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送出了所有杏花,空言叹着气,在幽州闲逛着。看着幽州这无边的寂静,还有心中躁动的思念,越发地彷徨。
“明知道前路凶险万分,希望渺茫,你为什么还要去争?”,她从未如此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只万分高兴自己终于成了人,有机会去见傅子敛,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落到的是残酷的幽州,要做的是一件希望渺茫的事情。
铉净生前为什么要这么做,而她是不是也可以同样的义无反顾?
空言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四周,没想到走着走着,又到了三生石旁。那日在三生石旁与无常争执之时,她的愤怒在心底深处原来是无力的惧怕。怕宿命,怕幽州,怕心中所想不如所愿,最后却把这番害怕掩盖在愤怒当中,随意地撒在了无常身上。
空言目光躲过了三生石,踏上了望乡台。望乡台旁有一个凉亭,没有牌匾,但世人都知道那是孟婆亭。绿瓦残缺破洞,阴风袭来,在碰触这些缺失的时候,吹响了一曲曲送别的挽歌。八根朱漆柱子耸立,红色一深一浅,斑斑点点,掩盖住了那些入木三寸的抓痕。
空言注视着孟婆亭,这个从死亡到活着的临界点,它逼迫人们忘却前尘,一无所知地经历下一辈子。但一辈子太短,思恋太长,难道不可以不忘记吗?为何这些生死偏要挡在有情人之间,教人心生恐惧,肝肠寸断。
“姑娘为何叹气?老妇请你喝口汤,如何?”苍老沙哑的声音从亭内传来。空言思绪飞远,心神不在,不自觉循着声音走去。
孟婆穿着麻布衣裳,包裹起来像一个土墩,头上应该浑圆的发髻凌乱不堪,松松垮垮。淡眉在浑浊的眸上弯成了虹,嘴角也微微上扬,虽是满脸的沟壑皱纹,却显得和蔼可亲。空言见她正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汤是什么汤,马上转身想逃。
“呦,我有那么可怕吗?我可认得你呀,上次差点没把我的手指给啄断。你的汤早就被你自己打翻了,还害怕什么?”
“真的?”空言回头,警惕地看着孟婆。
孟婆耸肩,不见了脖子,狡黠一笑,道:“反正可以再蓄一碗。”
空言双眉倒立,眼有惊恐,前腿已经往前迈了。后面又传来了孟婆的声音,“哎呦呦,这手指真的被啄得疼,已可看见骨头咯,究竟是谁,那么狠的心,这么对我这个老婆子哟。哎呦。”
空言捂住耳朵,往前走了几步,心里便打起鼓来。那天她真有那么狠?她一老人家被一只疯鸟欺负是多可怜。呀,不对,这只疯鸟就是我。不对不对,过那么多天,要好早好了,那肯定是装模作样,胡乱□□的。
再走几步,背后老太婆仍是一句“哎呦”一句“好狠的心”叫唤着,空言一咬牙,回头冲回到了亭中。孟婆捂着手指,还在喊疼。
空言一手推开孟婆跟前的碗,一手抓住孟婆的手,细细瞧着。虽然一手老茧,但皮糙肉实的,连摸到骨头都不容易,哪里来的深入骨头的伤口。空言没好气地瞪向孟婆。
孟婆抽回手,老脸一红,羞赫一笑,撒娇道:“孟婆汤是一辈子流的眼泪,你还没能蓄成下一碗呢。近日恰逢春闲宴前后,惩罚司大人又派了好几个游冥去人间,那些游冥看过幽州,和老百姓说了地府的可怕,战争杀戮都消停了不少。你看这不,我现在闲得慌,姑娘陪婆婆说说话吧。”
空言挑眉,“真的?”
见空言仍不相信,孟婆赌气瘪嘴,道:“看我一个老太婆是多可怜,日日守着这个破亭子,让姑娘陪我说会话都不愿意,多遭人嫌弃呀。”
空言苦笑,瞧着孟婆年纪虽大,言行倒像五六岁的小女孩,撒娇撒泼说来就来,但的确亭子冷清,在这里守候了几千年,一个个鬼魂的送别,真的是寂寞了吧。
空言跨腿坐在栏杆上,道:“好吧,陪你说会话,你可不许耍小手段,看我真把你手指咬断。”说着,冲着孟婆龇牙齿,转念一想,道:“我还真的第一次听,孟婆汤原来是眼泪呀?”
孟婆忙也坐下,像是在商讨天下密事一般,正色道:“这孟婆汤可是了不起的。它集结了人活着时所有的泪水,因为难过哭泣的,因为惊喜哭泣的,因为孤独哭泣的,因为忧虑哭泣的。喝了这碗汤,所有情绪都烟消云散,再次赤条条到人间。”
“但我还是不愿意喝。我生生世世为百灵鸟,好不容易有了情,有了放不下的记忆,难道就必须忘掉?”
“哟,瞧你说的。你是有福气,遇上了丁姑娘,说不喝就不喝,一发怒就震推了几百狱卒。寻常人家要是不愿意喝孟婆汤,吃的苦头可大了。”
空言来了兴趣,忙问:“你的意思是普通人也是可以不喝孟婆汤的,那岂不能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再活一次?”
孟婆睁着圆眼,煞有其事地点头,道:“当然可以。我一老婆子还能掐架不成。不喝孟婆汤可以,但不喝也不能进入轮回了,得跳入忘川河。如果你心里念想着的人也不约而同,决定不喝孟婆汤,也毅然跳入忘川河。那么忘川河便会把两人双双送入轮回,再续前缘。”
空言回头看一眼忘川河,湍急得骇人,河水在石缝间卷起了旋涡,忽然一个白骨头盖被浪花翻起,又重重地落入水中。空言打了一个颤,道:“我活着时,在树杈上经常听男子许诺三生三世,不离不弃,可曾有人能心意相通?”
孟婆叹气,“这世上还是无情人多。三百年前曾有一个女子跳入了忘川河,但她等待的情郎每每经过孟婆亭都一饮而尽,可怜这女子如今不知是成了河里哪一根白骨了。哎呦,要你跟我聊这些伤心事,你看看你的眉头都要皱成我这样了。”孟婆指着自己的眉间,伸手抚了抚空言的眉头,笑道:“你等的是又哪里的英俊雄鸟?”
空言尴尬一笑,不知怎么解释一只鸟爱上一个人,这样荒唐的感情,怕孟婆受不了刺激,生硬地转换话题,道:“婆婆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可是变成人了。”
孟婆得意一笑,抿起的嘴快要贴到鼻尖,点头道:“我看过多少生灵呀,别看我这双老睛耷拉着眼皮,厉害着呢。你不想说是谁,孟婆不逼你。但既下了决定去找他,便不要犹犹豫豫,前后拿不定主意。“
空言一听,心里三分惊讶,七分悲凉,道:“孟婆怎么知道我的犹豫?”
孟婆又得意地一笑,道:“心中得了最珍爱的东西,若得了,便会患得患失,若还未得到,便会瞻前顾后,计较得失。你当然是未得到之人,可是在计较着能得什么,会失什么?”
空言苦笑一番,道:“得什么都是万幸,再说了,我还能失什么?”她抬头一看孟婆,却见她正闭眼点着头,似乎早料到了她要讲的就是这句话。
空言释然一笑,抱住了孟婆的手臂,道:“婆婆还知道路过的鬼魂的什么故事,再和我说一些吧?”
孟婆拍了拍空言的肩,絮絮叨叨地讲起了来过的鬼魂有怎样的故事,走了的鬼魂又有怎样的过去,不知不觉便与空言聊了一昼。
从孟婆亭出来,空言揉了揉眉头,近来蹙起眉头太多,如今竟觉得有些疼。她回头看看孟婆,心想,能酿孟婆汤的人心思定有七窍,知道怎样的泪水能让人忘记。思念因生死别离而汇聚在幽州,但思念是毫无道理的,怎得如三生石一般“之乎者也”地刻录下来。
记得所有事的孟婆却不像三生石一般冰冷僵硬,她慈爱,宽容,所有快乐的事情在她嘴里妙趣横生,所有悲伤在她嘴里不过过眼烟云。人心和石头不一样。
空言再看眼前的石头,除了烙印的红色,其余平淡无奇,正如人间千千万万的石头,呆然伫立。它上面撰写的史家子敛,还有前代鬼王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和脑海中的身影合成一体,但谁又说他们是一体呢?
空言跨过了奈何桥,走过了黄泉路,定定地站在了鬼门关前,其上陷入烟雾中的“幽州”二字肃立在头顶,凝重地压得她喘不过气。
空言伸手轻轻地搭在了鬼门关上,低喃道:“幽州,若我敬你,尊你,你是否也愿守我这一份念想?”
四周冥火摇摆,寂静无声,谁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有一女子静静地立与大门前,手掌渐渐握成了拳。她终于明白了,除了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而眼前,即便她的思念真的抵不过幽州的残酷,她除了继续往前走,也再无它路。
她低喃着“傅子敛”的名字,一滴泪水滑落,空言抬手抹去,又一滴泪水滑落,再抬手抹去……直至她眼神足够坚定,再落不下一滴名为“惧怕”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