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这样的月色,这样随意的琴声,身边这个人,此刻正悠闲地拨弄着琴弦。
灯烛映得他整个人美如冠玉,艳若牡丹。一袭长及地的紫衣,飘逸拖曳,如墨的黛眉,柳叶般上扬的眼角,颊边一缕淡红,若朝霞般明艳。俊美教人无法移开视线。
听了几曲,霜兰儿终究是沉不住气,她皱眉道:“少筠,外边全是秋景华的人,他将皇宫团团围住。龙霄霆只怕即刻就要到了。你究竟有何打算?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着急么?”说罢,她伸出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按住琴弦。
“铮”一声泠泠如急雨,她阻止他继续弹琴。
龙腾淡淡一瞥,眼中蕴了慵懒的笑意,似亮滟的波光沉醉,。他缓缓移开她压住琴弦的手。
抬眸,今夜的她并未易容,还是从前的模样。
低首,他十指突然猎猎翻转,力贯指间,顿时琴音滚滚,连绵不断,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这一刻,他淡定自若地弹奏着,仿佛坐镇于两军对垒、杀声震天中,却依然从容。今夜的一切,仿佛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霜兰儿默默听着。她的眸光,注意到了远远的宫殿门外,似有火光点点。细看之下,如同暗夜中无数萤火虫飞来。她知道,那定是龙霄霆的卫队,正急速朝皇宫中奔来。
她更急,坐立不安。
龙腾却神情安详,指间掠过,琴音已转为缠绵。仿佛从前,他自得其乐的日子,身侧清波涟漪漾动,阳光好似柔软的羽毛,正一片一片落在他身上。
他转眸,只淡淡道:“月色伴佳人,当一舞助兴,若何?”
霜兰儿双眸睁圆,“此刻?”
他扬一扬袖,琴声益发悠扬,动人心弦,“去罢,许久不曾见你舞了,我想瞧。”
她蹙眉。
他坚持。
她无奈,只得起身随着琴声起舞。
一曲悠扬绵长,她的身姿轻盈飘逸,婉如游龙,翩若惊鸿,柔美自如,宛若凌波微步一般。而她本是忐忑的心,在这样悠远的琴声中,在这样的舞动中,亦是渐渐平静。
忘却了身在何地,忘却了一切,甚至忘却了今夜本是震荡激变的日子……
胜负,只在今夜。
可这一刻,她与他,全然忘却。
琴舞相和,琴音袅袅,舞姿曼曼。
夜风突盛,送来了愈来愈逼近的火把松香味,亦是扬起殿中帷幕翩翩直飞。风,卷起数朵案几上的红菊,扑上龙腾的衣阙,宛如妖红盛开,魅惑难言。
他垂首,只一味沉静弹奏。
渐渐,琴声尾音旋得低了。她却快速飞旋起来,纤柔的身姿舞出如醉得妩媚之态。那最后一旋,明艳姹紫的柔纱裙幅随之铺开一朵妖冶的花,盛放在雪白的玉石地面之上。
殿前,似有低沉的嗓音惊呼,“兰儿……”
她停下,望向来人。
白衫迎风,那抹白色衬得他像天神般,但他手中所持的蓝宝石软剑,却散出冷冽的光芒,又让他似从鬼蜮中步出的修罗。
此时,她侧身,他直面。
他正好看到她清丽的侧颜。略扬的眉,带着孤傲,微抿的唇,长长的睫毛微微扇动着,耀目的瞳仁里,皆是他惊艳的表情。
她有些意外他能看见,红唇轻轻一瞥,她只淡淡道:“哦,原来瑞王眼疾痊愈,在此恭贺一声。”
龙霄霆望着她如宝石般闪耀的眼眸,还有那如荷瓣般娇嫩的面庞上桃花玉面,耀如春华。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向前走了一步。
她却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坐回龙腾身边。
伸手,自案几花瓶中攀住一枝寒梅,将雪白莹透的白梅放在鼻前,她轻轻嗅了嗅,只觉一股子清冽的冷香沁入心脾。
龙霄霆落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尴尬立在原地。眼前,他们皆穿着紫衣,亮丽的颜色,好似两把利刃深深刺入他的眼底。心,痛得早就没了知觉。
一琴一舞,配合得如此默契。而他,仿佛是那多余之人,突兀地站在大殿中。
龙腾手指尚停留在琴弦间,漫不经心,偶尔拨一下琴弦,泠泠几声,若有如无。
霜兰儿自梅花间抬头,轻轻问了句,“不知瑞王何时复明?我的药方效果还不错罢。”她这样问,无疑承认了自己就是纳吉雅郡主。其实,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何时复明?
听得这个问题,龙霄霆怔了怔,片刻后,他回道:“就是这两日的事。”停一停,他突然道,“兰儿,你恨我。”
“我有一事不明,既然恨我,你为何治好我的双眼。”
她并不抬头,只摘了几朵梅花,攥在手中,“你救过我,也伤害过我。你救我的恩情,我还给你,我不想欠你。既然恩还清了,那你我之间剩下的,只有恨。今夜正好一并清算。”
“兰儿……”他痛声低喊,眼底悲怆不忍睹。其实,还不如瞎一辈子,至少不用亲眼经历这么残忍的一幕。
她继续,“哦,你可别多想。给你治眼,是当时接近瑞王府最好的借口,良机我怎会错过?”顿一顿,她抬头,直视着他湛黑的瞳仁,“再者,还有什么能比你亲眼瞧着自己走向衰败,当不成皇帝,多少年的筹谋付之东流,来得更为痛快呢?”
她起身,紫色的衣裙旋成盛开的花朵,“你若眼疾不好,这么精彩的戏,瞧不见岂不是可惜?”
语罢,她面朝屏风,背朝他。纤柔的身姿隐入屏风之后,不再回顾。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是她隐身在屏风后,等待契机的时候了。
龙霄霆如锋刃般的薄唇微微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空寂的大殿中,有极富慵懒磁性的声音传来。
“皇叔,别来无恙。”龙腾淡笑,“我以为你不会来。”
“怎能不来?凡事,总要有个结局。”龙霄霆回道。
龙腾手轻轻一扬,有白色帷幕如薄雪覆上,盖住琴身。他起身,唇边始终挂着清浅闲散的笑意,“那你猜,今夜结局会是什么?对你来说,是好是坏?”
“要死的人,当然是你!”
有苍老冷厉的声音破空响起,一名身量迥劲之人昂首傲然迈进,一身金甲散着嶙峋光芒,是秋景华。他望向龙腾时,眸中皆是得意之色,“贤王,你若永远待在北夷国,可享受一世安宁,可你偏偏要卷进来。我入朝为官时,你还没出生,跟我斗?你是不自量力。不妨告诉你,你别等了,你要等的人不会来了。眼下皇宫中皆是我的人占据,你是插翅难飞。至于皇宫外围……”停一停,他看向龙霄霆,“王爷,算时间,你大约收到我的急件后就启程了。想来王爷您定是按照我的计划部署兵力了。那……”
语未毕,龙腾自紫色长袖中取出一封信,在手中晃了晃。他一笑置之,“不知宰相大人说的,是否是指这封信。”
秋景华一惊,目光放在龙霄霆身上。
龙霄霆摇一摇头,“本王只收到了母妃的信。信中母妃道是被围困于皇宫,让本王领兵来救。”
秋景华倒吸一口冷气,只觉那股子凉气如寒冰利锥一般破开五脏六肺,那样惊骇。他的声音颤抖,不能自己,道:“贵妃娘娘她……已然在二月初十一那天,葬身火海……又怎可能书信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