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
“宁北珩。”她钻到伞下,挽住他的胳膊,好奇问道,“你来我们学校,是因为工作?”
“算是。”黑色的伞斜斜倾在她的头顶,宁北珩带着她往校门走,“待会儿你在保安亭等我,我进去处理点事,很快出来。”
“处理什么事?”喻潇道,“很重要吗?”
宁北珩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穿过竖立的铁栅栏,可以看到学校最外围的两栋教学楼。五层楼的建筑耸立在雨夜里,似中世纪黑暗童话里的古堡,潜藏着未知的危机。
随着宁北珩的视线看过去,除了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
喻潇疑惑:“宁北珩,学校里有什么?”值得他这么晚冒雨赶来。
“鬼火。”宁北珩收回视线,道,“你们学校里,有很多徘徊不去的鬼火。”
“啊,我以前见过。”喻潇道,“幽蓝色的,从我面前飘过去,吓了我一跳。”小女孩撅着嘴巴控诉,“还以为自己被不干净的东西盯上了,赶紧想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像河豚。宁北珩戳她的脸,笑:“你只是见了一只。如果看到教学楼天台后面的那一堆,你是不是要吓得转学?”
“一堆?”眉头皱成一团,喻潇小声道,“它们为什么会聚在我们学校?是不是因为学校女生多,阴气重?”
“不是。”宁北珩道,“它们是这块土地上的原住民,为了建学校,铲平了它们的家,它们无家可归,只能在这片土地上徘徊。”
“那些鬼火,也是亡者的灵魂?”
“是亡者的生魂。”两人正说着,一枚鬼火从他们两人中间飘过,进了学校大门,一路往教学楼飘去。
喻潇不由加快脚步,想跟上去一探究竟。
小女孩好奇心太重,容易惹麻烦。宁北珩无奈叹了口气,跟上她的脚步。
步伐匆匆的两人在门口被保安大叔拦下:“学校关门了,外校学生不能进。”
“我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眼见鬼火飘进教学楼,消失无踪,喻潇急忙掏出学生证,“我有学习资料落在教室了,我哥哥陪我回来拿。”
反复看了两遍,确认学生证上的照片和眼前的小女孩是同一个人,保安大叔放行:“快去快回,别在教室里多做逗留,知道吗?”
“知道了,谢谢大叔。”
道完谢,喻潇拉着宁北珩一路往教学楼飞奔,念叨:“宁北珩,那个鬼火不见了,你说会不会躲到哪个教室去了?”
很想提醒喻潇不用这么着急,很快会有其它鬼火出现,不过看到她这么兴奋,他便跟着她跑了一路。
两人停在教学楼前。
不是跑不动了,而是喻潇被眼前的看到的一幕震惊,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一簇簇幽蓝的火焰,像一盏盏漂浮在空中的灯,排着队,沿着楼梯扶手,井然有序地往上移动。
“他们……”被长长的灯河震感,喻潇忘了思考,喃喃道,“要去哪里?”
“去往轮回。”宁北珩握住她的手,沿着楼梯靠墙壁的一边,和鬼火保持了距离,跟着它们一起上楼。
“入轮回的话,不是应该往下吗?”生怕惊扰了这些懂礼貌不插队的亡魂,喻潇用蚊子嗡嗡的声音问道,“它们怎么都在往上爬?爬到顶楼,不会被雨淋湿吗?”
鬼火已经不属于这个阳世,怎么可能被雨水淋湿?宁北珩失笑:“不会,它们都是防水的。”
神明大人在讲冷笑话吗?还是在嘲笑她?
喻潇捏紧他的手指,发现队伍中有簇鬼火被后面的鬼火碰了一下,滑出了队伍。
它似乎很茫然,左右晃荡着,不知该怎么重新回到队伍里。
喻潇指着那簇跳动的幽蓝火焰,谨慎地问道:“我可以把它放回去吗?”没了别人带路,这个小可怜能不能找到轮回转世的路。
宁北珩神色透露出担忧和不开心,不过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你把它放回队伍就好。”
“好。”喻潇小心翼翼地捧起茫然的鬼火,趁着队伍转弯的时候,把它重新塞回队伍中。
鬼火离手的瞬间,有模糊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宛如旧电影黑白的画质,一帧一帧在眼前展开。
年轻的女人抱着小小的婴儿,笑颜温柔,柔声哼唱着入眠的小调。男人拎着新买的水果走进病房,为了不惊动婴儿,放果篮的动作小心翼翼。
这是它生命的初始。
牙牙学语的婴儿,蹒跚学步的幼年,青春洋溢的少年,有苦有甜的中年……在她脑海中呈现出来的是一个普通人平凡而幸福的一生。
看到最后在儿女的陪伴下,闭上眼睛的老人,喻潇眼眶微热。
她吸了吸鼻子,把鬼火放回到队伍中。
宁北珩抬手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问道:“看到了什么?”
喻潇压下心头翻涌的心绪,感慨:“是一个普通人很普通的一辈子。”她忽然回身抱紧他,埋首在他怀里,声音有些哽咽,“宁北珩,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女孩嗓音微哑,内里有不自觉查的惶惶然。
看了别人的一生,她莫名觉得害怕,怕自己到了迟暮之年,他不在身边,更怕两人缘分太浅,走不到最后。
如果在不久的将来会失去他……只是设想了一下这样的未来,心脏便狠狠地抽紧,让她呼吸艰难。
“小小。”男人唤她的名字,温柔到极致的嗓音,环在她腰上的动作却无比的强势。
她不知道,他多想把她嵌进身体,融入骨血,永不分离。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他坚定地回道,“除非黄土白骨,我绝不会放开你的手。”他声音更柔,“小小,不要害怕。”
他看出了她的惊惶无措……鼻翼间是熟悉地属于他的香味,内心的惶恐被他坚定的回应安抚,喻潇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地拥抱他。
“宁北珩……”抱了片刻,喻潇不满足地往他怀里钻了钻,“我想亲你……”
她想吻他。
然而旁边是排着队入轮回的亡者,她做不出这么大不敬的举动。
小姑娘舔了舔嘴唇,一脸郁结。
脸颊温度迅速上升,宁北珩松开她,牵住她的手,下楼。
“我们回花镜。”
本来心无旁骛的青年被她这么一提醒,忽然有了燥意。他也想吻她,不只想吻她,还想要更加亲密,更加完全的占据她的所有。
他想,不过却不会付诸行动——在他所能接受的礼仪里,亲吻这种事是私密的,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所以,快点回花镜吧,一秒也不想继续待在外面。
被动地跟着他走了两步,喻潇想起正事:“你不是说,你来这里有工作要处理吗?”
“我会让苏尧过来。”早就想好后续安排,宁北珩没有停步,“我们回去——与人为善的工作,苏尧不会介意。”
总觉得这么做太不厚道了,喻潇迟疑:“可是,这么晚了,让苏尧先生过来……”
“而且,你上次在花镜帮了小白,苏尧跟我说过,要还你人情。”宁北珩睁眼说瞎话,“总欠着别人人情,苏尧也不会舒服。”
明知道男人现在在找各种借口找人顶班,喻潇还是顺从地点头:“既然如此,就麻烦苏尧先生跑一趟了。”
“嗯,我会跟他说。”
……
浇完花准备睡觉的苏尧打了个两个喷嚏,喃喃道:“有人挂念我?”
蜷在沙发上的小白伸长脖子瞅着他,嘲笑道:“人类的身体,体弱多病,你可要小心一点,这次生病,我可不会照顾你。”
“呵呵。”苏尧冷笑,“臭狐狸,我哪次生病你照顾过?”
听到男人的质问,放嘲讽的小白心虚地把脑袋埋在尾巴下,装睡。
“主人。”玄女抱着水镜停在门口,恭声道,“宁大人有消息给你。”
“宁?”除了工作,这人很少私下联系他,苏尧接过水镜,问玄女,“他说了是什么事吗?”
“徘徊在清陵一中的鬼火过多,冥主大人委托物语清理出一批亡者送往轮回,宁大人让你过去,看管那些亡灵,避免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工作,不是宁在做吗?为什么要忽然换我过去?”苏尧诧异道,“宁出什么事了?”
“宁大人今晚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处理,暂时抽不开身。”
“那家伙居然会有私事?清心寡欲的……”
“宁大人说,他急着带蘅君回花镜,这个点只能麻烦你……”
“……所以说,他的私事就是这个?小情侣之间恩恩爱爱不可说的风花雪月?”苏尧嘴角抽搐,“这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能怎么反驳呢?”
男人叹了一声,认命地进衣帽间换衣服。
跟着宁北珩回到花镜,已是十一点多钟。没想到这个点一楼还有人,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女人时,喻潇下意识脚步一顿。
宁北珩客气地向女人点点头,牵着喻潇上二楼。
“宁。”楼梯口碰到从厨房方向过来的闻人萱,她端着泡好的咖啡,神色惊喜,“我以为你今晚不回来。”
“外面那位……”花镜是他的地方,他不喜欢外人踏足这里。
“那位是我的朋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闻人萱急忙解释,“我已经定好酒店,就是带她过来坐一会儿,不会打扰你。”
她这么懂事,若是别人,可能就顺势让她在这里留宿。然而宁北珩只是点点头,淡淡道:“以后不要带朋友到花镜。”
闻人萱咬紧嘴唇,咽下满嘴的苦涩:“是,我知道了。”
年轻的男女上了二楼后,闻人萱收回视线,端着咖啡到客厅坐下。
“闻人。”打扮精致的女人拢了拢头发,意有所指,“刚刚上楼的那个男人,就是你说过的,喜欢的人?”
“喜欢有什么用?”闻人萱苦笑道,“你也看到了,人家眼里根本没有我。”
“这地方是他的工作室?”客厅面积很大,家具寥寥无几,使得一楼看起来很空旷……这别墅的主人,是个随心所欲不拘小节的男人。女人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客厅的家具和装修,状似随意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做什么?”对于好友的为人很是了解,闻人萱拧眉警告她,“魏知和,宁不是你玩得起的男人,别打他的主意。”
魏知和闻言淡淡笑了,挑眉道:“我玩不起,你玩得起?”眼看闻人萱变了脸色,她摆摆手,“好啦闻人,大家姐妹一场,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既然我们两个都看对了眼,那就和以前一样,看谁先把他搞到手呗。”
没想到那个男人是闻人萱的同事……自从咖啡厅一别,她就像对他着了迷一样——看过最绝世的风景,其他那些清茶淡饭再也入不了她的眼。
可惜的是,无论她怎么调查,都查不到关于那个男人的任何信息。
本以为两人无缘,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能在这里再次遇见。
魏知和对青年势在必得,言语间多了几分魏家大小姐的狂傲。闻人萱静静看她一眼,喝了口咖啡:“魏知和,那种无聊的游戏,我没兴趣。”
放下手里的杯子,她的眼神很冷,再次警告:“不要打宁的主意,他不喜欢你这样的——惹毛了他,对你没什么好处。”
“他喜欢什么样的?”魏知和完全没把她的警告放在心上,“他不喜欢你,也不喜欢我这样的,难道就喜欢那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哈哈,你在逗我吗,闻人?”
对啊,宁就喜欢喻潇那种看起来没发育全的小女孩。不,准确说,宁只喜欢喻潇,因为那个女孩是喻潇,不管是什么样的,他都会喜欢。
对宁北珩的脾气心知肚明,同样清楚把他惹恼以后会招来什么麻烦,闻人萱却没有继续告诫自己的好友。
以魏知和目中无人的性子和为所欲为的处事风格,她劝了也没什么用处。更何况,她很想看魏知和栽跟头的狼狈——魏家家大势大,魏知和又是独女,她走到现在,太顺了。
过于平顺的人生,让魏知和看谁都高人一等,颐指气使。
这样的大小姐,这样优越的人生,她只想狠狠打破,看她从云端摔进泥里,无能为力,狼狈不堪,让她在她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
不知道楼下两个女人各怀鬼胎,喻潇一进房间,便将客厅里两个女人抛到脑后。她坐在床榻边,兴致勃勃地打量房间里的摆设。
虽然整个暑假都泡在花镜,不过这是她第三次进宁北珩的房间,也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房间里的陈设。
宁北珩温了牛奶回来,就看到女生正站在窗户边,拨弄他养的兰花。
“小小,过来。”他招呼她到身边,温声道,“牛奶喝了。”
喻潇到他身边坐下,接过玻璃杯喝牛奶。
宁北珩的目光不自觉地定格在她唇边,想起她在教学楼说的那些话,他微红了脸,仓皇地移开视线。
喻潇喝着牛奶,拿眼角余光瞟他。一眼,又一眼,瞟到他红着脸,强装镇定的移开目光,她想笑,呛了一口牛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宁北珩拿过杯子,连忙抽了纸巾塞到她手里,轻轻拍她的背:“别这么急,没人和你抢。”
喻潇捂着嘴,咳出眼泪。
良久,好不容易顺过气,喻潇擦了擦眼泪,侧身认真看着宁北珩。
在她背上轻轻拍着的手顿住,宁北珩疑惑:“小小?”
“我很着急。”喻潇一本正经地说道,“因为我想吻你。”我急着喝完牛奶,然后吻你。
话题转得突然,宁北珩愣住。
在男人愣神的间隙,喻潇勾住他的脖子,仰头吻上他的嘴角。
柔软的唇落在嘴角,呼吸间是女生带着馨香的撩人气息,宁北珩闭上眼睛,单手托住她的后颈,反客为主。
他做什么事都认真,连亲吻的时候也是。
一点一点的试探,带着几分克制和收敛,慢慢寻找着让双方最舒服的姿势和角度……
原本有些害羞的喻潇被他引到着,不知不觉地加深了这个吻。
她进,他退。
她没有松手,便被他带着摔到沙发上。
食髓知味,女生无师自通地跨到男人腰上,捧着他的脸,不让他继续闪躲。
他不动声色地扶住她的腰,切断了她的退路,呼吸吞吐间都是不自觉查的诱惑。
“宁……”嘴唇稍稍挪开一点距离,女生眯着眼睛凝视着身下的青年,金色的眸子里多了丝丝缕缕的异样情愫,“宁……”她又唤了一声,不等他回应,重新吻住他。
熟悉的金色瞳孔,内里映出他的脸,以及纠缠的,难掩悲哀的眼。
宁北珩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纵容她。
他翻身将她压到身下,扣着她的腰,狠狠咬住了她的唇。
这一次的吻不像刚才的温柔缠绵,是粗暴而不加克制的攻城掠地,很快,两人的唇齿间有了铁锈味。
“蘅。”他唤她,埋首在她颈间,呢喃道,“你恨我吧。”
她回来了啊,在这种时候回来,提醒他,他曾经对她做过的那些过分的事,提醒着他,她永远不可能原谅他。
“蘅,对不起……”
女生睁着一双大眼,呆呆看着天花板,瞳孔里的金色已经完全褪去。
她有些茫然,听他在耳边呢喃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莫名熟悉又心安,还有穿透心扉的痛楚。
“宁北珩。”她环住他的肩膀,抱紧他,“不要难过。”
青年没有动,也没有回答她。
“宁北珩,还要亲亲嘛?”虽然不知道他突然的绝望是因为什么,她依然耐着性子哄他。
宁北珩的呼吸放的很轻很轻,闻言一滞,半晌后,哑声道:“……笨姑娘。”
是他被过去的记忆影响,在她面前说了些听起来莫名其妙的话。她不仅没有生气,还反过来安慰他。
搂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紧,他没有动,舍不得放手:“小小,让我再抱一会儿。”
他的情绪变化很大,一瞬间爆发的悲伤散去,余下让人无法拒绝的温柔和依赖。
喻潇蹭蹭他的脸颊,默许他的提议。
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到两人悠长的呼吸声,和风吹纱帘的轻响。
“小小,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不……”宁北珩突然开口,低沉的嗓音里是无尽的眷恋和痴缠,“不是曾经,我现在也依然深爱着她——她救过我,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拉我出了深渊,让我不至于堕落,她教会我人类的礼义廉耻和七情六欲,现在你看到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她而来……”
心脏的钝痛更加明显,喻潇红了眼眶,强压下心酸——她早就该知道,他在无尽的岁月里走了那么久那么久,怎么可能独独对她与众不同。
一定会有一个人,埋在他心底深处,成为后来者无法比较的存在。
“那个人……是蘅?”她涩声问道。
蘅。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个女人,所以在亲吻她的时候,才会说“对不起”?
“对,蘅。”宁北珩低声回话,声音轻如耳语,“她是我的恋人,可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让她遭受苦难,离我而去。”
“她……死了吗?”
“魂飞魄散。”
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比魂飞魄散更可怕。
对啊,死了还可以入轮回,他还可以找到她。魂飞魄散,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宁北珩,你不要难过。”她笨拙地安慰他,“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不要难过……”
“……”真是个笨蛋。都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只想着安慰他吗?男人眼眶微热,轻笑一声,“她的魂魄,散成千百片,落到天阙的各个角落,每隔百年,会有一片积攒灵气,附着到其它魂魄上,踏入轮回。”
“……”啊,这么说,那个女孩,并没有完全消失?喻潇呆愣住——所以,他在等他的蘅吗?等他深爱的女孩?
那她呢?他等到他的蘅,她要怎么办?
她要,放手吗?
“我在这人世间寻找了她上千年,终于,在十六年前发现了她完全汇聚成形的魂魄——她转世在了喻家,依然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只可惜,不能说话。”
哎?哎哎?喻潇彻底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