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疏影昨日才回京,朝服什么都没有准备,现下她一身带孝的常服在这样隆重的场合里跑来跑去,自觉已然十分挑战文武百官的底线了……何况,只要一想到这一份胜利的背后是献国公府满门倾覆,想到那一夜槐洋县一场围杀斩草除根,想到鲜血淋漓奄奄一息的苏隽……池疏影心里就会一阵抽疼,并不愿意同楚琛分享这一份迟到的胜利。
池疏影溜得快,楚琛喊不及她,只能随她去。
“你来。”楚琛点了个御前随侍的宦官交代,“跟上去看好,莫让不认识的冲撞了她。”
“喏。”
池疏影一口气跑出老远,才如释重负地卸了口气。
“池姑娘。”追上来的小宦官气喘吁吁,停了一停,躬身引路,“这边上殿。”
……
池疏影绕到后面登上金銮殿,她站在赤红的廊柱后,看见高台下乌压压的文武百官叩首伏拜,山呼万岁,庄严肃穆。
一缕晨曦亮起,池疏影晃了下眼睛,下意识地拿手去挡过于耀眼的阳光的时候,仿若看见,晨曦里,有苏隽撑着把明黄的阳伞向她走过来——
“来伞下,别晒着。”
池疏影鬼使神差地就向那阳光下清隽的男人迎过去,刚一抬步子,就听见身后响起道惊呼——
“池姑娘!”
小宦官的声音顿时令池疏影清醒,小宦官说——
“小心台阶。”
小心台阶,池疏影低头,才发觉自己险些就要摔下去了。
今日的登基大典,钦天监千挑万算出的好日子,万里碧空无云,金色的日辉灿烂。
底下还在山呼万岁行着三跪九叩的大礼,声势浩大,如潮如浪。池疏影想起来那一日,她第一次进宫面圣时候,苏隽丢下他户部侍郎的职分挤掉礼部小吏的差事跑来陪她。
——“不用紧张。外人面前,该做的样子做到就行了。大姐夫和大姐没孩子,拿咱们都当小辈看,很是随和宽仁……你见过我二姐吧?皇上比二姐好相处多了。”
——“你还想回西北?太天真了,他得乐的立即赐婚,叫咱们生米煮成熟饭,多生几个小崽子抱进宫给他俩玩儿!”
……
宫禁之中,金銮殿下,乌压压的文武百官肃立,却是有苏隽护在她身旁从一行行文臣武将中泰然走过——
他是天骄之子,她是西北叛逆。
那日的朝会却出乎意料的和谐,预想过几百遍的危急和刁难统统没有出现,只因为有他苏隽,为她保驾护航。或是在有人算起旧账恩怨不放的时候咳嗽几声威胁之意满满,或是在有人大论尊卑高下刁难她的时候出言驳斥,苏隽护她护的明目张胆,摆明了“谁难为她就是和本世子对着干”,惹得龙椅上的楚葳都频频地向他瞪眼,苏隽照旧我行我素,背地里偷偷地挠她掌心,令池疏影哭笑不得,于是心里最后一点忐忑不适,也在淡淡的甜意里烟消云散……
高台上视线好,如今池疏影站在这个位置上,发现真的可以看的很远很清楚。想来那一日,苏隽与她的一
举一动,都落进了楚葳眼中吧……难怪。
如今她站在了高台上,这宫禁却已换了主人。楚葳驾崩,苏笑自缢,献国公府败落,而苏隽……
死在了她眼前,而她,是把他一步步引入陷阱的那个。
她真是个冷血自私的人。
池疏影觉得自己心口被堵得又闷又疼。
于是那八十一阶的丹墀,闪耀着粼粼晨曦,落进池疏影眼里,便恍若赤红鲜血铺就的一般。
她突然受惊似得后退两步。
“小影?”楚琛这时候已经走上了金殿,头戴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纹,一身帝王威仪似乎是与生俱来,叫人敬畏臣服。
这样的楚琛,池疏影忽然觉得特别陌生。
大约是池疏影的眼神太复杂,楚琛担心地问她,“小影,你怎么了?”
好在,这样忧切的语气,池疏影还是熟悉的。
“没什么。”池疏影回过神,喘了几口气轻笑说,“不曾见过你这个样子,竟是看的有些呆了。”
楚琛笑笑,旁边有人小声提醒楚琛下一步的仪程,这段插曲才算暂时的告一段落。
群臣叩拜的声势太浩大,池疏影悄悄地绕到了大殿后面。
金銮殿是宫里地势最高的地方,伏在汉白玉的栏杆上,可以望见层层宫宇连片成排,望见条条宫巷交错连横,还可以看见御花园里的古树郁郁葱葱——
……
“我哪里逗你了?你自己做贼心虚!”
“没理没理,我没理。乖,等回去了任打认罚,这儿不是地方,回府我随你处置……”
“诶诶诶,我伤还没好全呢!”
“疏影疏影,你这样不好,不好!温良贤淑啊温良贤淑!妇德妇容……”
“欸疼!疼疼疼!”
“我心疼!哎呦想到以后娶个母夜叉进门哦,本公子心疼!”
“哎呦!真疼!”
……
“我的不是,方才说的话不对。我向道歉,不生气了,成么?”
“你别走啊!死囚上路前还问句遗言呢,疏影,你好歹听我说一句,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姑奶奶,我伤还没好利索呐,方才追你这一路跑的我一身汗,又痒又疼,好姑娘你下手轻一点。”
“来,我在这儿站着,有什么不高兴的撒吧,要不要给你咬一口?”
“笑了?笑了就好。你别生闷气,有什么尽可与我说,我向你道歉,以后不会再惹你不快了。”
“我懂了,你是气你自己怎么就瞎了眼,放着本公子这般体贴优秀的夫婿不要,偏在那一颗歪脖树上吊死,后悔了吧?……哎呦疼!我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这习惯可要改改,天底下可没几个本公子这般好脾气的人!”
……
p;“姐夫,我怎么说也是风流倜傥年少有为的贵公子,怎么被您一说就像街边上癞头乞丐?”
“您不许我插话我也要说!给您说了她脸皮儿薄,您还这样难为她,恼着她怎么办?我可是一直在她面前卖您的好呢。我们俩的事儿,我们回去有的说,您和我姐莫操心了,啊。”
“我媳妇儿自然我要护着,我们可还没成亲呢,您要把她惹急了吓跑了,我上哪儿说理?您赔我?”
……
“以死谢罪。”
“若西北不安,我一死,不足以谢罪。”
“别想了,看你头疼的样子。你看,你心里是不愿多生事端的,这就够了。若有意外,你身不由己的时候,给我递个消息来,我帮你,也不是难事。疏影,是因为你,我愿意让这一步帮你斡旋,不然……”
……
“那就别还了,欠着,下辈子,下下辈子,纠纠缠缠,让我早些遇见你。我就不信了,还能每次都晚那个人几年?”
“不想说就算了。左右你要瞒我的不就那个人那几件事么,不说算了,我还不想听呢。”
……
池疏影突然想起来,这里是皇宫啊,是苏隽自小长大的地方。
每一条宫巷、每一块地砖都烙上了他的气息,就连这一座巍巍金銮殿,也没少被当年年幼的他爬上去“上房揭瓦”扔着玩儿。
天色晴朗,湛湛天空蓝的不像话,琉璃瓦上闪耀着灿灿金光,曾经苏隽同她讲过的趣事一样样同眼前的景象重合,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生来就有放肆张扬的资本。爹爹说的不错,苏隽的活力热情把她从那个再容不下任何人的阴暗逼仄的小世界里拉了出来,可是她,却把他亲手送进了万劫不复……
——“疏影……我姐害死你哥,今日我一命还你,可好?四姐说你要,要苏家一命相抵,我抵了,咱们两清,别再恨我,可,好?疏影……可好?疏影,疏影……”
……
——“我的遗憾啊……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比他更早地遇见你。唯一的心愿……下辈子,让我第一个遇上你。”
……
许许多多的画面在眼前浮现,池疏影轻轻牵起嘴角,最终,两个夜晚的场景融在一处——
漆黑的夜晚,明灭煌煌的火把,铺天盖地的流失飞羽和应接不暇的刀光剑影……叮叮咣咣血色弥漫,那个人浑身都是伤,血色滔天……
池疏影掌心被掐出深深的血痕,抚过玉白栏杆,留下几道血掌印。耳畔似乎有庄重肃穆的礼乐声远远传来,钟声缥缈,钻心的疼痛令池疏影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一个分外严重的问题:
苏隽死了,而她,同父亲曾经担忧的一样,再一次地,落进小时候一样自闭孤僻的世界里——
她轻轻地牵起唇角,终于,那些十多年前缠绕她许多年的幻觉和噩梦,统统的又都回来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殷殷的执念,也不会再有能把她拉出来的人。
大梦十年,孰真?孰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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