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都的城南新区有一间叫“瓦舍”的茶社，外观是青灰色的临街界面，里面是青灰色的瓦砾打起的隔断，桌椅都是厚重守拙的原色实木，茶具也是古朴实用的纯色瓷器，客人在这里可以品茶、打牌、聊天，到了饭点还有手工捞面条、素水饺等简餐。周末的时光里，这里是省城各路达人呼朋引类的好去处。近几年伍明墨到省城出差来过几次，三年前与廖欣晖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周六下午4点10分，伍明墨应廖欣晖之邀来到了瓦舍二零二房间。前天廖欣晖在电话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半开玩笑说想他了，约他来省城一聚。他心里清楚廖欣晖是个交际广泛、消息灵通的女人，不会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这几年联系少了，一是自己越来越忙，天天杂事一大堆，从早忙到晚。二是因为上次见面时他们都感觉到了中年男女单独相处时的暧昧。职场的打拼相对稳定住了，夫妻生活基本程式化了，孩子也处在紧张忙碌的学习中。这个年龄和这种状况就容易触发年轻时因为种种原因埋藏在心里的情愫，这种情愫是基于彼此间的欣赏，是泰山的雄浑与恒山的奇秀之间的“相看两不厌”。伍明墨不是坐怀不乱的道德君子，只是隐隐觉得廖欣晖这个异性朋友很珍贵，珍贵到超过了让人冲动的肉体之欢，因而也就有了“不敢唐突佳人”的底线。男人女人之间，一旦上了床就难以保持那种温润如玉的友谊了，这一点他懂。
当年两人在大青乡初见时，伍明墨用亦庄亦谐的急智化解了省城调查记者廖欣晖的满怀杀气，由此不仅躲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新闻危机，而且赢得了一个侠肝义胆、秀外慧中的女朋友。廖欣晖后来说，那次她们真是端着“磨刀霍霍向猪羊”的架势杀奔大青乡的，准备好好做一期揭露乡镇土皇帝们主观臆断、折腾百姓的深度报道。后来被伍明墨不伦不类的表演逗得“扑哧”一笑，磨刀霍霍的杀气顿时散去，再想聚集起来也不容易了。原来眼中的“猪羊”伍明墨等也变成了萌宠的阿猫阿狗，让廖欣晖大起亲近之心。再一深聊，两人竟然还是相差一届的校友，都是山河大学毕业的，算起来廖欣晖是师姐，两人有三年时间在同一个大学校园里。伍明墨读的是中文系，廖欣晖上的是新闻系，中文新闻两个系原来是一家，现在是相近专业，有不少公共课是资源共享的。因此，两人能够挖掘出不少共同的回忆，特别是那些让人印象深刻、终生难忘的特殊场景。比如，由山河大学承办的全省第一届大学生科技文化艺术节开幕式上，主持开幕式的省教育厅厅长把“如火如荼”念成了“如火如茶”，当时廖欣晖是学生新闻社的记者，伍明墨是校学生会文体部的副部长，两人都在主席台上搞服务，都把教育厅长那张偏平的胖脸和浑浊的双眼看在了眼里，都是满场哄笑声和唏嘘声的参与者。比如，教《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的罗教授以为，“现实”、“梦想”、“幽默”三者之间的关系是欣赏文学作品的基本维度，开讲第一篇总是“林语堂的公式”，什么“现实”减“梦想”等于“禽兽”，“现实”加“梦想”等于“心痛”（普通叫做“理想主义”），“现实”加“幽默”等于“现实主义”（普通叫做“保守主义”），“梦想”减“幽默”等于“热狂”，“梦想”加“幽默”等于“幻想”，“现实”加“梦想”加“幽默”等于“智慧”，等等
当然，廖欣晖不能白跑一趟。她按照伍明墨的建议把报道换了个角度，从农村调整种植业结构急需技术指导和信息服务切入进去，呼吁农林部门应该切实转变观念、健全机制，建立适合市场经济需求的现代综合服务体系。这篇报道同样引起了省里有关领导和相关部门的高度重视，廖欣晖也算是不虚此行。
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伍明墨推开了二零二房间虚掩着的木头门。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房间里除了廖欣晖，还有一名青年男子与她比肩而坐。这名男子三十出头，神情中洋溢着一股掩饰不住的静水流深和风起云涌交织在一起的气度。伍明墨身处遭受顿挫之境，底气不足不敢托大，客气地冲着青年男子点点头，然后才对廖欣晖说道：对不起，稍稍迟到了几分钟。没想到省城的周末也堵得这么厉害。
廖欣晖看出了伍明墨的拘谨，忍不住笑了起来，柳眉轻轻一挑，嘴中嗔道：怎么了？一个停职检查就把你折磨成这样吗？快别客气了，这是我姑姑家的老儿子，嫡亲表弟海无涯，不是外人。他可是专门为了你的事情从燕都赶过来的。
伍明墨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被一阵新生的疑惑围住了。在宽大舒适的木头沙发上坐下，微微调节了一下呼吸，他问道：专门为了我的事？贵表弟是环保部的吗？
这次廖欣晖和海无涯一起笑了起来。廖欣晖先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对伍明墨说道：哎哎！伍市长你放开些好吗？我拍着胸脯向无涯推荐的伍明墨可不是这样一副谨小慎微、呆头呆脑的样子啊？我在他面前一向信誉极好，你可不能砸我的牌子呀！
然后她又推推海无涯，说道：你不许故弄玄虚，就直奔主题说你的来意吧。免得我朋友再猜出什么搞笑的东西来。
说完她就起身转到长条茶台的把头处，面对着一套深绛色的汝瓷茶具，专心烧水、洗杯，按照规范的程序泡起茶来。
海无涯双目炯炯有神，语气却很是和缓，笑着说道：明墨大哥是欣晖姐相知多年的好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这次确实是专为大哥而来，具体而言是想请大哥辞官不做，屈尊来帮帮小弟的忙。
对方话说得有点儿陡，伍明墨的疑虑更厚更密了，而且隐约觉到了那种受到戏弄的不舒服感。十几年了，平日接触到的人几乎都是尊卑分明的，百分之九十是对他毕恭毕敬，百分之五是他对人家毕恭毕敬，只有剩下的百分之五是平等交往的。但这平等交往的百分之五并非一般人想象中的老同学、老朋友，而是官场中级别和地位相当的一些人，这些人之间的平等交往更多的是矜持和客气、淡漠和提防。
在有了能够化腐朽为神奇的权力之后，他更是越来越不无悲哀地感觉到，几乎所有的交往都是功利性质的，包括那些与老同学、老朋友之间的交往也毫不例外。
刚当县长那年，一个大学同宿舍的同学专门从四百多公里以外的阳都赶来祝贺，一辆现代轿车的后箱盖里装满了西部山区的特产红富士苹果、核桃山楂、香菇木耳等。看到同学一脸风尘往下搬东西的刹那间，伍明墨不禁有些激动。这点儿东西不值几个钱，这片情意却暖得人心里热乎乎的。那天晚上，他推掉了几场接待和应酬，在县政府小餐厅备了几个精致土菜，还特意从家里拿了一瓶放了几年的五粮液，准备和同学好好叙叙旧。同学是阳都市第一高中的副校长，上大学时两人都喜欢写诗，特别谈得来，经常是就着一盘花生米、一碟拌黄瓜加几瓶啤酒一聊到半夜。可是这个晚上的久别重逢却有些挥之不去的尴尬，尴尬的原因是同学有意无意的逢迎和巴结。一个巴掌拍不响，面对这样一个同学，无论伍明墨怎么回忆过去的青春岁月，甚至不时爆几句当年流行的粗口，也难以找回那种无拘无束的感觉了。好不容易一瓶酒下肚了，同学“吭吭哧哧”了几声，道出了此行的真实来意。原来阳都市新到任的组织部长是伍明墨治下正f县人氏，同学一心想在仕途更上一层楼，竞争校长的位置，打听到组织部长乡情很重，父母哥哥姐姐等都在县里，揣摩着伍明墨以家乡父母官的身份说句话应该管用，就急急火火地跑来求援了。帮这个忙伍明墨倒是不作难，虽然阳都市的组织部长官比他大了好几级，但自己却占据着有利地形，两人之间是组织部长有求于他的多，而他有求于组织部长的少。他满口答应了同学的请求，当场就给组织部长打了电话，说了同学的情况，诚恳地请对方“多关注、多批评”。不过他心里有些别扭，就像是一块洁白的手帕染上了黄豆大的一片污迹，虽然不耽误用，却总是让人膈应。
随着时间的流逝，每天见到的几乎都是充满期待的笑脸，他渐渐也就习惯了被人尊敬、被人巴结、被人哀求的角色定位，同时也习惯了尊敬别人、巴结别人、哀求别人的角色客串，比如几个月前陪着省环保厅的女王厅长去东海考察天润集团时，比如这段时间在面对国家环保部第三环境应急中心的姚主任时，他都是一副恭敬殷勤的架势。总之是官比自己小的就该把头低下来，官比自己大的就能把头仰起来。
这会儿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了几岁、身份也不明不白的海无涯，听他说着看似恭谨谦逊、实则自信满满的话，再看看低头摆弄茶具的廖欣晖，伍明墨忍不住有些抱怨地说道：欣晖听到贵表弟说的话了吗？我这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了，莫非贵表弟是猎头公司派来的？
廖欣晖抬起头来，给伍明墨端上一杯冒着香气的大红袍，双眼放射出浓浓的关切，说道：毋庸讳言，你现在的处境我们都知道。无涯的话可能有点儿唐突，你的思维一下子对接不上也可以理解。但开门见山有开门见山的好处，省得大家绕来绕去绕不到正题上，况且他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一诺千金，你耐心听他往下说就是了。
伍明墨被廖欣晖的话语和目光稳住了心神，青骇河事件以来惊弓之鸟的心态顿时也淡去了不少。他点点头，转头向海无涯望去，目光专注、神色凝重。
海无涯回之以同样专注的目光，说道：我目前是个研究问题的学者，不是猎头公司派来的。但是明墨大哥可以把我想象成一个猎头，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明墨大哥做好下半生的职业规划。具体而言，我想请明墨大哥去做个商人，并且是到美国去做个高来高去、大开大合的古董艺术品商人。
伍明墨眼里再次闪过几丝狐疑，显然是对海无涯以学者身份说这番话的不解。廖欣晖见微知著，干脆挑明了说道：学者怎么了？学者就不能有实力吗？虽有“百无一能是书生”之言，但我表弟这个书生是古往今来少见的稀有品种，不仅有能，而且有翻江倒海、通天彻地之能。
海无涯则是对伍明墨的疑虑和廖欣晖的解释统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继续用温和而又坚定的口吻说道：实话说我们关注你已经有半年了。从天性上讲，你本来就不适合当官，当官注定是另类的角色和边缘的境遇，对自己是一种折磨对社会也是一种浪费。现在经过青骇河这场事，你受的内伤外伤俱重，元气损得不轻，这个官就更没什么当头了。你需要有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才能放开手脚，你的内心有一朵飘荡无忌的云彩。你适合经商，而且是远涉重洋去做一个浪漫的商人。有杰出才能和超群见识的人都是这样，如果不能有一个恣意挥洒的舞台，灵魂就总是漂浮在半空，落不到地上。我此来就是为了帮你找到灵魂的归宿，引导你设计并开辟一条适合于你的发展道路。这条发展道路的角色定位、路径选择、平台支持、转换训练等我都准备好了。现在就需要你的信心了，需要你对我的信心和对你自己的信心。
伍明墨心中波澜大起，觉得对方的话句句敲在心坎上，敲得自己如醍醐灌顶、如初闻纶音。但对海无涯替他所做的筹划，终究还是云里雾里、半信半疑。捧着茶碗看看好像置身事外的廖昕晖又看看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海无涯，他潜意识里觉得眼前的场景是一个善意的玩笑，是廖昕晖安慰自己的一种独特方式。他心里有几分感激，也有几分羞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干脆“嘿嘿”笑了几声。海无涯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也不再想说什么，场面顿时有些不尴不尬起来。
这时廖昕晖又泡好了一道茶，腾出的双手十指交叉放在桌子上，俏丽的细眼柔柔地睨视着伍明墨，缓缓地说道：你心中疑虑难消，是人之常情，不必刻意去掩饰。毕竟无涯表弟说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不要说你这个陌生人，就连我这个看着他长大的嫡亲姑表姐，乍一听都觉得是遇到了天底下第一号的大忽悠。无涯不是不能证明他自己说的话，但是明墨你想过没有，需要证明的机遇恐怕就不是千载难逢的机遇了，就没有佛说的那个“缘”字了。
一个“缘”字让伍明墨如受当头棒喝，似耳边惊雷响起，仿佛听到隐隐传来的天籁之音在说道：上苍眷顾于你，还犹豫什么？
楞了片刻，他不再踌躇，毅然说道：谢谢昕晖，也谢谢贵表弟。我接受邀请。
海无涯双目精光一现，轻轻地说道：昕晖姐果然是慧眼识人。
廖昕晖则是嫣然一笑，说道：风云际会，皆为天定。
三人端茶代酒，轻轻一碰然后一饮而尽，恍惚间伍明墨灵魂出窍，透过四溢茶香看到的是一阵英雄结义的肃杀秋风和一列大战在即的肃穆铁骑。
放下茶杯，海无涯闲闲地转换了话题。这正是他细腻入微之处，知道此刻的伍明墨毕竟受人大恩，难免有一种拘谨之感。他要在不经意间把气氛转入朋友之间的闲谈，冲淡一下那种让人有些压抑的肃杀和肃穆。
看着廖昕晖娴熟地泡着茶，海无涯很随意地问道：明墨大哥久历官场。现在是众多精英千军万马挤官道的独木桥，同时满社会又在批判“官本位”，对于这种现象该怎么看呢？
廖欣晖接口说道：还能怎么看？说来说去、追根刨底，不就是为了名利二字吗？
伍明墨轻轻摇头，说道：欣晖此言，更像是愤青的牢骚。无涯先生既然有此一问，恐怕不是为了听到这个尽人皆知的标准答案吧？
海无涯说道：是啊！我总觉得答案没有这么简单，因而有此一问。
说到官场中事，伍明墨顿时自然和自信了许多。他放下茶杯，有条不紊地说道：二位虽然是人中龙凤，毕竟没有在官场中讨过饭吃。诸多精英人士，一门心思地挤官场、谋升迁，有的甘愿卑躬屈节，有的不惜同流合污，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挣几个工资养家糊口，也不单纯是为了干事创业、实现自我，更不都是铁了心要去贪污腐败、发财致富。
廖欣晖插话问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伍明墨咂咂嘴，带着些沧桑和苍凉说道：说到本源处，是为了安全。不仅是身体安全，更有心理安全。人都渴望得到一份尊重，而在官场中这份尊重是与官级官位紧密挂钩的。
海无涯眼睛一亮，说道：明墨大哥一语破的。中国自古讲“尊尊卑卑”，把人格尊严和官职官阶对应对接。在官场中有官职就有人格，有官阶就有尊严。正如一个段子所说，官场犹如一群猴子爬树，往上看全是屁股，往下看都是笑脸。
廖昕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拍手赞道：两位一个说得精辟，一个注得生动。我彻底听明白了。
海无涯说道：马斯洛在《动机与人格》一书中说过一个范畴，叫满足引起的病态。他写道，近几年来的生活无疑使我们认识到由物质生活富裕所导致的疾病，其症状包括厌倦感、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优越感、对一种不成熟的低水平的固恋、人与人之间友爱的丧失等。显然，在任何一段时间里物质生活或低级需要的生活本身并不能给人们带来满足。然后他又论道，现在我们还面临一种新的、由心理富裕导致病态的可能。也就是说，病的起因是由于患者得到无微不至的爱护、关怀、被宠爱、崇拜、欢迎所包围，被膜拜到忘情的地步，被推到舞台的中心位置，拥有忠诚的仆人，无论在什么地方，各种欲望都能得到满足，甚至成为人们为之自我牺牲和自我克制的对象。马斯洛说的后一种情况，在官场环境下和官员群体中表现的特别突出，说是官场通病也不为过。而这种通病的存在，让不安全感整体强化，也让大家对“官本位”更加抵触。
伍明墨面露钦佩之色，冲着海无涯点了点头，然后回转话题，问道：请无涯先生具体说说，下一步我该怎么做吧？
海无涯笑了笑，说道：明墨大哥真是雷厉风行的性格。这样吧，我给大哥介绍个称得上是“极品书生”的朋友，让他和你交流一下读书学习的体会，你也先积累一些有关古董艺术品生意的书本知识。从官员到商人的转换，不是一句话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是个系统工程，明墨大哥不要急，慢慢来吧。
伍明墨问道：这位号称“极品书生”的朋友是哪位？我去哪里见他？
海无涯好整以暇地喝了口茶，方才慢慢地说道：人在江都，东海书院的詹洪峰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