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看清了,屋子的尽头,一丈雪白的绢布垂落,幕布之后点着一盏油灯。
突然,那幕布之上显现出了华丽的宫殿,明黄色的宫墙,红色琉璃瓦。天空之中,暮色如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同铺开了长长一条七彩弹花织锦。
这样的背景,深广金碧辉煌,有说不出的摄人气势,显然是皇宫。
如此精湛的画工,绝非普通皮影工匠能办到,且皮影工匠从未见过皇宫,如何能画的这般深刻传神?那绘画之人,莫非是,龙霄霆?
她将脚步放得很轻柔,缓缓靠近。
此时,两个皮影人物出现在了雪白的鲛纱之上。
她认出来了,那是她亲手所制的皮影人物,她本只是雕刻,而此时的人物已然上色。女子穿着一件纯蓝色织金的明媚衣裳,颜色清亮赛过蓝天,透明若鲛纱的七彩披肩长长拖曳在地上,好似携了道彩虹在身边,又似两缕云霞自云端拂过。
这衣裳如此眼熟,她想起来了,这是龙霄霆那次带她去看皮影戏时,在风满楼让她穿上的衣裳。
再看那男子,一袭白衣翩翩,双手负在身后,好似握着什么东西。
此时天色突然黯沉,白幕一下子暗了,接着有滚滚乌云压过,片刻后雨点如珠滚落。正立于垂柳之下的女子淋了一身的雨,可她却纹丝不动,一任那无根水将她浇透。
男子随身带了把白色的油纸伞,他缓缓撑开,走向那名女子,将手中的伞递了给她,自己则是独自淋着雨。
“姑娘,这伞给你。”
霜兰儿心中一紧,这是龙霄霆的声音。果然是他,独自一人在演着皮影戏。
“姑娘?真是可笑的称呼。”龙霄霆将嗓音压低,听着好似女子清冷的嗓音。
幕布之上,女子并不去接伞,只弯腰捡起一枚金色令牌,女子低头看一看令牌,递至男子手中。
“雷霆?是你的名字?”
白衣男子停顿片刻,轻轻点了点头,“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家住哪里?”
不知缘何,此时龙霄霆的声音已然嘶哑颤抖。
他摆弄着手中的皮影女子,令她孤傲离去,只留下一抹背影,以及一句冰冷的话。
“东宫太子妃,秋佩吟……”
似是再不能继续,皮影戏戛然而止。
此时霜兰儿亦是轻声靠近白幕之后。她再是轻轻走动,总会有些声响。可龙霄霆整个人仿佛完全沉浸入痛苦的回忆之中,他颓然坐在幕布之后,神情迷惘,丝毫听不到旁的动静。
他取出一直系在腰间的雷霆令,指腹轻轻抚摸着那金色的刻文。嘴角竟是含了一丝笑,声音轻轻地,“其实,我叫做龙霄霆,不叫雷霆。”
放下手中金令牌,他将皮影女子牢牢握在手中,眉心间好似雨落烟尘般飘渺,喃喃道:“我记得,你最爱百合花。我记得,你最爱天一般蓝色的衣裳,你说这是你离自由最近的方式,伸手可及……”
“你还没来得及说……你爱我么?”
一滴冰凉的泪,自他颊边缓缓滑落,油灯下,晶莹一闪,若璀璨珍珠。
手中,紧紧握着皮影女子,那样紧,仿佛要将它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般。他的声音,哽咽不能自持,只能断断续续道:“是呵,你从没说过……我怎么忘了,你那么好听的嗓音,竟被他们割哑了……这么残忍……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
“佩吟……佩吟……”
声音空落落响在了昏暗的书房中。
他那样投入,神情完全被悲恸覆盖。连她近在身边都不曾察觉,只一味沉痛着。
太子妃,秋佩吟。
原来竟是这样的。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秋佩吟是秋可吟的姐姐,应该整整大了龙霄霆八岁。
(醉双亭),皮影戏……
他这样喜爱(醉双亭),她几乎能猜到龙霄霆与秋佩吟之间的纠葛,那一定是醉双亭的翻版故事……相似的开始……相似的结局……
突然,她捂住冰冷发白的嘴唇,似再也忍受不了,飞快冲了出去……
夜深了,外边很冷。不知何时,月色惨白似一张鬼脸,兜头扑了下来,星辰都隐入乌沉沉的黑云之后,天低的仿佛随时要塌下来。
北风虽然不大,可是又尖又利,往人身上卷过来,令人觉得寒意侵骨。霜兰儿虽然穿着薄袄,可依旧打了个寒噤。
呼啸声徘徊在耳畔,她突然觉得尖锐刺耳,像是无数的声音冲撞进来,又像是成千上万的黑鸟扇动着双翅朝她直直冲过来,四面只剩下“扑哧”“扑哧”气流的声音。
她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心像是被抽紧一样,一阵阵地疼。突然,她弯下腰去,体内最深处抽搐着剧痛,手无力地撑着腰,却摸到了一柄冰凉的东西。
她拿了出来,紧紧攥在手中,这是在风满楼中,他赠她的银镜。漆黑的夜里,银镜却反射出淡淡的亮光,将她痛心与憔悴的面容照得无处遁形。
真相,不言而喻。
他倾心倾力为秋可吟治病,只怕也是因为秋佩吟。而他对自己……她不知道那一日慈溪河畔,她站在潇潇垂柳边,浑身淋湿,是否像极了他与秋佩吟的初遇……
他那么恨太子,已远远超出了皇位争斗,大约也是……
她不愿去想他对自己那样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因为那些都不重要了。此刻她关心她的家人,究竟该怎么办……她最后一点希望,如今尽数破灭了。
原来,她是那样一文不值的,可笑的是她竟然还奢望他会帮助她,帮助她逃过秋家的魔掌……怎可能……他爱的最深的人,也是姓秋啊。而她,就像是个跳梁小丑,着实可笑。
突然,银镜中照出一道黑影一闪,抬手在她后颈处狠狠一劈。
她没有反抗,也半分力气去挪动。
昏迷前最后一刻,她知道,属于她的噩梦其实才刚刚开始。
次日,皇帝寿诞筳席开始。
整个王府中,金碧辉煌,锦绮相错。
白日里,皇帝宴请百官于正厅之中,列表功勋,大陈歌乐。近晚时分,百官告退,女眷饮宴。彼时天尚未黑,华灯宝烛已是将天地间炫如白昼,霏舞氤氲,笙月互起,歌舞不绝。
皇帝龙啸天与端贵妃并肩高坐。
太子龙震携柳良娣一同出席。这柳良娣全名唤作柳庄梦,是世子龙腾的生母,望之四十许人,韶华盛极,可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绝代风华。只是红颜弹指老,细看之下也多了风霜侵染之意。
瑞王龙霄霆则是携秋可吟一道出席。他走在最前边,将秋可吟甩下几步远。两人之间的生疏在旁人前展露无疑。即便是入座之后,龙霄霆也与秋可吟隔开二尺距离,不曾看她一眼。
秋可吟满面委屈,却不敢出声,只得咬牙忍着。
如此,太子一席与瑞王一席面对面,彼此之间气氛尴尬难受。端贵妃冷冷居高临下望着,神情傲然,唇边不经意掠过一丝笑,仿佛今晚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歌舞弥漫至黑幕完全卷下,众人面上皆有些疲惫与倦怠。
此时龙霄霆唤来奉天,压低声音问道:“兰夫人呢?找到没?”
奉天面上严肃,轻轻摇头。
秋可吟妩然一笑,她看着龙霄霆道:“兰儿妹妹的身份卑微,本就不适宜参加筳席,可霄霆你执意为之,想来兰儿妹妹是体贴你,不愿教你为难呢。”虽是面上笑着,她心中恨得直咬牙。霄霆啊霄霆,你就这么想趁着父皇寿诞,一时高兴的时候,给霜兰儿正名么?你究竟将我置于何地?
龙霄霆俊颜缓缓转过来,神色间有些冷寂,目光巡在秋可吟身上,淡淡不言。
那样凌厉的眼色,令秋可吟本就是佯装的笑容瞬间僵在面上。
柳庄梦以一柄泥金团扇掩面,在太子龙震耳边轻笑道:“殿下你瞧,人家小两口闹别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