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你后,他不顾自己的伤,执意要去查索里城,只因那里住的更舒适,有上好的补品……”
“他给你做面,让我守着你醒来。怕面凉了糊了,他一直做……”
那一刻,她一双美眸睁圆,里边水波隐隐,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圆月。
这样的秋夜,骤然听到这样的过往。
眼前,几乎能看到他美艳的容貌,翩翩的身影。
即便没有亲眼见到,她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一条灰黄色的通向山腰的石阶路,像是自顶垂下的一条长长缎带。
她能想象……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多个台阶。
他的头被黄沙碎石磕破,脸上的鲜血,手上的鲜血,渐渐模糊一片。他的汗水涔涔落下,交织着血水,留在了每一个台阶之上……
这一切,她都能想象得出来
几乎不能承受,她颤着声,“两千九百多级台阶,他真的……”
秋庭澜深深吸一口气,别过脸去,掩住忧伤。只轻轻点点头。
她颓然退后一步,“那他为何不告诉我?为何我醒来后要骗我?”
他轻轻微笑,“其实他也瞒着我,我尊重他,只是默默帮助他。他是那样反常,从前他只是想构建两国和平,他好做他的逍遥商人,游历各国。他突然想争皇位……不可思议。我一直怀疑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谜题从哪里结下,就得从哪里解开。回祥龙国后,也就是先皇给你们赐婚那段时间,我又去了趟朝圣山,向许许多多的人打听。”
“什么结果?”她似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心“怦怦”直跳,比身后别院中风中烛火更凌乱。
答案呼之欲出,她却屏住呼吸,有一瞬间的不敢面对。
可终究,秋庭澜清凌凌的声音,还是一字一字将真相送入她耳中。
“听说,这位圣人满足心愿时,总会提一个条件。以命换命,求心愿之人,要么选择失忆永远绝情,再不能爱;要么选择死亡……给你一段期限处理善后,选择死亡,我听说这个期限,通常是——三年!”
“我虽不知少筠选择了什么,但是我猜……”
“他选择了死,对么?”她凄惶接过话。
她怔怔立着,整个人突然沉静下来。缓缓落座,她的呼吸十分均匀,紫色衣襟的胸前看不出半点起伏的涟漪。
她如此平静,过于平静反而让人觉得可疑。
秋庭澜深深凝眉,低唤一声,“兰儿,你要不要紧?都怨我,本不该说出来……”
她突然打断,“庭澜,我本不善弹琴。但是少筠喜欢,我练了有些日子了,你要不要听一听?看看我长进些没,还有什么需要改的?”
“兰儿——”
秋庭澜还待再说,她素手十指已是按上琴弦。
屏息静气,曲随人心,似是一幕幕往事略过。起先曲调激烈诡异,充满疑惑好似他们的开始,充满误会。接着曲调突然转为平缓,慢慢秋日,星夜原野,泛舟花灯,道不尽的绮丽婉转,皆是欢快的音符,让人留恋,只愿醉在其中。可是,这样悠扬的曲调,终有斗转的时候,十指猎猎翻动,仿佛金戈铁马,仿佛荒芜沙漠,仿佛是希望,却又仿佛是绝望。渐渐忧伤,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
她懂他,他这样的人,怎会选择失忆呢。
若要他失忆,永远不会再爱。她想,他宁可死。
他的时间不多,所以才会有后面的一幕幕……她懂,她都懂……
她出神弹奏,突然,指错弦惊。
冰火相煎之中,“铮”声暴起,尖锐突兀的声响似金戈之音生生划断了这一曲,一滴晕红沿着她白皙的手指淌落。
那抹鲜红,令秋庭澜一惊。
他懊恼道:“兰儿,我不该告诉你。你若有事,我该如何向少筠交代?”
她起身,唇边略过一抹笑意,好似云层间漏下的一隙泠泠月光,没有温度,且遥不可及。擦去指尖血迹,她淡淡道:“你瞧,我技艺不精,琴弦都断了,还需好好练习。”
“兰儿,你——”
她依旧微笑,“庭澜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好好活下去,少筠一番心意,我怎会辜负呢?况且,我还有君泽要照顾。你多想了。能知道真相,我总算不枉此生,你不用为我担心。”
“当真?”秋庭澜尚有一丝疑惑,可无论怎般都看不出她伤心欲绝。他稍稍宽心,如此最好,她能体会少筠用情用心,好好活下去,这也是少筠所希望看到的罢。
霜兰儿用力点点头,“当然。”
“如此我就放心了。”他转身,仍不忘叮嘱一句,“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微笑颔首,目送着他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直到此时,她努力维持的笑容,在一瞬间崩塌。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无声蜿蜒在她的面颊之上,好似奔腾冲下的山泉,无法停息。
她想,她的面孔一定失去了血色,全身冰冷冰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她的心,好痛好痛,身上好似被一把生锈的刀子不停地割着,割得她血肉模糊,眼睁睁地看着它鲜血模糊,疼到麻木。
突然,她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腥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齿间,胸腔的血气澎湃到无法抑制。
她想起了,自己在北夷国的查索里城醒来。
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穿的大红嫁衣……她想起了,自己脖颈间的玉扳指……伸手,轻轻拂过手腕,那里,是他留下的印记……
朝朝暮暮,岁月流逝,痕迹依旧在。
可是,他这个人,却是不在了。
仿佛还是他慵懒的声音,尾音拖得长长的,无赖地喊着,“霜霜……”
她再也听不到了。
她再也见不到他了。事实上,她中箭之后,从前看似轻浮无耻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也不会逗弄调戏她,不会哄她开心,再也不会气得她两颊通红。
而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
她深深吸一口气,指甲狠狠掐进掌心肉中。
掩面,失声痛哭。
其实,他是那样了解她。他了解她,所以他知道她的心气脾气,若是知道真相,必定会去做傻事。
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澜。
以为她会好好活着,会没事的人,是秋庭澜。
少筠那样了解她,所以才苦苦瞒住她。
事实上,他是对的。
如今,让她知晓了真相,她一定会去做傻事!一定会!
夜风一点一点吹过,掀起她紫衣飘阙,仿佛一只忧郁的蝴蝶,即将腾飞。
他是对的,她会去做傻事,而且是一定会。
那一刻,月下,风中。
她暗暗起誓。
少筠,你等着我!
数日后,枫叶红遍了山坡。
午后别院中,着墨正在清扫着院中满地落叶。
霜兰儿在君泽午睡的门口默立良久,听得室内呼吸之声平稳而细弱,她终伸出手,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帘子放得很低,几乎遮住刺目的阳光。她轻轻走近床前,长久凝望着君泽睡着的面容,他还那样小,那样可爱,粉嘟嘟的小脸,水润得让人想掐上一口。
望着君泽正睡得香甜,她右手微颤,伸向前,手指眷眷抚上他的眉,他的面庞,那肌肤如绸缎般光滑,又似白玉般细腻稚嫩。
君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唤道:“母妃……父王……”
她怔在那里,心中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收回右手。
又过了许久,君泽幽幽醒转,他腾地一下自床上爬起。见是霜兰儿坐在身边,小鹿似的眼睛眨呀眨,神情绷紧中有一丝戒备,半响他才道:“是你呀。”
霜兰儿微微一笑,柔声道:“是我,君泽今天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