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窃的宋府府邸,坐落在捕役监护十一亭附近。
宋家父辈祖父辈皆有官职,这一代的宋家家长虽然没有继承上代荣光,然则现今以经商为业,攒下了殷实家底。同时将父辈的官场关系打点得更加亲密牢固,在金菊坊内地位可谓不俗。
失窃的财物虽然贵重,却也并未致使宋府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宋家家主之所以对衙署施加压力,乃因丢失财物事小,失颜事大。
人活一世,不就为争口气,长点脸嘛!
衙署长官们遭受的压力,逐层落到了捕役身上,然后跑断腿的,则是最次等的快手们喽。
薛四样跟在长官黄信勇身后,距离保持在两个身位左右。偷偷打量这位长官,他身材并不高大,以中年人的标准而言,这位长官算得上匀称。
“你平日练刀?”
薛四样冷不防听到长官开口,吓了一跳,快速竭力压制情绪,尽量平稳道:“是!住所临近护城军营之一,因拦拒马而不立墙,早晚见官兵操练,于是偷偷学了一些。”
气氛陷入沉默,二人埋头前行。
大概是觉得长官有意热络寒暄,而自己的回答太过刻板,于是薛四样补救道:“黄捕头真是神,连小的偷偷练刀都识破!”
黄信勇是正职捕役,可还没那份本事和人银关系,当上一坊捕役领袖的捕头,薛四样随口将猪朋狗友们打趣奉承自己的称呼套用在长官身上,自然是想博取好感。
黄信勇对此没有纠正,只是解释道:“你虽然驼背,但是步伐轻快,右臂比左臂粗壮太多,而且右手老茧多集中在虎口和掌侧,显然是长期练习劈砍动作才能磨成。剑是君子之器,非是我等役吏所能持有,此生无缘,是则唯有刀了。”
小快手薛四样谄媚道:“黄捕头推理条条契合事实,思维缜密,真神捕也!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黄信勇眉头一黑,走在后头的薛四样自然没看见,殷勤地等待长官发令。
他被捕头派遣至此协助姓罗的查宋府失窃一案,结果来了三天喝了三天花酒。黄信勇幡然醒悟,这姓罗的不是成竹在胸,而是真的昏庸无能。如今不得不和他对拆,以自己的办法查案,只是手头一点线索也没有。这个“缺四样”必然不会有多大能耐,在他看来就是引路辨人罢了,否则但凡有丁点本事,能当这么多年快手?
黄信勇声音一沉:“去宋府!”
宋府府邸坐落在金菊坊价位最贵的黄金地段,府邸建式内分四进,房屋簇拥。外围高墙,既是防盗亦是彰显财力。高墙粉刷得雪白,墙头顶着发黑黛瓦,颇有岭南建造的婉约简雅格调。
薛四样领着捕役黄信勇抵达宋府,二人站在府门之前,打量眼前景象。面前两扇朱漆木门嵌满铜钉,中槛上钉入四个六角门簪,两边门角铸有犀牛望月的抱鼓石。非是官宦之家,是故并未安置侧门,远处有一处不起眼的小角门。
薛四样用力拍打门环,铜制大环打在吉祥如意钉上声音清亮,门侍很快便将门打开缝隙,拿懒散的目光打量来人,打着哈欠道:“你们是什么人,访亲还是叙友?”
黄信勇把腰间铁牌一亮,道:“捕房办事!”
门侍擦了擦惺忪睡眼,定睛一看,牌子上的铸文大多不认识,不过这枚令牌的款式不假。想必没有铁匠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仿造捕牌吧?
“二位官爷稍候,小的入内禀报!”
薛四样以手抵住门板,不让看门小厮将门掩上,眼角上扬,对小厮道:“捕房办事耽误不得!你通你的报,我们办我们的案子,各不相扰。”
说话间手上加重力道,那年轻的门侍被他压得连步后退。露了一手本领的薛四样得意跨过门槛。黄信勇也不扭捏,跟着屁股后头进府。对于薛四样卖弄的这一手,武艺颇高、眼界更高的黄信勇自然不以为然。
看门小厮被煞了面子,脸庞发红,心中也明白一个道理,就是民不与官斗,丧气地跑回府内,与管事知会情况。
两个捕快沿着围墙墙角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西南角的园子里。园中设有奇石假山,挖坑成池,池中养一色黄金锦鲤。地面植株将梅兰竹菊种了个遍,还有一株槐树根墩与墙角相连,大概是圈地之前存在的老物。新主人不忍伐除,于是便保留了下来。
薛四样想不通上司为何驻步墙下,对着那棵老槐左看右看。民间将柳树与槐树视作重阴气的树木,纷纷忌讳,少有栽种于屋内。不过薛四样对槐树印象颇佳,只因槐树所遗槐花槐米皆是不花铜板的美食。此刻树上,就结了许多熟透的槐米。薛四样想着想着就有些嘴馋,随手扯了几瓣菊花放入口中咀嚼。这盛开之后足有碗大的菊花居然滋味不错,微微发苦,回甘之后甜意久久不散,沁人香气更是充斥口鼻。
这株菊花是域外异种,主人下了不小的功夫才得来,又付诸心血辛苦培养长大,若是亲眼看见花瓣被人拔下食用,非得用涂满蔻丹的指甲挠他个满脸彩。
黄信勇时而躬身查看脚下,时而仰头凝望墙瓦。
这一面墙由于地面经常浇灌花木积郁水汽,毒辣阳光又常年遭树冠遮挡,导致潮湿阴暗,墙面高处苔痕发黑,下半部分的苔藓则很鲜活。黄信勇伸手在墙上高低各撑一下,高处干透发粉的黑苔纷纷掉落,低处鲜嫩苔藓也被擦去大片,汁液沾染一手。黄信勇将污渍擦去。
再看墙面,只有自己留下的两个手印,除此之外别无痕迹。黄信勇原本推测贼人依托此处槐树遮蔽,正好遁出府外去,希翼他们留下蜘丝马迹,好指向探查方向。如今看来这股贼人手段高明,身手绝不会差。
“哪来的孟浪子?踩踏我家主老槐!”嗓音尖细,从园外月门处传来,黄信勇抬头望去,却是看向老槐树冠。
在树干开叉处,薛四样双腿叉开,稳固身形,伸手正欲去捞一段断折的槐枝。听到喝斥后回首,看见一个婆子模样的大妇双手叉腰,怒目相对。薛四样对着四十好几年龄的大妇尴尬一笑,支支吾吾道:“我看这截槐枝断折将坠,恐掉落砸到府上公子小姐,正要将它摘下。”
“放你娘的屁!近来既无狂风也无暴雨,槐枝挂满熟果生气勃勃,好端端的会无故断折?”原来是薛四样咀嚼菊花被勾起了食欲,看着满树美味槐米,忍不住嘴馋上树。还没做成贼,就被捉了个现行。
薛四样本名非是四样二字,只因被人号了“缺四样”的外号,正好谐音薛司彦。缺的四样,便是:缺金银,缺婆姨,缺运气,缺心眼。
捕役黄信勇无视那位婆子的骂街,决绝道:“把槐枝整段劈下来。记住,是整段!”
薛四样不明觉厉,立即执行长官命令,拿沉重铁尺在断成两截却未完全分开的槐枝底部使劲一敲,槐枝应声而断。树下黄信勇伸手一捞,将槐枝拿在手中查看端详。
看起来在宋府下人中颇有地位的大妇更加不依不饶,尖叫一声,冲上前来,要将手中竹篮砸到树下的流子身上。
还没近身,一只大手在肩膀内侧一推,大妇滴溜溜自个儿陀螺似地调了个头,变成肥大腚子朝人。黄信勇毫不客气地往她屁股踹了一脚,使的是巧力,大妇摔到草丛之后立即跳起,跑开几步,身上并未受损。油腻却白净的脸庞微微发红,居然有股子小姑娘遭登徒子调戏后的羞涩。看得树上的薛四样一阵哆嗦,险些掉下树来。
黄信勇查看树枝,发现断口非是新折,这就证实了贼人确实从此处往外逃逸。只不过非是以老槐为遮掩,从背阴面攀爬上树,而是直接从正面攀爬跃出围墙。如此冒失,看来是自己高估了他们。
得知贼人的行事风格,这案子便也不那么棘手了。
管事这才赶到园子,是个三十好几的中年人,身子板瘦弱。蓄着山羊须,穿着厚实棉制中衣,外罩墨色雪襟长袍,有股子书卷气,走起路来慢慢悠悠,似乎是个凡事皆能处变不惊的主儿。
管事朝大妇点头,“崔大姑,这是治安衙署的长官,专程为府上失窃一事而来,你且回避回避!”
“得嘞!”
姓崔的大妇拍拍身上的草屑,拧着腰肢离开,出月门的时候不忘回首剐了身子健硕的黄信勇一眼。
薛四样从树杈下来,正好瘦管事走到跟前。他拱手打了个揖,客套道:“见过二人长官!鄙姓徐,觍为宋府管事。”
“二位长官查案可有进展?需要鄙人之处只管吩咐,必定竭力配合。”
黄信勇摒弃手中断枝,和气道:“徐管事!可否劳您拟一份府上丢失物件的单子?最好有外观的详细注释。”
徐管事目光在黄信勇佩挂的铁牌单刀和薛四样腰间的铁尺上打转,身子不动声色的侧向黄信勇,道:“这事谈不上烦劳不烦劳的,帐库有大小事物的一应记录,唤人理一理就成。二位长官要不到偏厅喝杯茶,歇歇脚?”
说话间一个小厮被徐管事招手唤来,叮嘱了几句,小厮便直奔库房。
黄信勇目送小厮离开,冲徐管事拱手道:“谢过徐管事盛意!本捕公务在身,不便耽误。这厢有几个问题,要叨扰徐管事解惑。”
“长官只管开口,徐某知无不言!”徐管事提高了声调,以表自己的真诚。尽管他因为身子瘦小,声音有些发尖。
“府上三日前入贼,是谁人最先发现?案发几时几刻?案发具体何处?只一处被盗还是皆有丢失?可有人员瞅见贼人身影或者某些可疑之事物?可有下人缺勤,或者哪个平时懒怠的下人当晚特别勤快的?当晚府上可有客人、戏子、裁缝、绣娘等等的外人留宿?”
徐管事被连环问题丢在身上,有些发晕,揉着脑袋回忆当晚情景。
薛四样袖里藏了一把槐米,见到长官目光精亮的发问,不禁暗忖:“难得是个有真实本领的捕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