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毕业的时代 3
作者:杨燕群      更新:2019-10-11 09:50      字数:4465

那天,汤乾坤要带她一起去海南出差。他把王梓叫进里间的办公室,让她订两张机票。王梓走出去的时候,看了香兰一眼,满含着笑。香兰心里一惊,低头说:“我不去。快毕业了,学校有很多事。”

汤乾坤喝了口茶,不动声色地说:“这是你的工作,我需要带你去采访刘总,你回来还得写稿的。”

香兰推托道:“你让张丽去吧,她也写得挺好的。我只想负责北京这一块。”

“你必须去,这是工作!”汤乾坤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就有了足够生气的理由。香兰刚进公司没几天,他叫她陪着去郊区,香兰没有答应。后来又说过几次,香兰都找各种理由拒绝了。这一次顶着工作的名义,还得给她花钱买机票,但没料到她还要推脱。这个女人虽然还没有走出校门,但已经知道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了,汤乾坤心里有些不快,但也对她多了几分喜欢。

“我不去,我要辞职了,我想回老家工作。”

“你是说回去?你回小县城能做什么?除了当中学老师,就是考公务员。其余的都是一些个体小店,用不着雇人。你还没真正走上社会,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你一个大才女回小地方,可能还没有人家高中生混得好,虎落平阳被犬欺你知道吧?”汤乾坤有些语重心长了。

“我打算回去考公务员了,我外婆一个人在家也没有人照顾。”

“劝你你不听,有什么办法?我放你几天假回去考吧,考完了再回来,反正考上的几率也不大。”

“谢谢,但我还是辞职吧。”

香兰走出了门,头也不回。

4

香兰一直都挺擅长考试,所以并没有把考地方公务员的事太放在心上,似乎志在必得。她没有找别的工作,有些闲。王梓在工作之余,还做玫利牌化妆品的推销,三言两语就把香兰发展为会员了。王梓巧舌如簧,似乎卖玫利的东西像捡钱一般容易。

香兰把手里的钱都换成了玫利的产品,只留了三百块钱吃饭坐车。然而,她辛辛苦苦地做了半个月,什么都没有卖出去。同学都觉得玫利的产品不错,可一问价格,又礼貌地说要考虑考虑再买。香兰虽然极尽俭省,除了吃饭什么也不敢买,但留下的钱还是就快用完了。

公务员考试成绩出来了。香兰报的是县政府,有五个人进面试,但她是第六名。

躺在宿舍的床上,香兰望着美容包发呆,笼罩她的不仅是挫败感,还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恐惧。她把钱包里的钱数了三遍,还是二十八块。她想起银行卡上还有四十几块钱,从提款机上取不出来,她可以去银行取。

再过二十天就毕业了,学校就不能住了,还得继续租房子。她开始整宿失眠,沉默变得更加黯红而黏稠,恐惧像一只只黑色的蝙蝠,不停地在她大脑里飞。

踌躇了好几天,她决定和大姨借点钱度过眼前的日子。

“你还好不?”接电话的是表姐,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电视的声音很响,传来一个哭哭啼啼言情剧的生死对白。

“我还好。”听着表姐冷漠的语气,香兰突然不想提借钱的事了。大学四年,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自己打工挣,那么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你找到什么工作了?上次回来考公务员,我妈告诉你去找找县长,你不肯去,都怪你自己不去争取。”

“我怎么去争取?我觉得挺怪的,大姨不是提前帮我问了她省里的朋友,说我考了第二吗?”

“我不知道,考试这种事情不好说。不过在北京也挺好,我和我妈还说,等你有工作了,租好了房子我们就来北京旅游。你现在工作找得怎么样?”

“这段时间没找,我以为我能考上公务员的。最近我在做玫利的直销。”

“你在做玫利啊?那你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一套吧,我们这也有些人做,但太贵了。”

“其实玫利是全国统一价,而且一套挺贵的,我可送不起。”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都快工作挣大钱了,送一套化妆品都舍不得。你给我带回来,我还会不给你钱吗?”

香兰不答话。如果表姐真会给钱,为何不直接在县城买呢?香兰在心底骂自己傻,干吗告诉表姐自己在卖化妆品,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她们都说玫利的面膜挺好用的。我挺想买,但太贵了,四百多块一盒,都将近我半个月的工资了。你就送我一盒面膜行了吧?”

“我下次回来给你。”香兰温和地说。她从来都表现得慷慨大方的样子,把艰难都仔细地缝进了衣服的衬里,把美好穿在了外面。

香兰挂了电话,伏在床上,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她的心是一眼深井,痛苦是一块巨石做的井盖,把井口死死压住了。香兰总是温婉平静的样子,冰冷的水在井里沉默太久,终于势不可当地喷薄出来了。

哭声尖锐地刺穿了她的心脏,她感觉到了疼痛。

窗外的绿叶在不停地生长,她在哭泣。

马路上的车辆沉郁而缓慢地爬动,她在哭泣。

孩子在出生,老人在死去,世界喧喧嚷嚷。一个个人在她的脑子里进进出出,但没有一个停留下来。她的心负荷太重,无法跳动,只觉得一阵阵的酸麻。

午后的阳光忧郁地洒在淡黄的桌上,她依然在哭泣。

泪从眼里冰冷地流出来,又热滚滚地流进了心里,烫得她发痛。

哭泣是一种坚强。

她觉得寂寞。

同屋王苑卿回来了,看着香兰满脸的泪痕问:“你哭了?”

香兰脸上绽开了一朵柔弱的笑容,在黄昏的微光里摇曳。她躲闪道:“没有,没哭。”

王苑卿拉亮了灯,扔给她一盒薯片说:“我想买你的玫利,我要一瓶爽肤水和一瓶洗面奶。”

香兰觉得苑卿在怜悯她,回道:“我没事,真的。”

苑卿拉住她的手说:“我上午本来是想买的,但钱不够。你别多想,我真的需要买,我的洗面奶快用完了。”

香兰知道苑卿从来不用超过一百块钱的护肤品,但现在几乎是求着她卖了,香兰的泪又落了下来。

苑卿羞她道:“还说自己没哭,你看你。我想起来了,其实我的面膜也快用完了。”

香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笑道:“别买面膜了,是不是我再掉一滴眼泪,你就再买一样东西?”

5

香兰虽然马不停蹄地找工作,但到毕业的时候还没有定下来。她已经通过了一个图书公司的笔试,但要等过了面试才能签约。梁子回县城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分了手。毕业的时候,香兰还没有找到租的房子,只能搬去和王梓住。

刚住过去没几天,王梓就催她交房租了。香兰本以为月底才交,还可以再去推销一些产品,或者把工作定下来可以拿到一点工资。但王梓说这房子是十号租的,每个季度的十号就得付房租。

香兰语气颤颤地说:“你看看,能不能月底再交?我上次交了三个月的,我住了不到两个月就走了。这一次我可不可以迟些交?房租我不会少的,我只是迟一点而已。”王梓瞟了她一眼说:“不知道房东会不会同意,明天我帮你问问吧。”

第二天是周日,香兰背着美容包去了中关村。她的性格很安静,不太说话,为了推销玫利,虽然天天对着镜子练习和陌生人说话,但还是不太敢张口。不过,现在快死到临头了,手里的货卖不出去就没钱付房租,所以,只要她觉得对方买得起产品,就会鼓足底气,很有礼貌地颤颤地说:“小姐,我看你挺有气质的,你想知道怎样更好地呵护你的皮肤吗?”这是王梓教她的开场白。她的声音低低的,语气中的羞涩怎么也遮掩不住。百分之九十的人摆摆手就走了,就像她以前在商场门口遇到有人这么搭讪便毫不犹豫地摆摆手一样。也有很少的人问她推销的是什么产品之类的话,但看她低头说话的样子又怀疑她卖的是假货。一上午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卖掉。

中午的太阳很烈,香兰坐在车站宣传栏边,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觉得很寂寞,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呆滞。突然,手机响了。电话里汤乾坤说要请她吃饭。

香兰回绝道:“不吃了,我在工作。”汤乾坤说不会耽误她太长时间,就请她在中关村附近吃点家常便饭。

汤乾坤在车站看到香兰时,她仍坐在宣传栏边,黑色的大美容包平放在膝上,头发黏着汗渍,贴在红扑扑的脸上。她目光里有些茫然,好似在回想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想,空洞洞的。他按了按喇叭,香兰没有回应。他只好找个车位停下来,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肩膀,“发什么愣呢?”香兰没回答,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

汤乾坤带着香兰找了一家贵州菜馆,说她憔悴了很多。香兰一直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美容包。

“把包放椅子上吧,丢不了。”他把她的包接过来,“放了什么东西呢?死沉死沉的?”

香兰疲惫地笑道:“钱。”

汤乾坤劝她多吃点,给她不停地夹菜、盛汤,“哎呀呀,我一个多月不见你,你就这么憔悴了。你看你这姑娘,怎么就这么让人心疼呢?就算是木头人见了你,也会心疼。大理石雕像见了你,都会流泪。”

“你真的心疼吗?”心疼是一个让香兰感动的字眼。

“我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

香兰看着汤乾坤盛汤的手发呆,他手上的表在她眼前晃动。她喜欢看男人手腕上的表,因为那种厚重给她安全的感觉,她尤其喜欢金属的表链。

汤乾坤看她低着头喝汤,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今天上午,王梓在电话里和他又提房租的事,她说:“公司不给交房租怎么办?进公司的时候,你说过会给我和香兰付房租的,现在香兰虽然不在你那上班了,但头三个月的房租她想算成是这三个月的,现在不肯付钱了,你让我怎么办?”

汤乾坤不高兴地说:“香兰怎么会不肯付房租呢?”

王梓嚷了起来:“她说她没钱,这不明摆着不肯付吗?我不管,反正你至少得给我们付三个月的房租。谁让你空许诺。一个男人说话不算话,能做成什么大事?”汤乾坤敷衍着挂了王梓的电话就赶忙来找香兰。

汤乾坤问了问香兰的工作,借机问道:“最近缺钱用吗?如果缺钱就和我说,我会帮你的。”

香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色,淡淡地说:“不缺,谢谢。”

汤乾坤说:“和我别客气。你一个人在北京,我就像是你的亲人一样,或者比亲人还亲,看着你这么好的孩子受苦,我打心里痛。”

他的话是钻入香兰肺腑的。但她却回道:

“真的不用,我挺好的。”汤乾坤看香兰把自己的难处锁得紧紧的。这种矜持,是他接触过的女人中极少见的,于是更生了一层怜爱。

吃完饭,香兰又在中关村站了一个下午,仍然没人买她的东西,她想着房租,很是害怕回去,就在街边游荡。

香兰赶了趟末班车,疲惫地回到家,问王梓房东是否愿意宽限几天。王梓笑道:“汤勺已经把房租付了。我骂得他狗血淋头,下午他就把钱送过来了。”

进了房间,香兰给汤乾坤发了条信息:“我的房租不需要你付。”

汤乾坤回道:“我没有给你付,那是借给你的,要还的,还要利息呢。你手里还有几套玫利的化妆品?都卖给我吧,我可以用来做员工的奖品。”

香兰瞅了瞅沉默如铁的美容包,泪落了下来。第一次有男人实实在在地对她好,她有些惊慌失措了。她暗忖汤乾坤这个人虽然表面上脱不去一层俗气和油滑,但舞文弄墨的也算有一点才气,而且对她细心体贴。梁子是大大咧咧的一个人,不太懂得关心她,平时还需要她照顾。而汤乾坤却有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让她在荒原般的城市里有些许安全感。想着想着,她不禁有些心跳加速,但旋即又暗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香兰希望能尽快找到工作,好把房租还给汤乾坤,以后尽量不和他再见面。然而,正在她准备图书公司的面试时,突然接到大姨的电话:舅舅在深圳工地上出事身亡。

香兰心惊胆寒地赶回去奔丧。