来。当时他不太理解,以为这些人是面子上受不了才屈服的。现在想想不仅仅是面子的问题,而是人的存在形式使然。他又想起了恩格斯说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上大学时对这句话不理解,觉得太抽象。现在想来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抽象,绝对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人只有在各种社会关系中才能找到和实现自己的本质,而闲置就是没有了社会角色,没有社会角色也就随之没有了社会关系,没有了社会角色和社会关系就没有了存在感,就会生出“我是谁”的困惑。比如自己原来是副市长,这个角色派生出上下左右许多社会关系,在处理这些关系中自己的本质得到了实现。现在关系没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也找不到了,就是一个行尸走肉般的“废柴”了。想着想着,他头上的冷汗就冒出来了,心间生出无数个杂乱无章的念头,这些念头像是天空无数个不断变换着形状和色彩的小星星,他一个也看不清,一个也盯不住。

仅仅几天时间,在高强度寝食难安的折磨下他就如同变了一个人。说话有气无力,四肢总是乏力,脑子里面空荡荡的。他觉得快要撑不住了,从第六天早上开始,手机就不再关了,天天盼着有电话或者信息,盼着有组织上的消息又怕组织上的消息是坏消息。最无助、最纠结的是,不堪忍受闲愁,但是下一步如果背个处分就难以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中了,同时灵魂深处又隐隐觉得不愿回到从前的生活状态中。乍前乍却、左右不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今后的几十年了。

第八天上午10点40分,伍明墨有气无力地系上围裙,开始准备妻子和儿子的午餐。他现在已经无心去表演厨艺了,每天都是胡乱做两个菜,聊尽家庭“夫男”的职责而已。毕竟在家里闲着,袖手等着妻子回家做饭怎么也说不过去。

刚刚把茄子西红柿豆腐蒜苗鸡蛋等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铃声响了,听得出是来电话的铃声。在他的记忆里上一次听到这种铃声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两天手机铃声多是信息提示音,内容几乎都是卖房子、卖保险的广告或者手机报之类的公共信息。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来到茶几前拿起了手机,看着是个河都的座机号码,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他一边嘀咕一边接听了电话,一个悦耳的女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问道:请问是伍明墨吗?

一下子没有听出话筒里的女声是谁,伍明墨“嗯”了一声,客气地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话筒里的女声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还您呢?我有那么老吗?我是廖欣晖。

伍明墨的心头一下子涌起一股暖流,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一段尘封的故事。

对于伍明墨而言,廖欣晖是堪称君子之交的好朋友,也是一个彼此欣赏甚至曾经有过朦胧暧昧的异性朋友。虽然自从当了副市长之后,在白天迎来送往和晚上灯红酒绿的喧闹中,他脑海里渐渐把这个朋友淡忘了,很少想起、很少联系、更很少见面了。但是这个朋友始终在他内心深处占有一席独特的位置,是他男人生涯中一份难得而又珍贵的收藏。

廖欣晖现在是省电视台专题频道一个小有名气的主任记者,与伍明墨相识于他任大青乡乡长的时候。当时乡里书记大抓种树,并且是用一种“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心态和气概来抓种树。西山上从来没有种过核桃树,乡书记亲自到现场看了看,撮起几把土在手里搓了搓,就坚定不移地说,“没问题,土质油性很大,适合核桃树的生长。”随后就是万亩核桃林的大会战,山上原生态的白桦树和灌木丛都被刨掉了,承载着全乡人民发展致富愿景的核桃树种上了。大家瞪着眼盼着这些核桃树快快长大、快快结果,变成摇钱树,带来哗哗作响的票子,带来富裕美满的生活。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眼见得来临了,摇钱树不见踪影,却只见一棵棵萎缩病态的核桃树。乡里也采取了一些措施,请市里林科所的专家来会诊,作出的分析判断是此地的土壤和气候根本不适合种核桃树。乡书记对这个分析判断嗤之以鼻,坚持认为种核桃树的决策是正确的,错在基层、错在操作,错在后期管理没有跟上,说来说去是错在广大乡村干部缺乏执行力。当时正流行一本叫《没有任何借口》的小册子,专门讲不折不扣落实上级指示的素质问题,乡书记不知道听谁推荐了这本书,顿时如获至宝,拿来当成了统一大家思想的大杀器。他专门安排乡党政办买了几百本,乡村干部人手一册,而且逢会必讲、大讲特讲。不仅他自己讲,还让乡宣传委员编简报、出板报,让大家写心得、做演讲。一时之间,全乡到处可见“没有任何借口”的标语,凡人一张口就是“没有任何借口”的说辞。在这种氛围下,众人噤若寒蝉、谈虎变色,无人再敢提那些枯萎在半坡上的核桃树了,到后来甚至连核桃两个字都没人愿意说了。

但是受到实实在在经济损失的老百姓不认这个。几次到乡里反映没有结果,到县里上访没有回音后,有人就想到了省电视台专题频道。廖欣晖接到爆料后,认为这个事件很有新闻价值,几天之后就带着一个摄像乔装潜入大青乡,先是不辞辛苦爬到山上,拍下了大量垂头丧气的核桃树,采访了一些欲哭无泪的老乡。铁证在握后,她才随着一些上访群众来到了大青乡政府所在地。那天正好乡书记去县里开会了,于是乡长伍明墨就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框进了省电视台的镜头之中。因为那天廖欣晖的采访更像一个阴谋,她和摄像是做了一番伪装后混在二十多个上访老百姓中出现在伍明墨面前的。

那天的廖欣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棉外罩,不施粉黛,打眼一看虽然不太像农村人,但也没有很不合群的扎眼感觉。摄像的微型摄像机藏在随身包里,透过拉链的缝隙悄悄地锁定了伍明墨。这拨上访群众是来催要劳务费的,他们去年春天在山上刨了两个多月的白桦树和灌木丛,可工钱只支付了不到一半。现在核桃树都短命夭折了,乡里预期的收益泡汤了,他们剩余的工钱也没了着落。老百姓最讲实惠,虽然不过每人几百块钱却也看在眼里、挂在心头,于是就隔三差五地来乡里找一找。谁知乡里照样正在闹钱荒,本来就没有几个活钱,不少开支都是靠的上级转移支付,加上这几年乡书记紧跟上级想出政绩,修路换牌种树栽花等花费增多了不少。类似拖欠农民劳务费、树苗款、赔青款的欠账已经达到了三百多万。好在人欠欠人方面,乡里多少年来都是一本糊涂账,现在更是债多不愁,老百姓找上门来了就陪着笑脸敷衍一番,闹得厉害了就东拼西凑挤几个钱出来安抚一下。所以伍明墨也没太当回事,还是按照老套路带着笑脸和老百姓打着招呼,嘴里嘻嘻哈哈地叫道:老赵老李,你们今天又闲着没事了?快进来坐吧。

边说他边从床底下拖出一箱矿泉水,挨个给老百姓递过去,又拿起桌上的芙蓉王牌香烟散了一圈。他知道老百姓最吃敬酒,只要把气氛搞得热乎乎的,局面就可控,就出不了大问题。

领头的老赵老李没有像往常那样接过矿泉水和香烟,脸上也没有那种拘谨和抵触掺和在一起的表情,而是一脸严肃地说道:伍乡长,咱们今天不是闲着没事来抽烟喝水的。乡里欠我们的钱,今天不管咋说得给个说法,不能老是糊弄我们。

伍明墨此时还没有察觉到老赵老李与以往的不同,仍然打着哈哈说道:现在乡里也是“罗锅子上山钱紧”,过几天只要有钱了就一定给。怎么样老赵老李?这算个说法吧?

嘴拙的老赵一时接不上话来,年轻几岁的老李及时接上了腔说道:这不能算说法。我们要乡里制定个还款计划,说清楚到底啥时候能还,如果是分期付那每期是啥时候也得有个日子。这个还款计划要签字盖章,并且要允许我们派出代表对乡里的财务进行监督。不能总是你们说有钱就有、说没钱就没。

这会儿伍明墨才觉得有一丝凉气吹进脑子里。今天这几个老百姓好像和以往有点儿不一样,这个阵势也有些不大对头。他定下心来,仔细观察了一下局势,很快发现了刻意站在老百姓后面的廖欣晖。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面。她长着一张椭圆脸,一双细长的眼睛,个子不太高刚刚一米六的样子,衣着也很朴素,不过是一件农村常见的灰色羽绒服。但是正所谓“精华欲掩料应难”,她的气质与一群农村百姓格格不入,一看就是个来自大地方、见过大世面的女子。伍明墨心知今天是遇到埋伏了,这个女子不是记者或律师,就是在外地工作的本乡人,今天应该是给上访群众支招撑腰来了。

心思转了几转,伍明墨想出了一个应对之策。收起脸上的敷衍嬉笑之色,用一种夸张的严肃把自己装扮起来,他冲着老赵老李说道:这个主意好。我们是社会主义法治国家,要依法办事不是?稍等,我现在就写。

说完他回到办公桌后,提笔就在一张信纸上刷刷地写了起来。他足足写了好几分钟,龙飞凤舞的大字占了满满一张纸。期间还有两次短暂的凝思和一次抬起头来冲着老赵老李们发了片刻的呆。老赵老李等不知道伍乡长咋地了,更不知这会儿该说啥,只能狐疑地盯着他、等着他。终于看着他写完了,看着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站起来,冲着众人说道:我给你们念念,看中不中。

说完,他从写字桌后走出来,站到离老赵老李一米处,“哗哗”几下整理了一下衣襟,“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举起信纸,扎了个表演的架势,抑扬顿挫地念道:乡里一片苦心,想帮老乡致富。核桃寄托希望,谁知带来失望。拖欠老乡工资,书记乡长闹心。白天饭量减半,晚上睡眠不香。老乡要钱有理,乡里哭穷无奈。今天老李提出,制定还款计划。这个主意真好,高人指路在旁。在此计划如下,三次还清欠款。时间不过一年,期限就是来年。监督财物可以,双方签字画押。甲方就是乡里,乙方就是老乡。甲方书记不在,乡长暂且顶缸。乙方谁来画押,高人应该露面。高人哪位老乡,就是灰衣女子。女子如是律师,就是法律监督。女子如是记者,就是舆论监督。有了两样监督,老乡可以放心。有了两样监督,乡里更加操心。乡里觉得挺好,老乡觉得如何?如果觉得可以,就请高人上前。

念到此处,伍明墨半弓着腰冲着廖欣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而一直憋着的廖欣晖实在忍俊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